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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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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河北
百年琐记——我的回忆(8)
吃百家门的小工夫
薛让家也住在东庄。地离庄要比孙成家的稍远。大概是经过孙成家的地,知道是我薅的苗,于是也请我去薅玉黍苗。
做工夫论天给钱,他说让我去“薅一天”,实际是正式雇我做工夫。孙成家给没给工钱,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一天挣多少工钱一点印象也没有。倒不是我不在乎钱,而是在家吃不饱,做工夫管三顿饭,随便吃。这对我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以至于工钱在我这儿都忽略不计了。
那时候还有一个更功利的想法:多干活才能多吃饭,多吃饭才能多长劲。所以干活从不惜力。
工钱都是父亲年根底下挨家去算。在这儿呆了几天呀,说“呆”不说“干”,透着点做工夫的卑谦。
给孙成家薅玉黍苗成了样板。之后越干越有名气,都到家来找。
我家临道。请的人也不进院,在道上隔玉黍桔寨子喊:“张德义在家么?明天上我们那儿中不?”
“不中啊,××家还没有完呢。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父亲在屋里回答。
首战告捷,重视首战,这对我终身受益无穷。每到一个新地方新单位,第一件工作非常重要,认真不糊弄,注重质量。这样才能站住脚。庄稼人有话:“这才叫活计。”
不要轻视那怕是简单的工作。有些事情你看似简单,实际并非如此。
看过一个上海著名知青作家的文章,他说:农活就是一些简单的重复动作而已,只是让人无尽的劳累。实际他只干了些最简单只需重复动作的农活而已。庄稼人有话:地垅沟里也是好汉场。
扶耠子很多庄稼人都会。但能挑官界的,十个有八个不行。春天种地,第一耠子就是挑官界。偏了不是欺别人地边就是自己吃亏。韩家林生产队时,挑官界非吴庸莫属。在一头的官界石上插一秫桔棍做标杆,从另一头插耠子,噫噫喔喔吆喝着牛,耠到头一看,二三百米长的垄头笔直。也许有个把小弯儿,耠回来拿一下龙就齐了。然后,一干人马依次打垄、撒种、缕粪……
我曾问他诀窍。他笑而不答。我当面骂:“你个臭富家,还保密!”他笑说:“告诉你也白搭,你学不会。”
实际雇工夫也不易,除了花工钱,还要管三顿饭。精细的人家在管饭上也要打算盘。
薛让虽是同学,但到做工夫上已是雇佣关系。在他们家吃得也是高粱米干饭,有点涩,饭里掺了少许的糠。这让我有些不快,但并不影响活计的质量。我还得干下家呢,不能倒了牌子。
最遭罪的是数伏天里薅粳子。
王富是韩家林头排富户。家里种着几十亩粳子。
粳子与稻子是近家。粳子也叫旱稻子。粳米比稻米好吃。多年前农村老话:什么好吃?粳米干饭粉儿熬猪(粉条炖猪肉)。粳子苗期耐旱,生长中后期耐涝。上世纪直到六七十年代,玉田往往是春旱夏涝。按说这样的气候条件适合粳子生长。但一般人家不敢种,特别是多种。原因是伏天雨多,薅粳子费事,时令性强。需要薅好多遍。薅出来是粳子,薅不出来就是草。
王富家的粳子地一大片,长得像面板一样平。伏天里粳子已经溜腰高。立着不能薅草,弯腰叶子扎脸,长了腰也受不了。蹲着累人,像京剧矮子功一样,练一天谁也受不了。人只得在垅间爬。伏天雨水多,粳子地里已是泥水一片,影响粳子生长的主要是稗草,稗草比粳子生命力强的多,形状也很相似。稗草根系发达,长得粗壮,薅掉粗壮的一棵稗草,勒得手生疼。薅掉大草,再两只手插到泥里,把泥翻过来,把小草糊在泥里。手脚并用糊一段爬一段。
晴天日头毒。进到垅里,像是进了蒸锅,翻过的泥里还有一股薰人的腐臭气。下雨天也不停工,在雨里接着薅。到头钻出垅沟,相互一看,个个像泥猴子。上晒下蒸再累,干了两天脸上都爆了皮。两只手泛白,翻涨得粗了许多。
王富家常年雇着一个伙计。一帮做工夫的也跟着吃伙计饭。
院里有一块长长的石板,四角用石头垫起来,成为一个桌子。大概是吃掉地上的饭粒,扫在了石板底下,日子多了生了蛆,时不时咕咕攘攘爬出来。
没有豆腐更不要说肉,干的是高粱米干饭,稀的是用井拔凉水泡的高粱米水饭。凉是凉,没什么饭味了。早晨菜是咸汤拌大葱。中午是咸汤拌豆芽。豆芽放在一个玻璃瓶里,筷子立着进去,一次一个。
妈看我的手,心疼儿子不想让我再去了。
我不说在外边的恼糟事儿。我笑说:“别看我个小,钻垅沟他们大人还钻不过我呢。”
我还在好多家干过活,比如捆玉黍桔,耪地。许多家的饭我都吃过。我知道谁家吃咸吃淡,家庭主妇做饭的手艺如何。不管饭食如何,我都不会拿活计砸筏子。自认做好活计是本份。但这并不等于我没有好恶。
我比较喜欢到张仲臣家做工夫。他们家在后街的前趟街。
他和我父亲关系好,有事没事上我家小炕上扯闲篇。
他有点儿事就找我父亲帮忙:“二叔,明天郝麻子来看猪,你老帮我盯着点儿。”
我父亲说:“你卖猪,我盯着算哪档子事?”
“我一卖猪,心里难受。行市你老都知道,你老说了算。”
张仲臣比我大许多。我管他叫大哥。他家里三十多亩,养着一头大驴,日子比我家好过多了。
家里的零活他不干,就让我干。干活他也不闻不问不跟着。他知道我干活啥样。
早晨到他家吃饭,有炒干饭和稀饭,还拌了青椒。他上炕一看,问他媳妇:“怎么没有熟菜?”说着下炕抄起鞋底子就要打,他媳妇一扭身跑了就没了影儿。他光着脚提着鞋回来:“这臭老娘们,真是欠揍。”又笑着说:“大兄弟,凑合着吃吧。”
我笑说:“还要啥熟菜?这挺好。”十分乐意看他这出双簧。
冬天没事。张仲臣要牵出驴来“压驴”。说是牲口老在槽上拴着不压会不好使。他骑上驴一走,我在前头一晃秫桔棍,驴一败道把他摔了下来,街上的人大笑。他爬起来追我:“我捏死你!”他哪里追得上我。跑远了回头大喊:“细篾拉!”他眼小,一笑就没了,他爸张茂说他:“眼睛像细篾拉的似的。”他回嘴讥讽道:“就你好,一冒一冒的。”张茂就他一个儿子,从小娇惯可想而知。但他不抠惜,人也讲义气。
冬天里给张仲臣家压地,北风呼啸。我赶着他家的驴大声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风把歌儿带出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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