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和陈宝山背着行李上火车。 王镇怎么换成了陈宝山,我的记忆一片空白。 也许我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坐汽车坐火车,无数陌生新鲜的事物、地方占据我那充满好奇的脑袋。也许王镇陈宝山极简单又极庄重地把伴随我去绥化的任务做了交接。同车来的王镇变成了火车上的陈宝山了。 王镇庄论管我叫大叔,我管陈宝山叫老叔。他们同龄,在出门的经验上是我的老师。他们对我负责任守信用的态度是绝对一致的。 陈宝山在牡丹江学买卖。绥化在哈尔滨的北面。去牡丹江则要从哈尔滨往东南走。陈宝山送我去绥化并不完全顺道。 我是第一次来唐山。吞云吐雾又吭吃吭吃喘着粗气的火车,让我惊奇。 火车站里有许多的铁轨和道叉。来来往往的火车川行不乱。看得我有些眼花缭乱。 铁轨、车轮、火车头、车厢……全是铁的。不怕风雨冰雹,甚至子弹。车头上的大烟囱冒着黑烟,阀门喷出的蒸气顷刻吞没了铁轨车轮,有人说喷出的水汽能烫死人呢。突然“呜——”一声鸣叫,吓人一跳。 村里的车和农具基本是木头的,房子是木头和草的。 而城市里则是钢铁与混凝土的世界。 我从一个宁静温柔之乡来到了一个喧嚣坚硬冰冷的世界。 火车座位有仨人的俩人的。背靠背坚硬的木板椅。 初一上车,人挤人。忙把行李安顿在行李架上。送人的都下了车,开车时还都有了座儿。 车到山海关,陈宝山说得下车住店。在这里换了入国证才能上东北。 我纳闷,上东三省是国内,还要起什么入国证? 陈宝山说,东三省满洲国了,跟关里两码事啦。上东三省得有入国证,回关里还得有出国证呐。看来陈宝山是两证齐全。他是陪我才下的车。 办入国证的地方人山人海。人们操着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方言在大呼小叫,挤来挤去。听说河北上东三省的人最多。 排队发号牌。一个人站在一个高凳上叫号儿,听到叫号依次办手续。可是人们还是争先恐后,生挤一个点儿。 我在家有扛玉黍秸、背笆拉筐的身体基础,虽然个儿小,但不怵头。顶多你把我压在底下,我憋口气,等你往前一挪,我又活(动)了。 身体挤着,耳朵却支楞着。仔细听高凳上那个人在叫号。你听不见就把你隔过去了。 我身边有个山东老太婆,不识字,也不知道手里的号牌是几号。那人叫了半天,无人应声。结果发现这号牌就在老太太手里。 叫号人跳下高凳,轮起胳膊给老太太几个满脸花。 老太太像泥塑似的,没有反应。所幸还是把老太太按顺序放过去了。 这些经办入国证的,都是大连金复海盖地区说“胶辽话”的人。人都长得精神年轻,差不多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但已经没有中国人的味儿,以欺压打骂中国人为能事。 所发的号牌是一个巴掌长的木头牌。一个山东老头答应慢了些,发号牌的用木头牌“啪啪”打老头的脑袋。 他们满嘴脏话。还故意用轻蔑的口气,在姓名后面加重“胶辽话”的儿化音:“×××儿”。 领到号牌还要照相。一张桌子上立着一个木头框,站在木头框前正好能照到上半身。有人站歪了,照相的走过来就是一个脖子拐。 照完了相,出来往北一点儿,有个地方叫罗城,到那儿去领“入国证”。就像犯人一样,押着去,押着回来。 最可怜的是那些山东来的逃难的人。分不清是长得老,还是年纪老。一根扁担,两个筐,一头是孩子,一头是破旧衣被。几番折腾,大人孩子都是土色。 有陈宝山的带领,我少走了不少弯路。“入国证”终于拿到手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们离开山海关已是秋天。越往北走凄凉将更甚。 车轮“锵锵”声一下一下敲打着我们沉重的心情。 火车人多,陈宝山把座位让给了我。他坐在行李包上,先是坚持着不睡。我睡着又醒来,见他靠在身旁一位中年妇女胳膊上睡着了。那妇女不忍叫醒他。 陈宝山叭哒一下嘴,口水流下来。他一定是在作一个香甜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