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娘殁了以后,二大爷和张德永爷俩每天晚上都要到北头来。妈无论做什么好吃的,都要给爷俩坐在锅里留点。 我总想找张德永哥呆着。星期天,我上爷家,从东道直接到前院,省得碰到住在后层房的爷爷。 看张德永哥喂猪也是一件趣事。 猪圈里七八个大猪,叫得让人心烦。哥把猪食倒上半槽子,并不马上放出猪来,这时猪圈里的猪都挤在猪圈门子那儿,连撞带叫。更加厉害了。片刻,哥试试槽里的猪食不太热了,才去开猪圈门子,拔了插棍,人迅速地闪到一边,猪们撞开门,像跳涧的猛虎冲向猪食槽。一时间,只有猪们“当当”蹾食的声音。哥半勺半勺地填猪食,我说都给它们倒上得了。哥说食一多它们就不好好吃了,就会在里头“摸鱼”,光找粮食粒吃。食少它们就抢着吃,吃得干净。 哥说,猪不知道凉热,食热会把猪烫着,槽不能填满,满了再进去七八个猪嘴,猪食就会流出来。 哎呀,喂猪还有这些道道儿。 我还爱看哥哥研磨。 大石磨套上驴,给驴带上“捂眼”,人在旁边一赶,驴就在磨道里一圈一圈地走下去,不带“捂眼”,驴一圈也不走。这就是“蒙蔽”的作用。 我在后头用鞭子替哥赶驴,哥把我拉开:“小心驴踢了你!”赶驴人得站在驴的身边上。 研磨一研就是半天,时间长腻烦人。哥!咱们玩会儿去吧。哥说,不中啊,这么多猪料、牲口料;人吃的粥馇子,饼子面子都要靠这盘磨呢。他不时地把手伸进磨眼里和弄和弄粮食,告诉我磨眼里的粮食有时会“棚住”,不下粮食就会空研磨齿,一盘磨就毁了,一家人和这些个张口物就全完了。 张德永说,这些活我不干没人干,你大爷(我二大爷)跟伙计一块干,七八十亩地忙乎不过来,地里,家里,园子里,活儿多着呢。伙计是吃省心饭的,吃凉不管酸。爷是一家之主,油瓶倒了不扶,只累你大爷一个人。我喂猪,我研磨,答兑牲口,干点儿是点儿。 我想这爷俩是不花钱雇的伙计。 就是这样干,也少不了受气。南头的后奶奶,每天都要想出些妖娥子,拾掇人,生出些闲气来。二大爷到北头来,愁眉苦脸不住地唉声叹气。 张德永新娶的媳妇,生性耿直,脾气又倔,不会说个好话。后奶奶找茬生气的机会就更多了。 二大爷明知儿子儿媳受了委屈,却做不得声。处于矛盾中间的张德永更是受夹板子气。 二大爷甚至羡慕我们被扔出来。扔出来倒自由了。受气比挨饿还要难受呀。“长了都得像临春妈一样,钝刀子杀人啊。” 二大爷让爸爸给拿主意。 爸爸想,我是被扔出来的,虽是亲哥,可那也是你们父子爷们间的事。我怎么拿主意呢? 爸说了《三国》中公子刘琦遇后母迫害,求计于诸葛亮。诸葛亮说,这是你们骨肉家事,外人怎么好插言呢?后来刘琦把诸葛亮骗到二楼,让家人撤出梯子,跪下哭求:“请先生救救刘琦吧。”诸葛亮出计让刘琦出走江夏,刘琦才得救。 1938年春天里的一天,张德永赶车给我们家往地里送粪。晚上临走跟爸说:“三叔三婶,明天早起,我就走了。”我爸问:“上哪儿?” “去绥化,找我大舅吴梦久去。” 我妈问:“那盘缠钱咋办?” “找学田庄张德鑫表叔借的。” 第二天大起早,张德永偷偷奔玉田去了,妈临走前给煮了些鸡蛋。车票也是事前买好的。 走前,妈说,到那儿给家捎信来,远天远地的,你爸还有你媳妇惦着你。虽说是“人挪活,树挪死”,混不好就回来,还有家的热乎炕接着呢。混好了,想着你兄弟点,给他也找个饭碗儿。 爸爸说,老娘们别絮絮叨叨的啦。说得孩子心里咕咕攘攘的。 张德永走后,南头便大乱。猪在圈里叫,牲口槽里没有草,伙计等着套车下地,牲口还饿着呢。 二大爷佯装找人,爷爷一改往日的矜持,乱了方寸。 几家亲戚都派人去找,回来都说没看到张德永。 一天在混乱中度过。张德永的离去,让南头一家人知道这个人对于这个家是多么的重要。 后奶奶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爷爷怒喝:“多话!你老虎掉山涧——伤人太重!” 傍晚,爸爸到南头说,早起上玉田卖柴禾碰上临春(张德永的小名)了,他说他下关东了。 爷爷说:“你怎么不拦下他?” 爸说:“我拦了,他高低不回这个家了。” 爷爷低头不言声。半晌“唉”地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