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来的校长一上任,就把主任、班主任换成了自己的心腹。就连做饭的大师傅,也换成了他老姨夫。也难怪他这么小心翼翼,因为这个学校有个坏底子,三年就换了五任校长。我呢,作为年轻人的代表,虽然不算近臣,但是争取对象,所以给了我一个教全校音乐、书法的任务,外加管理伙房。我喜欢写作,当然希望教语文,但我也理解校长的难处,自己争取把工作做好,机会自然有的。 对于新来的大师傅,校长赞誉有加,说他朴实勤快,做的饭菜色香味俱全,吃他饭的人都上瘾。我们真的好期待呀。 终于把这位高手盼来了。据说叫宋福来,好吉利的名字!老头六十五了,又高又瘦又黑,爱说爱笑,褶子满脸。 根据校长提议,我买了五斤麦穗鱼,给大师傅送到伙房。师傅告诉我,一切交给他好了。中午要开饭了,我们十几个人早早来到伙房,伙房是里外间,里边做饭,外面就餐。我们围坐在圆桌旁,等着品尝美味佳肴。 接下来的事,让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老爷子端上来满满一盆子菜。里面有面疙瘩,有咸菜条,有菜帮子,唯独不见鱼的影子。主食是烙饼,我们正愣愣地看着这盆子菜的时候,忽然,一不明飞行物旋转着从天而降,啪地一声落在桌子上,我们定睛一看,原来是烙饼来了。惊魂未定,又一个飞碟从老爷子关节凸起的黑手里飞出。 这就是校长所谓的色香味俱全? 可碍着校长的面子,谁也不好意思说啥。“小刘,你买的鱼哪去了?” “是啊,鱼呢?”我也问大师傅。 “盆子里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皱着眉头开始吃饭。 “哎呦,真有鱼。扎嘴了!”张晓燕说。 “慢慢吃,烙饼不够我再烙,菜还有一盆子呢!” “饭都剩下了,师傅。”大伙走后我对他说。他不以为然地说,他吃饭头就说过了,爱吃多吃点,不爱吃少吃点。 “您怎么能这么说?” “你们当老师的就是奸,不好伺候,还想少花钱,还想吃点好的。” “谁不喜欢物美价廉?”他说的不错,但我听了还是很不舒服。 “刘老师有啥事就直接说吧,我一大老粗,不会分析道理。” “以后做鱼您别这么弄了,大伙都不爱吃。烙饼太硬了。” “挨饿那年头,连树叶子都吃光了,白薯秧都熬粥喝,上哪猫这么好的饭菜去!知不道说啥好。” “那是那个年代的事了,如果可以做得更好,为啥让它难以下咽呢?” 他一句话没说,我也就见好就收了。 晚上的时候,他又端上来那盆子菜,我们都皱着眉头,勉强吃了几口,后来又回宿舍吃方便面了。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校长终于忍不住了,说他吃了多半个烙饼。大师傅一听就抿嘴乐:“这回饿到了!” 闹半天他认为我们都是没饿到。 大师傅说出去找块面肥,我以馊了为名,偷偷把剩下的菜给倒了。 宋师傅找回面肥可就忙开了。他劈了一大堆劈柴,添了一大锅水,发了好几盆子面,不停地和面、烧火,放进去,捡出来,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一个个膀大腰圆,宋师傅满头大汗,伙房里烟雾缭绕。他不停地蒸,周六、周日一直忙乎了两天。最后,伙房里到处摆满了馒头。锅台上、桌子上、盆子里,床底下,后来我一看桌子底下的一个大纸箱子里,也是满满一下子。箱子盖盖不上,还使劲踩了几脚。我一看,这远来的大师傅就是与众不同啊。 周一一开学,宋师傅可闲在了,在院子里遛达来遛达去,到菜园浇了黄瓜秧、小葱,完了薅草。都十点半了,我到处找他,让他赶紧做饭,实在找不到,就大声喊。这回有人答应了,他居然在树上!坐在树杈上,用绳子拴在腰上,手里拿着一把斧头,正砍树枝。我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让他赶紧下来做饭。“哎,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快没烧了,我不得想点法儿呀?”他终于下来了,不慌不忙地告诉我不用急,他早有准备。那成竹在胸的神情,俨然是草船借箭中的诸葛亮。 我不放心啊,跟着他来到伙房。他倒是挺麻溜,一小会就切了一大堆菜。然后烧火、倒油、放菜、翻炒,放佐料。最后添了有半锅水,放上屉,屉上热馒头。老头不住地往灶膛里添柴火,锅里不一会就热浪滔天,浓烟滚滚。 倒是没耽误吃饭。开饭了,掀开锅盖,先把馒头捡到盆子里,再把菜铲出来,剩下的半锅菜汤,放些味精、香油,还有酱油,盛在盆子里,算是汤。好家伙,这老头还真是本事不小。传统的一锅掀,一般是下边熬菜,边上烙饼,熟了一起出锅,这老头却一举三得,饭、菜、汤,一应俱全。 不过,这可苦了我们几个吃饭的。就说这饭怎么吃吧,还不如猪食、鸭子食呢!馒头上还清晰地印着五个手指头印,菜呢,又烂又涩,汤就更甭说了,黑乎乎的,又咸又苦,足可与相声里的珍珠翡翠白玉汤相媲美了。他对张晓燕很不满,说她不劳而费,原因是她剥了印有手指印的包子皮儿,其实我们都剥了,他没看见而已。那天,他给我们拌菠菜,因为没烫,盐又放多了,没人吃。晓燕就从菜园薅了几根葱就着吃了。想不到,她刚吃完,宋师傅就问她,从哪里薅的葱,第几畦,第几颗。问明白后,他嗤嗤地笑着说,那几颗他夜里浇上啥了。把个晓燕气得又摇头又拍桌子又跺脚。 还有更麻烦的,我月底一结账,居然亏了少一半。我急得不知怎么好。 我反复算过,账面没错。那怎么亏的呢?我想起了馒头,就去问。他蒸的馒头大腕口那么大,得合几两一个呀。还有他包的蒸饺,主任一看见就两眼发直,说是史无前例的大,比鞋底子不以下。“二两啊。”我问时,宋师傅脱口而出,说他称过了,我要他再称一下,他还懒得理我了。我把这事和校长说了,他说,就算学校赔的吧。 问题是,第二个月结账的时候,又赔了那么多。“你那馒头肯定有问题。要不就算四两一个,要不就缩小一半。这么下去,咱们俩谁也说不清楚。”我有些急了。他却并不急,还有他的一番道理:“亏又没亏别处去,这几个人吃了呗,我前两天从家拿十几颗白菜,不就大伙吃了?我也没跟谁念叨。” “那要这样,赔的钱从你工资里扣吧,你愿不愿意?” “说啥着?那可不中。” 过了一会,他找到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低着个头,告诉我:“刘老师,我看差称了,那是公斤称,我当市斤称了。” 虽说还是不满意,但我总算说的清楚了,可以给大伙一个交代了。 这老头虽说做饭技术差了些,但就为人来说,还是挺热心的。比如他儿子来看他,拿来的鱼、肉、鸡、罐头,他一样不差地拿到饭桌上给我们吃,他自己还不吃,就是喝几口小酒。有一次,我有些头疼,没去伙房,他就到办公室找我,问怎么没去伙房。我说有些不舒服,他就立刻去找了大夫,还拿来一瓶罐头,那是儿子孝敬他的,自己没舍得吃。有时他还教我怎么搞对象,还偷着告诉我,别找张晓燕那样的,靠不住,她脚踩两只船。经常有好几个男的来找她。也因为这些的缘故,我虽对他腹诽的事不少,却也总能宽容和理解他。 不过,他却惹怒了校长。据说,一个周末,张晓燕和校长都没走,晓燕找校长呆着去了。结果,宋师傅坐立不安,他怕出什么事。张晓燕还没嫁人呢,对于一个未婚女孩,名声可是大事。校长呢,有家室的人,又是一校之长,弄出点事来影响太坏了。现在对这个都很敏感的。于是,他一次次敲校长的门,告诉晓燕该回去睡觉了。里面似乎并不理会他。后来,都快一点多了,屋里居然关了灯。宋师傅真急了,使劲敲门,后来竟然跳窗户进去了,拉开灯,对两个人进行教育。他哪里知道,两个人恨透了他。 不过,他也有自知之明。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告诉我:“搞对象光明正大,但不能这么搞。这样学校还不乱了?”然后,他找校长辞职去了。 “老姨夫,是我把你弄着来的,你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呢?就说你做的饭吧,叫人怎么吃?” “这都怨我吗?有句话叫将帅无能,累死三军。我本来就是给砖厂做饭的,他们干的都是苦的累的,说脏话,干累活,出臭汗,吃起来也不讲究。我就适合给他们做饭,你却让我到这给老师做饭。换成我有啥用?没有德行也会众叛亲离。刘老师爱写,你却让他管伙房,教副科,不信任人家,别人有法给你干工作吗?你做为领导,心思不在工作上,想用不着的,老师们服你吗?学校弄得好吗?三年里不是走了五个校长了吗,照这样,你也快成第六个了。正因为我是你找来的,才对你这么上心,我不能眼看着你犯错误啊。” “你老不知道咋回事快别瞎说了。”校长嘴上这么说,却显得心虚。半天不做声,若有所思。 “别给咱老家的人丢脸就行了。” 说完,老头收拾铺盖,又回他原来的砖厂做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