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琐记——我的回忆(91)
德礼失踪
德礼从那次给德智送衫衣后,就再没有见面。我本想去他所在的驻地看看他,终还是没有去成。过了不久,就听说他们新一军向北开拔去了松花江。时不时听到前线国共两军激烈开战。心里非常担心。可到哪里去打探消息呢?结婚后,日子稍稍平静后,我多方打听,有人说看见王易新了,我和德智抽了一个空儿,到原来他的住地找他。没想到王易新还真在。 王易新在地方部队当上了营长,但像他们那样的杂牌部队到新一军都得降职,不知是什么原因,王易新并没有参加新一军。 王易新已经没有原来的慷慨激昂了。大概是不顺利,心情低落的很。 上次和王易新见面,只有我一个。这次带着德智,王易新的媳妇问这是谁?我说是我弟弟。王的媳妇也正病在床上,她问,你带着弟弟,吃饭怎么办?我笑笑说,找了一个做饭的。她恍然大悟,噢,你结婚了。 王易新看我心急火燎的样子,安慰我说:“德礼没事。”他说他们当兵的都有预感,谁要是将出事,死前都会有明显的征兆。所谓的“挂像儿”他说:“张德礼没事,我看他没‘挂像’。” 对于王易新的“挂像”说,我将信将疑,但心里还是平静了些。 王易新老于世故,真要打仗要死人,他肯定想尽办法摆脱险境。他没有参加新一军,肯定是想了法子,或是抱病,或是拿他媳妇说事。张德礼则和他正相反,不怕死也不知躲避灾祸。也许认为这是个好机会呢。 二弟在家的时候老是让妈担心。日本子围攻,把庄稼人都轰到大庙,别的人都弯着腰,低着头,想方设法躲到别人后头。张德礼偏不,他本来个子比别的同龄人高,还昂着个脖子,往人前站。妈担心死了。时不时地数落他一顿。他一点都不在乎,有时还要说,:“我想投投去。”投就是投八路军去,那时候八路军特缺人,只要去肯定就当上了。那个时候常到韩家林的工作人一年就得换一茬。老百姓管八路军的地方工作人员简称为“工作人”。能活到胜利的微乎其微。 一次,他说:“妈,夜里放哨我不去了,我有点头痛。他们来找,就说我不舒坦。”妈只有那次高兴了,德礼终于知道保护自己了。 碰到认识德礼的人,我都要打听看没看到他。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俩去小泉逛庙会。小泉的娘娘庙会是农历的十月十五。四天庙会唱四天大戏。有一天,马庆我们三个没看戏,上了小泉山的娘娘顶。马庆与我同村同龄同学。娘娘顶是附近山的最高峰,我向往已久,娘娘顶上是一块平地,往南一望,阡陌如线,车马如蚁,几十里尽收眼底,韩家林的“二栢单八杈”看得清清楚楚。再远处还能看到内官庄、张各庄、大小辛庄。 下山的时候,马庆侧着身,后仰着向下跑,跑的飞快。我没有那胆量,在后边远远地跟着。德礼没有经验,跟着马庆向下直冲,结果收不住脚,脸朝下跌下去,搓出去好远。我扶起他,看他脸都搓坏了,满脸是血。我心里害怕,到家这顿打是躲不过去了。 德礼脱下马褂子,擦了脸上的血,然后又用褂子包住头脸,到天大黑才进家。爸妈黑灯瞎火也没注意。我俩赶紧找个旮旯睡下,妈还说:“这俩孩子今儿个是累了,怎么这么老实?躺下就着了?”第二天我偷眼看他,脸上的伤口,已经定了痂。那时候孩子脸上常带些花,没人问你是怎么弄的,爸妈根本就没在意。 德礼没消息,有一次我梦里见到他,竟是满脸的血。醒来心想,德礼怕是真没了吧。 过去了好长时间,打听到有人说,张德礼死了,说是傲上,让当官的借个由头给打死了。 后来又听说,张德礼他们被俘了,别人都认打服输,他偏不,大骂不止。临放的时候,那几个人都放了,问到张德礼,一个八路军当官的说,不用等你们的伙伴了,已经枪毙了。 第二个传言我不太相信,八路军不枪杀俘虏是有名的,张德礼也不可能被俘了还大骂不止吧,他也不就是个当小兵的嘛。 这些个传言,都不是第一手资料,都是这个听那个说,那个又听另一个说,到我耳里已经是第三手、第四手资料了。可信度差了很多。多少年想找到一个亲历者,可都没有碰上。事情过去了七十年,还能有人知道么? 张德礼就这样失踪了。在那样一个混乱的年代,多少人都失踪没了音信。国民党军有,八路军胜利了,也不是有好多烈士没有留下姓名吗?有多少没有留下姓名的人,就有多少亲人失踪的家庭。我想起长春四·一四巷战把死尸垛成马蔺垛,排有一百多米的一行。又谁知道他们姓字名谁呢? 就韩家林村来说,甚至就是拿后街来说,东院的老吴家有,桥子南的老王家有……这些人都湮没在那个战乱的年代里了。这是每一个家庭永远抹不去的痛苦,也是那个时代的痛苦呀!生活在和平的年代里,每一分钟,每一呼出一口气都是顺畅平和的。我每每想到,德礼,我的二弟,你要活到现在该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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