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琐记——我的回忆(43)
不适合学买卖的二弟德礼 探家中,见二弟业已长成了个大小伙子,个头已经和我差不多。念书成绩不佳,是笨还是不用心?在学校老师打,到家爹妈数落,他我行我素,依然故我。 他从小爱打架。有时明知打不多人家,宁肯吃亏,也要较量较量。 我考高小借过张永存的操衣,虽有友好交往的历史,但并不影响孩子间的反目成仇,原因可能是一块橡皮,也可能是两句厌恶话。反正我俩在学校后头,十五里铺道的海漫南边抓挠到了一块了。 张永存比我大一岁,高我多半头。家里吃得饱,壮得像头小牛犊儿。德礼见我要吃亏,他也上,孰不知我们哥儿俩也不是他的个儿。我被摔倒,自认栽了,常言说“遇强智取,遇弱活擒”。 德礼不干:“小蛤牞(张永存外号),甭走,谁走谁是孙子!”张永存自然不想当孙子,又把扑上来的德礼摔倒,我拉起德礼让他回家,他还挣着要找张永存再摔。旁边看热闹的说:“张德礼好泥腿!” 60年后,张永存从牡丹江回韩家林,曾专门到后街看我。 张德礼左手中指比别的指头要粗大。是被碾子压掉一块又贴上去的。小时在张文照院里轧碾子,他看大人划拉碾子上的粮食,他也划拉,大人在碾子后,他在碾子头,也没人注意。悲剧发生了,手指头被轧掉了一块,大姐二姐忙在玉黍馇子里的,幸好找到了,马上按在还冒血的伤处,竟然没有感染接上了,成年后左手中指留下了一个大头的痕迹。 抗战时期,韩家林是游击区。白天日本人治安军来,夜里八路军来,教唱抗日歌曲,组织儿童团妇救会。德礼十分热衷于这些。爹妈怕危险,不让他干,他哪里肯听。跟着开辟地区的工作人跑前跑后,后来还干上了儿童团长。 我们家住在村北最北头,又是紧把哨,靠道边。夜里八路军就住在家里,堂屋地下,里屋地下八路军睡了一地。我妈油灯下缝刮了口子的破军衣,衣服上是成串的虱子,拿不过来,用笤帚往下扫。家里人担心害怕,张德礼却像是遇到了机会,非要跟着当八路去。 我妈哪里肯放手。那里八路军还处在最困难的时期,老百姓虽然知道他们是抗日的队伍,但并不抱信心,“八路军瞎胡闹,一身虱子两脚泡。”德礼闹了几次也没有走成。 1941年1942年正是日寇在冀东搞第四次强化治安运动时期。斗争越来越残酷,村里的干部都转入地下,在区小队干的张学忠也在这个阶段牺牲了。张学忠韩家林人,远房的叔伯哥哥,外号滚地雷,胆识过人。此后我妈对德礼更不放心了。 探家回绥化后,六月我给家里寄钱,让张德礼到绥化,寻机找一家学买卖。 秋天一天,张德礼到了绥化。空手进福合昌找大哥。 我从账桌出来一看,怎么空手?行李呢? 回答不知在哪儿。没啦,打邮便没有?不知道。 我心里凉了半截,都十六啦,若在家爸妈该咋生气。 我心里生气,可啥也没说,因为行李已然丢了,说也没用了。 领德礼到后屋厨房,让他洗脸,洗脚,把手背上的皴都煺煺。一边洗一边说家的情况。我把压脚的被和褥子从账房拿过来,让他先睡,补补一路上的疲劳。 接着又到柜上找董良田,说明弟弟丢行李的情况,买布棉花,赶制被褥。衣服也都打在行李里,当然也都丢了。还要做一些衣服。先期寄到家里的钱和这回做被褥与衣服的钱,一年的花红工资不说,只想这事让爸妈知道又该何如的着急上火呀。 德礼头顶上长了一个疮,好多年没有去根儿,好好坏坏。犯了的时候流脓打水,过一段又封了口,只红不肿。 买卖家“年轻的”讲究穿着光鲜,人长得漂亮,是招徕顾客的招牌。头顶着大疮,先从形象上否了。治好疮是当务之急。 听说绥化北门外有基督教会医院,还有外科。而且还带有慈善性质。服务态度、医疗技术都不错。我们就徒步去了这家医院。 手术过程简单快捷。药棉消毒,注射麻醉剂。大夫用手术刀划开疮口,里面的脓血都流了出来,用药棉擦净,用勺状手术刀清去腐肉,最后清到头盖骨,只听刀刮骨头的“咔咔”声。处理完毕,又用药棉堵上,用绷带从下颏一兜,扶起来说:“回去吧,三天后再来检查换药。” 没想到在家恼人的顽症,到医院十分钟彻底解决了。以后换了几次药,医疗费多少忘了,反正不多。 梦九大舅不知托谁,在哈尔滨给德礼介绍一家买卖叫大同新。头几天还好,不声不响,该扫地扫地,该抹桌抹桌。一段时间稍有熟悉,故态复萌了。总爱叫个真儿,跟掌柜的榛子黄栗子黑的叫板。不是字纸篓在哪儿,别乱扔废纸;那儿有烟灰缸,别随便乱弹烟灰…… 大家都看着这个“年轻的” 扎眼。晚上过堂,大家都低头听训。张德礼不,扬脸对质…… 长途电话里告诉吴梦九:“您把张德礼领回去吧,我们用不起这位爷!”大舅无奈,又托人“锔锅”,“年轻的”在买卖家没干好,让人家辞了,找人说合,称之为“锔锅”,过了一些日子,还是让人家“另谋高就”了。 这类敢跟掌柜的叫板的人物,在乡帮买卖中很快就成了新闻人物,离开此处,彼处也没人敢用。 再三托人,说尽好话,又找了一家叫同丰号。 我苦口婆心地嘱咐他:“出门在外,比不了在家,够着碗边吃上饭就别想别的,多干活,少说话,人家是爷,咱们是孙子……”张德礼满口应承,背着行李上火车,去了同丰号。同丰号也在哈尔滨。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二弟,可别再让人辞啦,这年头找碗饭吃可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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