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琐记——我的回忆(7)
第一次做工夫
庄稼人有地种地,没地少地也得找活路。扛活是其中之一。不够成年的叫扛小活。三天两早晨的就是做工夫,实际就是短工、临时工。做工夫也有大工夫和小工夫之分,孩子就是小工夫,童工。到农忙时节玉田有工夫市。
“扛活的”多出在贫苦人家。像前些年小学课本中周扒皮、刘文彩式的人物,有,但并不普遍。财主与“扛活的”虽是事物矛盾的两个方面,但事物绝大多数时间是处于平衡稳定状态。否则封建社会就不会延续好几千年了。农民起义在整个时间段中不会超过百分之一。但剥削确是普遍存在的。没听说哪个“扛活的”发财置地了。
“扛活的”中也有状元。比如十五里铺的郝福举,给韩家林地主张庸扛活十数年。后街的吴国增给东庄老马家扛活,到秋后单套着大骡子大马的大车给送粮食,招摇过村。以示东家对“扛活的”不薄。以致文革忆苦思甜闹出笑话:“财主还按时巴节的给吃‘四大顿’呢”。工作队连忙制止:“到这儿吧,往下你老别说了。”
好“扛活的”还能“跳槽”。财主找伙计也是闻风打听,农活好且全,还会算计的好手,在那个年代也是稀缺资源。
扛活也分三六九等。韩家林地主张庸四百亩就雇四个伙计。其中有“打头的”、往下数是“二趟子”……“打头的”挣得最多。于是有些有实力的伙计就挑战其地位,在干活中比试。这时“二趟子”就要掩护“打头的”,比如耪地,“打头的”会给“二趟子”扔下一截儿,保持领先地位。所以有“软‘打头的”,硬‘二趟子’”的说法。
农忙时节,光靠伙计忙不过来,这就需要雇做工夫的。
我家里地少,闲下来的时间可以做工夫挣点钱。离开瘸老师私塾,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做工夫了。
第一次做工夫可追溯到上四年级的时候,还是“特约”“友情出演”。并创出了品牌。
孙成是我四年级同班同学。比我小俩月。胖乎乎的,一说一笑。家在东庄街心住。三十多亩地,不是财主也算富裕。孙成没有兄弟姐妹,独自个儿。只是爸爸孙玉堂得了瘫痪,半身不遂,一条腿拉着走,干不了农活。那年月妇女都是小脚不下地,孙成又小,农活都得找人干。
春天的一个星期六下午课间,孙成我俩都靠大柏树花墙闲待着。孙成不假思索地说:“张德义,明天给我薅玉黍苗去,中不?”
我说:“中。”薅玉黍苗我会,家里的玉黍苗就是我和爸爸薅的。
我们家十亩地基本都种玉黍。按爸爸教的,我总结薅玉黍苗要掌握的原则是:株距合适,去斜留正,去小留大。爸爸还给我讲了个笑话:“东家烙饼烙少了,别人俩个,到小伙计这就剩一个了,东家说:一个就一个,小伙计人小,想他妈,吃不下。转天薅玉黍苗,东家一看小伙计把大玉黍苗都薅了,留的都是小的。急了,你怎么留得都是小的?小伙计说:玉黍苗小,想它妈,长得快。”完了又说:“你可不能跟小伙计似的呀。”
头天夜里,我找出抿铲,把刃子磨了磨。心里念叨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第二天起早,迎着刚呲嘴的日头,直奔东庄去了。
东庄富户多,瓦门楼多。孙成家坐南朝北,是个小排子门,被瓦门楼夹在其中,有点寒酸。
进了排子门就看见堂屋地上放着饭桌,桌上放着碗和盆子。近前一看盆里是香喷喷的玉黍渣粥,还有一大碗小葱拌豆腐。
孙玉堂老爷子腿脚不便,已经在桌边坐下等着呢。
孙成立着发话,坐,吃。
他妈在一旁说:“锅里炒高粱米干饭,自个儿吃了盛。”
孙玉堂老爷子,腿上放着根拐杖,嘴角一流下来哈拉子,就用黑枣似的手绢擦擦,喝两口粥,又哆哆索索到碗里夹豆腐。
我家里虽吃不饱,但这种场面还是第一次遇见。心里有点恶心。可又一想,出门在外,咋能事事跟家里比呢,况且人家大人陪着,还是看得起你呢。吃饱了才能干活呢,哪那么多讲究,吃吧。
边吃边琢磨,孙成家没劳力,我帮他薅玉黍苗,还用得着这么稀的干的地侍候着,还花钱买豆腐?真有些于心不忍。事已如此,薅起来再说吧。
孙成家的玉黍地在庄东小营道南,东西垅。
春天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不冷不热的时节。东边不足二里的小营,下地的套着车也出了庄,孙成说:“车上拉着坌子呢。”我说:“不是坌子,是耘锄。”东南方向的内官庄,有四里多远,能听到“汪汪”的狗叫,也能看到两条狗窜来窜去的影子。更远处的北山,小泉、大泉、四角山一线村庄模糊不清。山凹里显出了浅绿。
孙成家的玉黍地一大片,不知是多少亩。我看看玉黍苗三四个叶,正当薅。再晚就长出水根子,一是薅苗费劲,再者也消耗地力。玉黍苗薅早了也不行,苗未出齐,成了一地爷爷孙子老太爷。更费事。这都是听我爸爸说的。想让我向一个正经的好庄稼人上发展。
孙成说:坐会儿?
我说:不坐。刚吃完饭,也不累,薅吧。
我俩一人两垅开始薅。一萳子里三四棵苗,留正去斜,留大去小,手里薅着,眼睛看出三四萳去,手疾眼快,不一会儿就拉了孙成半堆粪远。
孙成急了:“张德义,你薅那么快,我跟不上你呀!”
我不假思索说:“你是东家,我是做工夫的,你跟我凑啥!”
孙成不言语了,手里也加快了速度。
我又想,刚薅两棵玉黍苗,同学就变东家了?自己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再想玉黍地是他家的,不是自家的,再说吃了人家的饭,干好了还许给俩钱呢。心里有了结论,孙成是同学也是东家。
我到头就拐,也不接他。孙成也到头就拐不歇着。但他还是比我慢了许多。
中午回家吃饭,还是高粱米干饭,比早晨多了两个菜,饭香菜香自不待说。
夹菜时,突然觉得右手手心有点火辣辣的痒,还有些疼。我偷偷从筷子缝瞄了一眼,手心一个大紫泡。
我想这一定是攥抿铲攥得过死,用力过大所致。
我佯装无事,照吃照喝。心想不能露,孙成妈知道了肯定不让干了,爹妈知道了,心疼儿子也肯定不让再干了。下午悠着点就是了。过几天消了泡也就没事了。
孙成妈问:薅了多少?
孙成答:快一半了。神情带着得意。
孙成妈有些惊奇,也有些狐疑。
下午虽有些累,还是熟练了许多。我拿着抿铲尽量手指着力。日头平西时,一块地薅完了,手心的血泡没有破。
孙成妈没想到一大块地的玉黍苗,两个孩子一天就薅完了。
我对自己薅苗的质量心里有数,心里也坦然。
吃完晚饭,我往家里走,心里高兴,自己能挣饭吃了。
和爸妈说一说一天的经过,妈说:“真是小子不吃十年闲饭呀。”
过了两天,薛让又找我:“张德义,星期天给我们家薅玉黍苗行不?”薛让比我大点儿,也是同学。他们家的地和孙成家的地离得不远。
如果孙成请我薅玉黍苗是出于友情,是做工夫的滥觞,薛让则是第一次正式请我做工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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