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哭了
我的高二,烦恼丛生。 晚上我偷偷回家了,没有请假。不是不想请,是实在张不开口。爸爸要离婚。我都十八了,他居然要离婚!领回的小媳妇只大我三岁。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全村上下都在议论我们家的事。我回去和爸爸理论。奶奶要我跪下哭着求他,我才不呢。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爸爸也不例外。但不巧的是,第二天,我起来晚了。到学校时,已经上了自习课。 我才进宿舍一会儿,班主任陈老师就进来了:“李墨韵,怎么不去上自习?” “唔,我——我脚崴了。”我从小就不会撒谎,所以很紧张,生怕露出破绽。 “哦,这样。所以你就回家了?”老师还是半信半疑。 “知道吗?你这次数学得了多少分?”我低下了头。我知道自己数学很差,从小就差,一看见数学题就犯晕。之所以能混到今天,全凭文科拽。不巧的是,高二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估计日子不会太好过。 “才二十五分。上高中的目的就是考大学,考上一个好大学,将来前途无忧。你这个成绩,其它学科再优秀也没用,哪儿也考不上。”看起来老师主要是对自己成绩不满意。 “老师,我以后努力。”我小声说。 “可不能光说不练啊。”老师看了看手表。看手表是他的经典动作,每逢一件事告一段落,或者遇到什么事情、想处理什么事情,他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表,就好像写作文,必须先交代时间似的。所以,有人送他一绰号:“手表老师。”有时就直接说“手表来了。” 估计老师这个动作一出,我是逢凶化吉了。果然,老师说,“休息一下,尽早上课去!”边说边从床铺上站起来。我答应了一声,就抓住上铺的床头,两脚使劲一蹬,麻利地上了床。我在上铺住惯了,以前不爱住上铺,怕铺板子坏了摔下去,也嫌上来下去不方便。可几次都被老师安排在上铺,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上去时,两手抓牢上面的床头,下面两脚一用力,随着床铺一边扭动,一边“咯吱”一声响,我使劲一“悠”就上去了。 “你!”老师低头一看表,然后满脸怒气,“到底怎么回事?你得好好反省。我最反感欺骗老师的学生。” 我一下明白了:既然脚崴了,上铺时两腿怎么会那么迅速而有力? 再也无法自圆其说。 “到底怎么回事?看样子你是不想和我说实话了!”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 “也老大不小的了,自己看着办吧。”老师气呼呼地走了。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我绝不会把实情告诉他。在被理解与误会当中,我宁可选择后者;在被同情与被反感中,我也选择后者。我知道,我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本来我也没想过好日子,在分数决定一切的时代,成绩差就是万恶之首。我最高理想就是希望风平浪静,被老师不屑一顾地走完高中这段路程,从没奢望过赞美。凑个数,做个陪衬,仅此而已。 当时的彩亭桥高中,是三流学校。一中把最好的学生拔走了,二中把次之的招去了,余下的才会到彩中。虽说不是收容所,但基本上把想在高中混几天的形形色色的破学生一网打尽。我就是一个典型。不过这未必是坏事,像我,成绩一塌糊涂,还想垂死挣扎,一中二中死也不要。但在这里竟然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就像车前草、剌剌蔓、喇叭花一类的花草,尽管也是生命,也开花结果,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参与了环境的美化,甚至还有药用价值,但只能生长在路边,树下,庄稼的空隙。被人踩,被人揪,被人锄。天当被,地做床,任凭风吹、雨淋、日晒。花园、花盆没有它们的一席之地。不过,在路边也未必是坏事,在花盆里一定被拔掉,因为在奇花异草面前它丑陋不堪。在路边呢,就有生存的希望,因为还有比它更不堪的,像蒺藜狗子,长得老长,浑身是刺,踩上扎得脚丫子生疼,或者沾你一身,让你叫苦不迭。相比之下,剌剌蔓们就可以忽略了。 我想的没有错。我虽成绩不好,但大的缺点没有,甚至还有些歪才。这就基本能在这里混了。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尽管成绩偏差,但校风正,学风浓,老师、领导都没有架子,很亲切,给人一种家的感觉。比如,一位高一的地理老师,她听说我喜欢写作,就把我找到她办公室,给我讲考上学的重要。但她又说,好多从事写作的人理科都不好,多读多写,多向老师和写作名家请教,坚持长久,一定会有收获。她对我讲,有一年了,想调走,因为她和对象长期两地分居。可她舍不得这里,特别是班上的学生,这次再不走恐怕没机会了,可她还是很矛盾。最后,她送我一套文学常识卡片。 还有,高一的班主任,任老师曾经禁止学生看课外书。但她同时强调,“李墨韵同学可以例外。”原因呢,她说,我看的都是有益身心的好书。她还极力推荐我参加演讲比赛,我没有信心,任老师就说,不给我任何压力,就是看我写得好,念念让全校同学看看,我们班有人才。 我自己都出乎意料,居然歪打正着,一炮打响。此后又代表班里参加了学校的新年文艺演出,我自编自演的小品全场哄动。之后又参加了县里的故事演讲比赛,全县第一。丁校长还亲自找我谈话,说这是学校多年来在文艺上取得的最好成绩。“说争气,还就真争气了。好!”我确实曾经夸下海口,说要给老师争气去,因为她辅导的一个演讲第末,老师情绪非常低落。 鼓励和成功让我逐渐对自己有了信心,对人生开始充满希望。心态开始改变,优秀的习惯开始萌芽。这对我以后的成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到了高二,形势却急转直下。家里后院起火,数学老师任班主任,这都是麻烦。好多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他们往往爱学班主任所任的学科。班主任也往往对自己那科学得好的学生有所偏爱,高一我就沾了文科好的光,因为班主任教语文且爱好文学。我知道这回前景不妙,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一下就成为他最反感的学生了。想挽回吧,可如果自己不据实以告,哪里有挽回的余地? 我前思后想,心乱如麻。 打上课铃了,班主任进了门,学生们还在嗡嗡嗡地说话。老师不高兴地说了声:“谁再说话出去!”我发觉他看着我,心说,看我干啥,我又没说话。就转脸对右边人说:“谁再说话出去!”我只是转述了老师的话,当时也没过脑子。如果我和老师关系融洽,可能也不算啥。问题是我恰恰和老师不对付,而且这句话一出口,怎么想怎么别扭。我的话引来一片笑声,有的同学还伸着大拇指,面带敬意。这就更麻烦了! 果然,老师气得脸通红,没顾上看表,指着我的手直发抖:“不就是会在讲台上白话几句,在县里得过个奖吗?就至于这么翘尾巴,这么目中无人?懒得上背书包家走,凑啥份子!” 老师的话可真是够难听,我扭过脸看房顶。不想他越说越气,说要去找校长。我心说,要去自己去! 不过,我还真的想找校长。 我的心情很糟,我不想上了。我要走自己的路,自己挣钱去,不指望任何人。两天后,我抱着试试的态度找了丁校长,因为我平时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喜欢,甚至可以说欣赏。单独见了面,如果他有时间,就一边鼓励我争取考学,一边要我考不上也不要放弃。还说有啥困难,学校可以照顾。因为我是为学校做过特殊贡献的人。想到这些,我真的去找他了。我希望他在校办工厂给我安置个事干。我也是东一头西一头瞎撞,也没抱多大希望。意外的是,他又答应了,并且也没问问我为啥。只是让我把校办工厂的厂长叫来。不知激动还是什么,我鼻子发酸,眼泪差一点就下来了。 我很是感激校长,就用仅有的三十块钱给他买了两瓶酒。可我送去时,校长却立刻变了脸,说:“你要弄这套,这事我还就没法管了!”看我很尴尬,就缓和了一点说:“你把它退回去,如果人家不给退,就好话多说,换点学习用具。”听说我从学校门口小卖部买的,他说,到那就说丁校长说的,让给退了。 我去退了酒,心头热浪翻滚。回班上时,老师正在班上走来走去。人来全了,他说资料钱还几个人没交,让我们抓紧交。据说那份资料是随课本来的,很重要,他征求我们的意见,要我们自愿。大多数人没吱声,有几个人不同意,其中就有我。自然我也没交钱,我说没钱,其实我是真的没钱。“要不老师先给我垫上吧,往后有了一定还。”我故意阴阳怪调地说。老师居然没气得跳起来!只是淡淡地说:“一会再说。” 可他把几个人都叫出去了,却没有我。我挺纳闷的,是老师不想理我了?不至于吧,这不正是找我茬的好机会吗? 那几个人回来都交了。我还真是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发资料居然还有我的。 “老师,我没交钱。” “哦,学校替你交了。”老师轻轻地说。 “学校?”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是啊。” “您没搞错吧?” “你为学校做出过特殊贡献,校长特准的。”老师继续发给别人。 我跑出去找校长。 “丁校长,我的资料费怎么回事?我没交钱。。。” “哦,学校考虑到你对学校的特殊贡献,准备给你特殊照顾,以示鼓励。” 回来的路上,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正好碰上老师过来:“我正找你,这么大个学校,这么多事要处理,校长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你就别老去麻烦他了。”老师说。 “可我还是想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这孩子呀!”老师叹了口气,又出现了熟悉的经典动作,看表。我忽然明白,看表,是在争取时间,三思而后行,以便做出冷静的决定。老师说,“既然你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就告诉你好了。” 我就知道有问题。 “我找校长反映你的问题,校长建议我家访,所以知道了你的事。校长担心你心理有压力,就想不动声色地把资料给你,钱是他自己垫的。他要我以后你的所有费用都不收了。”老师还想往下说,我却再也抑制不住,快步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水,喷涌而出,一泻千里。我多少次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许哭。可这次,我实在控制不住,还是哭了……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彩亭桥高中已成为历史。而那份感动,却如窖藏佳酿,历久弥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