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琐记——我的回忆(30)
过年(二) 从正月初一到初五,福合昌全天放假。正月初六到十三,这八天是上午开门营业,下午上门休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是元霄佳节,也是全天休息。 这一时段,福合昌门户紧闭。没有掌柜的允许,不准出门。 凡全天休息,柜房里都要把锣鼓钹等家伙什搬出来。王宗周和于连陛二人还要粉墨登场扭秧歌。王宗周扮丑角,于连陛扮旦角。王宗周矬胖,外号“坛肉”。坛说得是他的体型,肉说得是他胖。于是这个绰号就很有内涵。锣鼓点儿的节奏中,王宗周越扭越欢,高潮时节浑身每一块肉都在颤动。于连陛细眉大眼,用彩绸包了头,轻扑粉面,真像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王宗周长袍下摆掖在腰间,拿一块粉红的手绢和美妞于连陛眉来眼去,于连陛用扇子半遮了脸,佯装扭捏也与小丑王宗周飞眉吊眼。两人惟妙惟肖的表演让大家捧腹,热烈鼓掌叫好热闹非凡。 平日王宗周凶神恶煞。于连陛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此时的表演实让人感到意外。 蒋掌柜好像除了打麻将,没有其它文艺细胞。除了去同德隆打麻将以外,就在柜房坐他常坐的小坐柜,瞅着大伙唱跳闹,抿着嘴乐。 郭掌柜笃信“偏方治大病”,忙着抄药书。对大家的欢乐,无动于衷。 小于掌柜黑头大面,声音宏亮似钟,平日里冷不丁冒出一句《二进宫》:“说什么学韩信,命丧未央……”金派韵味十足。大伙希望听他完整地唱一段,他却执意不肯。也许心里不太痛快,为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有时只知道某人会唱某段中的几句,在众人的欢迎之下,一旦唱起来,从头唱到尾,无懈可击。我心里暗暗佩服。 王宝玉人长得漂亮,京胡拉得出神入化。放到现在也能上戏曲频道成为名票。郭宝山唱京剧青衣,于连陛唱《四郞探母》,杨四郞一句:“站立宫门叫小番……”高腔上去余音绕梁游刃有余。董振清喜欢评剧小白玉霜,低廻委婉的一段琵琶词也让人叫绝。 那个时候的买卖家,没有女店员。年轻的帅哥是招徕顾客,特别是女顾客的手段。因此你怎样梳洗打扮,掌柜的都不会反对。风流倜傥,会唱几段京剧,成为一部分“年轻的”、吃劳金的追求目标。 买卖家讲究“百人百答对。”说的意思是什么样的顾客都有,哪样的顾客就要有哪样的答对方法。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差异性服务。董良田、蔡振云等就是另一类,唱啊跳啊都不行。这一类人看着“土”,不苟言笑,甚至有些木讷。但很容易赢得顾客的信任,做成买卖的机会多得多。 正月里,吹拉弹唱,牌九扑克,你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的爱好兴趣窄,韩家林过年正月里也扮会,我也曾练过高跷,但没有练成,拿不上台面。 京剧我不太懂,韩家林时张计如大叔曾教过昆曲,也没有真正的入门。推牌九我知道天九王赢,闭十输,仅此而已。家教的最大戒律就是禁止赌博。 敲锣打鼓都是吃劳金的和大“年轻的”福合昌的老人在玩儿。合奏也着不上手……干啥呢? 我听有人打开戏匣子或是留声机听戏听相声。我想这玩艺好学又有笑话。于是我学了几段绕口令,一是炖冻豆腐,二是糊粉红佛龛,第三个是棉布棉门帘。偷着在没人的地方说了几次,能完整地说下来,心里高兴很自豪,可惜终没有在大庭广众表演过。 凡是全天休息之日,中午都是丰盛的筵席。炕上一桌,地下一桌。过年这个阶段无需尊卑长上,愿坐哪儿就坐哪儿,挨着谁都行。一次我挨着胖子王掌柜,我站起来夹菜,坐下来一看,碗里一下子肥肉,王掌柜似笑非笑,也不瞅我,我知道这是他所为,这是阎王爷跟小鬼第一次开玩笑。只好硬着头皮吃了。 正月里,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一吃就是十多天。柜房栏柜底下还放着成箱的橘子香蕉,想吃就拿。不要说我是平生首次,全韩家林的人又有谁享受过这样的奢华呢? 人都说乐不思蜀。可我到这时候却分外想家,这里越是好,越是想家里的艰难。我这里大鱼大肉,家里还半饥半饱。想爸想妈,想姐想弟,想家里的一切,什么时候想什么办法让这样的生活和家里人同沾同享呢? 忙的时候累得沾枕头就着,过年休息却睡不着觉了。想家深处不敢出声,在被窝里偷偷地流泪。特别令我自愧的是,过年人家都有花红,我来了几个月,时间太短,只我一个人没有。平时衣服鞋袜还得家里往三千里外的绥化寄。 我离发财回家盖房置地的张仲孝刘银何其远呐。简直可望不可及。 夜里半醒半睡,似梦非梦。好像是爹妈也在念叨着我。我要照张像寄到家里,让爹妈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