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笆拉”去野外
一
童年的背上,总是背着一个荆树条编的筐,我们这里叫“笆拉”。方形,四周有拳头大的孔,前面有两条背带。
每到春天,麦子返青,柳树发芽,小草变绿,我一放学就背起小笆拉,带上一把镰刀,沿着沟沿,走过坑坡,走过树林,走过田野,去找野菜,割青草。草的种类很多:曲牙(小蓟菜),苦麻子,车轱辘菜,马齿苋,落菜(苋菜),人韭菜,谷谷莠子,鸡爪草……还有柳树条和榆树棵子,这些猪羊都视为美味,羊一看我回来就小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看着我手里的草,死命把头往前顶,身子扭曲着往前冲,把锁链子拽得哗哗响,有时用劲太猛,甚至把自己绊倒。当然,吃到可口的野菜就伸着长舌头,只顾挑好的吃了。而斜躺在猪圈里呼呼大睡的母猪,知道我接着猪圈门把草扔进去时,马上“腾”一下起来,嘴里哼哼着,摇晃着两只大耳朵,眼皮都不抬,贪婪地用长长的猪嘴边拱边吃。要是吃完了不马上递进去,就会把猪圈门子拱得山响,有时从猪圈门子的缝隙吃力地伸出猪嘴,或者从圈墙上探出猪头,甚至有一次纵身一跃,野猪似的窜了出来,吓得我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回堂地,插上门,用镐柄把门顶上,看它直奔盛草的笆拉而去,我才松了口气…… 曲牙叶子上有细细的刺,苦麻子开出单薄的淡黄色的小黄花,车轱辘菜即使僵硬的路边也能顽强生存,马齿苋紧贴着地皮,又鲜又嫩,落菜、人韭菜小时很嫩,可喂猪喂羊,长大时几乎和玉米同等高,可以晒草。狗尾草又叫谷谷草,我们这叫谷谷莠子,细细的茎,细长的绿叶,谷穗似的头。它穗子上面有柔软的绒毛,碰到鼻尖会有痒痒的、舒服的感觉,抽出“谷穗”,可以编成小兔子、小草帽等各种形状的东西玩。还有毛蔓子,学名马唐草,它沿地面生长出关节状的茎,这些茎又会长出新的根,根又会长出另外一棵野草。这种草猪羊不爱吃,但晾干后比较出份量,再说,这种草节节扎根,长成一片,抓住根就可以带起一大堆。 但有几种草,轻易不惹它。 苍耳,我们叫“蒺藜狗子”,高可达一米,叶子卵状三角形,互生,两面有粗毛,边缘有不规则的锯齿。茎粗糙,有短毛。果实卵圆形,像个枣核,很坚硬,上面满是尖利的钩刺和短毛,扎在脚上麻酥酥地疼。稍不小心就粘在身上,有时还会粘在猫狗羊等皮毛上,要弄掉它可得耐下性子摘。尽管听说它茎、叶、果实有很多用途,甚至能入药治病,但因为它气味难闻,形状丑陋,全身有毒,我还是对它敬而远之。 还有拉拉蔓,也叫葎草,叶子手掌状,边缘锯齿状,开淡黄色小花。它喜欢在草上,树木、庄稼上到处爬,长达数米,藤蔓上长满倒钩刺,因为它柔软、缠绕又有刺,所以,你不小心抓到或者趟到,很难摆脱,藤蔓会缠着你不放,你如果使劲甩,或者想蹬开,那你的腿上或者胳膊上就会留下一溜长长的血道子,丝丝辣辣的疼。还有“鬼针”,褐色的长刺成堆地扎在你的衣服上,长满毛刺的水灵棵也轻易不碰,扎手。而蒺藜往往是在脚下给你难堪,你走着正起劲,忽然脚下被扎得一咧嘴,不用看,蒺藜在捣鬼。
装满草的笆拉要从后面用绳子拢起来,以防草会掉下去。如果有人从后面周一把会轻易地背起来,没人帮忙就得把笆拉放在坑坡上面,自己坐在斜坡上,两只胳膊套进背带,就着坑坡的坡度背起来,什么外力没有时就得费点劲了,那得自己用一只胳膊就着膝盖的力量把它提起来,转到背上,放稳了再把另一只胳膊伸进背带,搞不好会被沉沉的笆拉带得栽倒。走累了就把笆拉放在大石头或者坑坡上歇一会,到家肩膀子一般都会勒出好几道紫红色的印记,到晚上睡觉还隐隐作痛。 有一次我到村外的一片白薯地里割草。白薯地里各样的草都有,好像还没人割过,估计够我装满满一下子了。于是我放下笆拉,先是找狗奶吃,后又坐在白薯地旁边的大坑沿上,把白薯秧的叶子做成耳坠挂耳朵上。后来又捉到几只绿蚂蚱和蛐蛐,用谷谷莠子把它们从脖子那串上。玩过一阵子,我开始割草,割不远就放一堆,等差不多了一起装笆拉里。有一棵鸡爪草又高又大,我薅了几把,草却毫发无损,两只手死死抓住草茎,再次发力,它依旧纹丝不动,我自己倒是气喘吁吁了,手还被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通红通红,火辣辣地疼。我知道这种草非常坚韧,再僵硬的地,它照长不误。用手一般拽不动,有时不小心从半截揪断了,搞不好会倒退几步,甚至栽个仰八叉。我是觉得白薯地里可能土质会比较松软才想试试。看手薅不行,就左手抓起草,右手拿镰刀,准备割。谁知,我的手里忽然有一种光溜溜、凉飕飕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急匆匆从手里扭曲着逃脱。我低头一看,可吓坏了苦胆:原来是一条镰刀把粗的蛇正在从我手里往草丛钻。我吓得浑身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扔下镰刀,丢掉笆拉,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家里。。。。。。从那以后,我很多年以后走过那里仍心有余悸,再不敢到那儿去割草。
二 到深秋或者冬天,草枯萎了,树叶由碧绿变成金黄,一阵透着寒意的秋风刮过,一阵夹着阴冷的秋雨洒过,那树上的叶子,便如轻盈的蝴蝶,旋转着徐徐飘落。有的一片两片,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呼啦啦如被惊动的飞鸟,纷纷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 这时我又开始搂树叶,手里的镰刀换成了耙子,耙子有竹耙子和铁耙子两种,相比之下,竹耙子比较普遍,但耙子齿用久了,会因为太用力或者潮湿而变形或者折掉。我来到树下,走到坑边,用耙子把黄的、绿的、黑的树叶从路边,从坑里,从杂草间聚拢到一起,耙子拢不住时,就打成一堆,然后以此为中心,把四周的叶子都搂到这堆上来。搂几堆,就往筐里装,叶子一般比较蓬松,所以装到一半或者多一半时,就得站到筐里,把叶子踩一踩,这样才装的瓷实。如果叶子飞到地里,耙子就不大好使,就到树上折一根长长的树枝,用树枝扎,把叶子一片片串上。
也时常到玉米地里刨茬子。人们用镰刀把玉米秸秆锁下来后,留在地里的根部就是茬子。种麦子前翻地时,茬子就掉了。种上麦子后,为了不让它浇麦子时挡水,会用菜耙搂到麦畦的背儿上,我们用小镐刨出来就行了。玉米茬子上有根还有须,烧起来火不软不硬。学校到冬季也让我们每人交一两笆拉的茬子,做玉米棒子的引柴,玉米棒子着了煤才能着,我们才有温暖的教室。
一般说,不管割草还是找柴火,只要把小笆拉装满,就算万事大吉,其余的时间属于我们自己(周日是最好的机会)。可以用柳条编帽子,可以搓麦粒吃,找甜的玉米秸秆吃,摞榆钱和槐子花吃,或者到地里找白薯、花生,甚至几个小伙伴一起在地边,找些柴火烧玉米或者豆子吃,有时也玩打仗,几个、十几个孩子用耙子或玉米秸秆、树枝当武器,土坷垃当子弹,追打逗闹,大呼小叫,有的在树后,有的趴坑坡那,有的藏到大坑里的坯垛后,有的在道边的花秸垛边,打得难解难分。要是玉米秸刚捆上,在地里横放,或者被攒成一堆时,翻开玉米秸,会有无数的蚂蚱、蛐蛐、蝈蝈等乱蹦乱飞,凭你有千只手万条腿也捉不过来。 最刺激的事就是发现老鼠洞。我们放下笆拉,脱掉棉袄,举起小镐,顺着洞口就刨。老鼠洞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曲曲折折,还有的像地道,会分叉,刨半天,累得满头大汗却发现是个假洞,或者老鼠已经转移到另一个洞口了,只好回去刨另一个分岔口。有时刨了半天,粮食、柴火团都出来了,就是没老鼠。最后才知道,狡猾的老鼠两边有洞口,而且很隐蔽,有时还会在玉米秸垛的下面,你这边刨,它早从那边带着一家老小跑了。有时实在太深了,坑子也因为刨得深而越来越大,就用水灌,说不定有狗急跳墙的老鼠浑身湿漉漉地拼命跑出洞想夺路而逃,刨下去,很可能出来大大小小的十来个,弱小的不会跑,闭着眼睛卷曲着身子躺在那里吱吱乱叫,全然不知已有灭顶之灾。 有一次,我抓了一只大老鼠,看它怪可怜的,就背着大人,把后腿用线绳拴住,扣在一个不用的铁盆子底下。傍晚我去看它,并且带去了它梦寐以求的玉米粒,谁知我把盆子一揭开,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来,把我手背咬去一块肉,想逃之夭夭。幸好我也手疾眼快,抓住了绳子头,又把它扣在了盆子下。我这里脸憋得通红,它在那儿肚子剧烈地一鼔一瘪喘粗气。第二天再去察看动静,却发现它已死于非命——后来才知是四叔给摔死的,我还为这事不满了好长时间。 当然,有时也会因为看见老鼠洞,一时来了兴致,忘了拾柴火,回去只好等着家长数落。 如今的孩子不会有背笆拉的经历了,他们回忆起童年的时候可能是电脑、动画片、美食、玩具。而我却每每被那个小笆拉牵动情愫:暮色中,一个瘦弱的少年,穿着单薄的衣裳,摇摇晃晃,边走边玩,缓缓地走在乡间小路上,笆拉里装着青草、柴火、童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