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琐记——我的回忆(69)
2、“霍痢拉”
从沈阳到长春这段路,我走了好几个来回,可心情各个不同。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坎儿接着一个坎儿。前几次都是我一个人,不管是顺还是不顺,我并不心焦得啥是的,反正就我这一个,赶上啥是啥。可这一次不同,我带着弟弟,他还是个孩子呀。 在沈阳把德智寄存在范婶家,都是灵机一动,没有办法的办法。人到绝处困处,没有那些个瞻前顾后的考虑,也顾不上脸面不脸面的了。 为了不让马经理他们知道,我又把德智安排在另一节车厢里,嘱咐朱景辉别跟别人说,免得泄漏。 可到了长春把德智安排到哪儿呢?安排到张德礼那里也许是个办法,可到哪里去找德礼呢?他可是个没把儿的流星啊。 火车就要到站了,我还为德智的去处愁肠百转。 车到长春,所有旅客不准出车站,都要打预防针。原来长春正在闹瘟疫。人们排成一个长龙,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脸上的捂着大口罩,只露两只眼睛,让人挽起袖子,在胳膊上消毒打针。 出了车站,我茫然四顾。 突然听有人喊:“张德义。” 我回头一看,是杨忠,是同德隆的杨忠! 杨忠已从同德隆出号,自己作了买卖,搞批发。 我说我带个弟弟没处安排,杨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跟我去。” 杨忠领着德智走了,他家在东大桥。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走在大街上,见一些马车上拉着棺材,进来的拉得是空的,更多的是装了死人往外拉的。怎么这么多死人呢?没想到长春的瘟疫这样严重,这让大家惊异不已。原来是日本鬼子搞细菌战,撒布的细菌,长春正闹着瘟疫“霍痢拉”。 “霍痢拉”实际是细菌性急性痢疾,传染性极强,得病后上吐下泻,最后人虚脱衰竭而死。这些从北京来的人听了都不寒而栗。 从1909年开始,“满铁”先后在中国东北共建了七座旅馆,作为满铁的连锁宾馆,长春铁路宾馆是伪满时代满铁的“新京大和旅馆”。 长春铁路宾馆在车站广场的南侧,出站也就二百米。接站的人带我们没进铁路宾馆的正门,从正门东侧的大车门进了院。从一个小门进了楼内。 铁路宾馆的正门是推则转的玻璃门,门外由头戴钢盔,手握冲锋枪的国民党兵和臂佩袖章的宪兵站岗。还有游动的宪兵在附近转游。这个正门,非上下班时间很少有人出入。 当晚我们一干人等被安排到二楼的客房里先住下。两个人一个屋,和我同屋的就是那个被我忘记名字的,比我大几岁的北京人。屋里没有床,只能睡在地板上,地板是深红色的塑胶地板。 这个人个头比我稍高,大方脸,不好搭讪。他搬着行李在靠墙处打开。先摊开毯子铺好,又铺开褥子褥单,把枕头罗在被窝卷上,惬意地靠在被窝卷上,两手扳着后脑勺,闭目养神。 我没有行李,只得在他旁边,没脱衣服,把从家里带来的旧毛巾卷个卷儿,枕在头下和衣躺下。 东北的七月底八月初,白天中午有点热。晚上凉爽宜人,塑胶地板比木地板还凉些。 我躺在地板上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觉得是关了灯,进入了梦乡。 半夜时分觉得有些冷,像是睡了一小觉。见同屋的那人,已经拉开了棉被,盖住了肚子。 我什么也没有,只好再团团身子。一会儿,觉得有点恶心,胃里有些难受。忍了一会儿,觉得更加难受,胃里翻江倒海一样涌上来,我拼命忍住,闭紧嘴,刚一侧身,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下子,又酸又臭的腐臭物喷到了地板上。接着就连续呕吐起来,胃里的东西吐尽了,又吐酸水和泡沫。 我身旁的那位,卷起了铺盖,挟在胳肢窝下,走出了房间,嘴里还骂骂咧咧。 时间不大,公事房(办公室)的几个人来了。邻屋的同事们也都来了。大家都捂着鼻子,堵在门口不进来。 我这时肚子疼得厉害,想上卫生间,可站不起来,我爬着去厕所。这时朱景辉冲进来,两支胳膊架起我,把我拖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我腹泻如注。 朱景辉找了条毛巾,捂住鼻嘴,往脑后一扎。又找了带提梁的一个小桶,双手从地板上一捧一捧地往小桶里捧那些呕吐物。接着又用墩布把地板墩了几遍墩干净。 有人问:谁带药了?朱景辉说,我有半瓶美国十滴水,不知管用不管用?那人说,快去拿,救人要紧! 朱景辉倒来一碗水,把半瓶十滴水给我灌下去。他又把自己的一块白布单铺在地板上,让我先躺下。 堵在门口的一大帮人说什么都有,有的说,“霍痢拉”病菌是日本人培殖的,是准备战争的。有的说,得了“霍痢拉”人就没救了,街上那么多拉棺材的,都是这病。有些后来的人挤过来问:“这人还中不?”更有人说:“宾馆刚开市,就死个人,真是够丧的……” 我躺在白布单上,闭着眼。这些人说什么,声声入耳。我在想,我死了,我这个小弟弟咋办?说是15岁,实际是不到14岁的孩子。千里之外,谁给爸妈送个信呢?爸妈知道了,是就地埋了呢?还是运尸回乡?儿子这样没了,我妈又如何经得住这一死一孤的恶耗?死可以置之度外,但度外之事却难以置之……越想越多,越想越怕,最担心的两个人,一个是小弟,一个是妈。 想到这些,我闭着眼忍不住流出泪来。我再想,哭有什么用?为了爸妈,为了小弟,为了很多我想干,还没有干成的事,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神奇的是这半瓶美国十滴水竟然止住了呕吐和腹泻。后半夜好了许多。 第二天,公事房的人又让朱景辉陪我到药店里买些药。药店里的坐堂大夫给开了草药。 铁路宾馆都是现代化的炊具,没有办法煎药,在一个高档的宾馆里,乌烟瘴气地支锅熬药不成体统,也不安全,更重要的是“霍痢拉”传染性极强,谁都会躲着你,我只好又到振兴公司去。那里是老乡铺,熟人多,旧日友情还深厚。 振兴公司的佟博仁、佟耀玺、陈洪章都过来嘘寒问暖,问我怎么当上了铁路宾馆的侍应生。我一五一十照实说了。人们张先生张大哥称谓不变。但老板高秀峰表情异样,我看在眼里,心知肚明,“霍痢拉”流行如此厉害,怎么来这儿熬药养病呢! 事以至此,无计可施,只好硬着头皮我行我素了。 在振兴公司熬了十多天药,终于彻底好。 高老大,董事长高秀峰一天对我说:“德义呀,振兴公司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你在我这儿养病熬药,这也就是你,换个人,我就要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