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词,我喜欢北宋。以其深情沉郁而意旨清迥,一往绝尘。胸中抑塞喷薄而出,如王大将军挝鼓击唾,神气豪上一座无人。词至南宋,脂粉皆施,满眼雕绘,真情渐掩,倚门弄姿而已。
北宋词借他人酒杯浇一己之磊块,姑戏作之,聊慰己怀,而悲不能已,故绝不肯刻意逞才,可谓为己而作,大家之词。南宋词逞技使才必欲出人一头地,遂将平生气力,餖釘字句,徒见树木,其隔也太厚,可谓为人而作,匠人之词。
北宋词以晏小山秦淮海之婉约,犹能似并刀快剪,沉着痛快,两不相失。南宋词以姜白石之清骚,读来犹不能不有牙痛之恨。
前人评小杜诗曰:铜丸走板,骏马驻坡。以言其圆快奋急也,拟之北宋词,差可似之。
文艺体裁初创时期的风力,后人是很难回溯并企及的。比如四言之国风,五言之汉魏,词之李白二主和北宋。后人必欲胜之,正如以执着之心求佛,早落下乘。须知菩提非树,古人发唱之时,只是情不自禁,何尝欲与后人一较短长?
周济词咏杨花云:春风真解事,等闲吹遍,无数短长亭。一星星是恨,直送春归,替了落花声。凭阑极目,荡春波、万种春情。应笑人舂粮几许?便要数征程。
冥冥,车轮落日,散绮余霞,渐都迷幻景。问收向红窗画箧,可算飘零?相逢只有浮云好,奈蓬莱东指,弱水盈盈。休更惜,秋风吹老莼羹。
吴世昌批曰:几曾见落花有声,坠絮能替?此论大是迂腐不通!如世昌所言则燕山雪花焉得如席大?白发讵能三千丈?落花有声,正见有情人之多愁善感触目惊心处。余昔日有悼张国荣之现代诗曰:夜色里,一片花落的声音。曩时尚未读周济词,而心之相通乃尔。余谓诗人须有气质心性,无此,读书万卷无益也,说与腐儒,直似对牛弹琴耳。
项鸿祚(项莲生)《忆云词》丙稿自序:“嗟乎!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时异景迁,结习不改,霜花腴之剩稿,念奴娇之过腔,茫茫谁复知者?”项莲生真有情人别有怀抱!斯人斯疾,其年不永,悲夫!冬夜寂寥,读其词想其人 ,抚卷茫然,宁不浩叹?天地果不仁耶?而使情深者不寿,英才早调,李昌谷,王子安,成容若,项莲生,埋玉土中,徒唤奈何!倘天假以年,不知此世间又多几何好文字。
渊明诗: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又云:悠悠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善哉斯言,实契我心。风清月白之宵,云淡天高之午,正是读书时候。草木绕屋,深巷狗吠,而故车辙远,当此时,或南窗独倚或灯下崎斜,一卷在手,如对古人,便觉风神宛然,心接千载之上,此乐何如?稼轩词: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古人去我岂其远哉!岂其远哉!所恨者,萧条异代,不见吾狂耳。右军云: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陶诗《咏贫士 七首》第七云:
昔在黄子廉,弹冠佐名州。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
此真知固穷之难真有固穷之节者。夫君子守志,陋巷箪瓢,一身则易,荷家则难。孰忍以饥寒累衰亲妻子?余尝对妻言及渊明饥寒乞食犹不肯奔走事,妻云:不顾妻子,丈夫之任何在?余无言以对。
君子固穷,然则君子爱穷耶?非也,举世汲汲而志不在治生,穷斯至矣,固然!此无可奈何之事。然则怨乎?子曰:“求仁得仁又何怨。”然则乐乎?庄子曰:“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乐不在穷通,焉在?在任情适性,纵浪大化,发而中乎节也。诚如陶诗所言: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又: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子曰:” 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固知圣人同心,千载不易也。
赐也徒能辨,乃不见吾心!夫复何言。
张子野 醉垂鞭: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 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 来时衣上云。
细看此词
于人、事纯是速写手法,兔起鹘落,间不容发,正是擒贼擒王好手段。此外,当看切入点,看其空间布局,看其时间安排。牛刀割鸡而举重若轻闲庭信步,端的高手作法。子野
菩萨蛮: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亦须作此看,大匠斫轮,郢人运斤,赏其技耳,求其技进于道耳。是岂在轮与垩哉?
古人诗话,心血结之,诚多不刊之论。然后人读之,当辩其语境,知其所由来,否则一味执着便成胶柱,更有甚者,断章取义拉作借口以饰己非,直是掩耳盗铃,为害殊深。宋 严羽《沧浪诗话》: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及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严羽此论,实为禀性至纯至厚者发。(李重光似之,然则李重光岂不读书耶)我辈泛泛,中人犹不及,别才或缺固当补之书,正复恨少,何言非关?上之上者犹读书穷理,小子何言!!
舟中夜起
苏轼
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
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独形影相嬉娱。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
此生忽忽忧患里,清境过眼能须臾。鸡鸣钟动百鸟散,船头击鼓还相呼。
长公此诗,方东树谓之:空旷奇逸,仙品也。
首联风吹菰蒲,声也,明月满湖,色也。风月俱佳,清空旷远,宁不起今夕何夕之叹!听风而疑雨,转而见月,一波三折,回旋数叠。一联之内腾挪如此,难乎其技也。更妙者,平平道来,不着痕迹不露手段,此又非技也,技进于道矣。黄鲁直诗亦有句曰:马齕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异曲同工,惟觉其转折稍硬,不若坡老此句之流转自然。至如大鱼窜如奔狐,神思妙喻,自不待言,方欲叹其神奇,此老犹不肯收手。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此联一出,是百丈楼头更上一层。
于苍茫大景中独写一点,所谓密不透风处,此其一也。潮生则耳听之,月落则目遇之,又以声色出之,此其二。听潮生而思寒蚓,情至于此,非惟神思亦心性也,此其三。余尝谓诗人须有诗人气质心性,正此之谓也。此语说与常人莽莽浑浑者,知乎?知乎?
长公此诗,奇思丽景,莫不出之以平常语,不见锤炼之力,不觉冥思之苦,负手悠然,仙品之誉,殆非虚也。
蔡绦《西清诗话》:
“元祐间,
东坡奉祠西太
一宫,见公(荆公)旧作,注目久之,曰:
‘此老野狐精也。
’”野狐精之语,亦夫子自道哉!
信口而来的东西,才会自然生动,不为作诗而拉架子。当然提炼是必要的。生活中出诗,平淡平常处出诗,虽然我做不到,但这是我最向往的境界,也应该是诗歌最高的境界。这一点,老杜当是楷模。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做钓钩。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虽然后世多推重老杜的格律精深和济世情怀,但从艺术性和感人来说,我觉得这才是老杜诗的最高境界。还是那句话,简易而大巧出焉,平常平淡处自山高水深!!
官道柳
清•王芑孙
临清官道柳,
采掇有饥妇。
年年旱魃杀五谷,
客米千钱仅一斗。
有饭柳作齑,
无饭柳作糜。
阿夫河南趁工死,
妇食老姑兼哺儿。
春风飘飘春已深,
枝叶老梗伤人心。
我一直希望诗歌能够关注民生有所担当而不仅仅是个人的寒号哀鸣。不过写实的诗歌实在太容易流于质木无味。既然是诗歌,首先必须有诗歌的本质,抒情和诗性。像李大白的新国风,出发点是好的,却实在露而白。
这一首,我最喜欢结句的处理。前面全是寻常路数,结尾两句以唱叹出之,霎时让人忧伤起来。遂使诗之成为诗。
结尾两句既是眼前景,又绝非仅仅借景抒情,枝叶飘飘,春已深,可以充饥的柳芽也老了,也快被摞光了,剩下老梗,这是更深层的忧伤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