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琐记——我的回忆(51)
日本投降了 从1944年开始,战争对日本人越来越不利。每天人们围在收音机旁听消息。立尾与广胜们的叹气越来越多。战争使从不知缺粮的东三省也为粮食发愁了。 东郊粮库的囤群变成了平地。原来山一样的粮食都让日本人拉走了。也不知道拉到哪里去了。能吞失这些粮食将是多么大的一个窟窿呀。做囤底子用的砖头木板柴草都被翻将出来,破破烂烂,一片狼藉。 只有一两个囤底子,还有发霉的高粱米,冒着热气,霉气味老远呛人鼻子。 领配给米的人群,抢着装麻袋,抢着过磅。大家知道就这东西顷刻间也许就没了。我雇了马车,抢装四五袋,再想抢也抢不到了。 把高粱米拉回福合昌。地震后门脸没有修,也修不起。除了尚存的“福合昌”三个金字,还能让人觉得是一家买卖,否则和破败的民宅没有什么两样了。 原来琳琅满目,货物充盈的柜房越变越小。没有货,就往前挪货架子,绸缎布疋的货架子,玻璃门里边贴上了一些旧报纸。掀开里面是空的。 什么都统治,什么都管制,棉布没了,混纺的没了,接着是纯麻丝的也没了,到最后是连做抹布都不用的更生布也没了。往嘴里搁的除了咸盐什么都没有了。 零零星星来一两个顾客,环视一周,抽头就走。 吃劳金的走的走,“年轻的”“ 毕业”的“毕业”。掌柜的们平时都在家呆着。偶尔来一次,于掌柜提着一个小口袋,喊一声:账桌!把我这十斤高粱米记上。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大街上。 柜房没有几个人,由“年轻的”孙荫和独挡全面。账桌上我可以明明大卖地把书摊在桌子上看。 1945年8月开始,时局越来越紧。美国在广岛投下了第一颗原子弹,苏联继而出兵。绥化街上伪满洲国的头头脑脑都着了慌。协和会的苏部员的苏太太来找我,让我帮忙收拾东西,准备撤退。我说日本人败了,中国眼看就要胜利了,还撤什么退呀,苏太太瞪着眼说,不撤退那要让老毛子逮着怎么办? 我想起了干什么事担什么心,一般的中国人看到了希望,但他们这样的人却感到大难临头了。 苏部员叫苏允,所谓部员就相当现在的局级干部。虽说是绥化协和会的人,时常在新京上班。一次我说满洲国也就是个傀儡。苏部员立马拉下了脸子,苏太太说可不能乱说呀。我顿时觉查说错了话。当时报到宪兵队就是思想犯。 苏太太常上福合昌去,她是大连人,姓金。实际是姓爱新觉罗,跟“皇上”溥仪是一家子。说伪满洲国是傀儡人家当然不爱听。也搭是我年轻说话不知深浅,苏允一翻脸我就有性命之忧。 苏太太那时虽有了孩子,人长得漂亮,还大大咧咧,在福合昌厨房扯开衣襟就给孩子喂奶,还光着脚丫子,让进去吃饭的掌柜的吓了一跳,迈进半步又退了回去。我说这是苏部员家里的,苏太太。我之所以和苏太太相熟,是她也是国高毕业。我就常问她一些问题。苏太太挺爽快,会的立马告诉你,不会的就说不会。也可能是没什么人可以说说话,苏太太就常上福合昌来坐坐,和我说东拉西的。 买卖人有个坏习惯,好在人后说些流短飞长,于是传说我和苏太太如何如何。我心里有一定之规,爱咋说咋说,其实苏太太拿我当小老弟看。 我帮苏太太把被褥衣服家什等都打包装箱。她老爹也着手帮忙。苏允没有回家,是不敢回,还是先躲藏起来了?原来的趾高气扬的苏部员此时如丧家之犬了。 协和会还有一个方部员叫方振华。常来福合昌打牌,和蒋掌柜私交不错。他打牌不拿钱,赢钱拿走,输钱记账。福合昌之所以招徕这些人,也是想拉大旗做虎皮。 方振华的哥哥在海伦县法院当院长。日本人一撤走,当地的老百姓就把他拉出来打死了。方振华咬牙切齿,非找把手枪去看看,蒋掌柜劝他:“别去吧,去了连你也得撂那儿!” 看风向,判大势,见风使舵,方部员比买卖人蒋掌柜差远了。 绥化的日本兵不知什么时候撤走了。立尾广胜他们走了,连醉月那些日本女人也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 老百姓把北门外的派出所给砸了。听说和警察打了起来。 这天上午,我拿飞机献纳金和有关表格。准备去东市区交。 福合昌属东市区管辖。福合昌是居民班长,一个班下属十个组,一个组管十户。这十户有商号也有居民。班长对区,区对县……这样上传下达,上支下派。征兵时贴标语:当兵光荣,国家干城……区长齐祚庭穿着毛皮大氅慷慨激昂宣讲:“我们要宁为鸡首,不为牛后!” 圣战前进时贴标语,游行,庆祝菲律滨沦陷,庆祝马尼拉沦陷。等到中途岛失利,东京被炸就无声无息了。 日本人战争走了下坡路,还组织老百姓飞机献金。班长找组长,组长找各户,动员献纳。老百姓不愿意给,就反复劝说,没办法给一毛的两毛的,也有的就是一分不给。 福合昌的班长工作,由最年青的“老坦儿”张永隆承担。张永隆不干了,这摊子事又撂给账桌了。 飞机献纳金钱不多,管理挺严,有名单,有钱数,还有献纳人的盖章。汇总后连钱带表交到区政府。 我拿着这些东西走到半路上。突然有人喊:日本投降了!我惊异,谁这么大胆!连这话都敢说,再往前走,有更多的人在喊: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平时很少有人的二道街,也涌出了许多人。 我在想,日本投降了,还送什么飞机献纳金。回到绥化的主干道东大街,这时街上的人群像疯了一样,手舞足蹈,乱喊乱叫,人们在互相捶打,笑着不觉得眼泪流了一脸。 我也在流泪,但没有哭出声来。也没有眼前人们的狂热。我在想,日本投降了,中国光复了。没有思想犯了,中国自由了。我沉静地想,这下有上学念书的机会了,有知识有思想才是不做茁壮看客的前提。 我自知小学四年的文化,知识面窄,文化程度浅薄,必须脚踏实地争取时间学习文化。跟黄淑银学习文理知识,跟其先生学习古文。我要每天写日记,记每一天的得失,也是励志的锻炼。 从这一天始,我开始记日记,一直到今天,七十多年了。 这一天是1945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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