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熬的苦春苦夏终于过去了。日头从上门坎上照进堂屋,日头影子已有大簸箕大小。 妈说:秋天到了。“过立秋,一把半把往家揪”。新下来的玉黍没太干就上了碾子,粥里弥漫着新粮食特有的清香味,时不时还有新摘的爬豆熬在粥里,面面的,好吃。 秋天忙碌,自家的粮食柴禾要赶紧收拾。因为“九月九,撒猪放狗。”一旦“开圈”,粮食柴禾随便捡了。 我们家地少。收获老早就结束了。 晚秋一天下午,东道上一个四十上下男的站在那儿,不知是在等谁。 他跟上坡打场的打听着什么。我无意的走过去。这人转过脸了,郑重其事地问我:“捡落生,仨大子一天,去不?” 哪庄?辘轳庄。 几天?一秋也捡不完。不爱干了就回来耶。 我们庄上还有谁?上岗子的大秃疮。 说话间,上岗子的王景秀蹭达蹭达从南边过来了。 王景秀和我是同学,比我大五六岁,一脑袋大秃疮。不爱说话,长得有点儿赖。 我想有一个庄的,是个伴儿,也省得人生地不熟地挨欺负。 我说,我得回家和我妈商量商量。 他说,那就快点,妥不妥的别耽误我们。 回家把上辘轳庄捡落生的事说了,管吃管住,一天仨大子。 妈有些不放心:那老远,你又没有出过远门? 我说:有伴儿,上岗子的王景秀。 妈这才答应了,再三叮嘱:“上外头不比家。紧睁眼,慢张嘴。少说多做。别跟瞎马撞街似的,得有点儿稳当气……” 我知道妈这一套还得说一个时辰,我说:“妈,人家还在东道上等着我回话呢。” 我走出院子,妈又追出来:“拿上夹裤子,早晚冷,套上点儿。” 辘轳庄在北山根儿下,离韩家林15里。在这之前没有去过。叫工夫的东家叫刘唐。 《水浒传》里有赤发鬼刘唐。此刘唐与彼刘唐相去甚远。《水浒传》第十四回 :“刘唐,祖籍东潞州人氏,自幼飘荡江湖,专好结交好汉。曾在山东、河北做过私商。紫黑阔脸,因鬓边生有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毛,故人称‘赤发鬼’。专使一口朴刀,武艺过人。” 东家刘唐中等个头稍高,眼不大,说话瞅着你,不紧不慢的,还带点幽默。有点像当下的歌星沙宝亮。他外表憨厚,实则精明过人。这样的“赤发鬼”走进人群就找不出来。 进辘轳庄已经黑了。刘唐家在庄东头住。进得他家就开饭。堂屋里两张饭桌子排成一个长桌。玻璃罩子灯挺亮。吃饭的人有五六个,看样子都是做工夫的。 落生仁馇子稀饭,落生仁馇子加大玉黍馇子干饭,这种用落生仁下脚料做的饭,还从来没有吃过。乍一吃还很香。 厢屋大炕烧的挺热。做工夫的挤满了一大炕。没有被,但也不冷。布口袋装把落生秧就是枕头。 看王景秀一脑袋秃疮,都想离他远远的。正好,我不怕,我俩是一个庄的,我俩睡得松松快快。 躺下刚做了个梦。就听窗外刘唐喊:“起来!吃饭啦。” 我想:就算秋天天长夜短,也不至于短到这份上呀。 我也跟着爬起来,饭还是昨天晚上的饭。菜是咸汤拌落生仁子。落生仁子嚼起来“嘎叽嘎叽”地响,嚼不碎,还有股生豆芽的生腥味。 吃完饭,刘唐每人发一个带大梁儿的柳条笼筐。他带路向东北的山里走去。山路坡坡坎坎,全是羊肠小道,高低不平,不时被凸出的石子绊个趔趄。刘唐走得惯熟,像是每一块石头都熟知在哪儿。他走的快,一伙做工夫多是从下洼子来的,走不惯山路,跟在后头小跑。 我心想,这哪是“赤发鬼”啊,简直是“神行太保”了。 好长时间走到了落生地。天还没有亮。刘唐说,坐地头呆会儿。呆一会儿,有人说冷。刘唐说:冷,咱就捡。 有人说,这也看不见呀。刘唐说:摸,硬的沉的是石子土拉坷,轻点儿摸着木木的,就是落生。 晚秋的清晨,已经下来了霜。摸在手上,湿漉漉冻得手疼。 慢慢的,东方渐渐发白,转而变红,看看捡过的地方,还是丢了不少,又转回头再捡。刘唐说,这也省事多了。 山里山外,庄稼都收拾没了。山坡露出了黄褐色。 捡落生蹲着腿疼,站着捡时候长了腰疼。实在不算个轻俏活儿。 我直了直腰,可以看到山下远远的村庄。但韩家林被遮住了。 刘唐揶揄说:“这活儿不累,别东张西望地看风水了。” 我猫下腰捡。心想这不是“赤发鬼”,这是“催命鬼”。 中午送来了午饭。这样可以节省路途上的时间。 第二天还是天不亮就叫醒,吃饭,出发。直到晚上大黑了才往回走。走到家已经九、十点钟,吃完饭也有十一、二点了。满打满算睡觉的时间也就是五六个钟头。大部分时间在地里,小部分时间在路上。 用落生仁子做的饭起初吃得很香。但嚼起来费事。有时就囫囵吞下,胃里不好消化,肚子叽里咕噜地响,吃进去啥样拉出来还啥样。 没有在刘唐家做工夫前,认为落生是最好吃的食物。不要说炒熟的,就是生的也好吃。几天过去了,没看见有人往嘴里吃落生。看见落生都有些反胃了。 有几天在场里摔落生是惬意的。 刘唐家的落生场在庄东。几家的场是连在一起的,刘唐家的最大。连片场的好处是不用那么多看场的,相互间可以瞅着点,有照应。 出落生用宽刃的月牙镐。一萳刨下去,大多数落生都和秧子连在一起刨下来了。用车拉到场里垛上垛。自然风干。秧子和落生都干了,就可以摔落生了。捡落生就是捡从秧子上掉下来的。 摔落生时,把长长的脚手板立绑在棍子上,攥着落生秧摔在脚手板的窄楞上,白白胖胖的落生就掉下来了。落生秧不扔,是好饲草。喂出的牛的皮毛油光水滑的。 这样拿一把摔几下,再去拿一把。七八个人川流不息地在脚手板上摔着。 摔落生手里动着,眼和嘴可以不闲着,看看四周的风景,说说悄悄话。但手慢些,刘唐还是要说:“手底下麻利着点呀”。 干了40多天,一天晚上刚要睡觉,我听外头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细一听:是爸爸!我赶紧跑出去。 爸爸是从四角山做工夫回来。他在四角山也干了十多天了。 我把爸爸领进屋。刘唐也过来寒暄。 爸爸说,家里活多,这儿就不干了。 刘唐用簸箕收了不少秕落生,给我装满了两个裤腿子。爸爸和他算了工钱。我也没有问多少。后来爸爸跟我说能买一斗白玉黍。 爸爸扛着锄在前边走。我在后紧跟。伸手不见五指。双龙庄西头过河,还要大步跨几块石头。惊险! 再经张家围、田家围、十五里铺几个村,全无知觉。只知跟爸爸走,自忖没有爸爸,是找不回家的。 到家最大的喜事是看到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