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民间家谱撰写者李春耕先生
因为对家乡早期党员发生兴趣,欲追寻其人生轨迹,又因为李立元先生是老家虹桥镇珠树坞人。所以,年前通过以前的同事李国栋老师与珠二村的家谱编撰者李春耕先生通过电话取得联系。今天下午往珠树坞拜访李先生。的确并非专访李先生,而是为李立元而来。 十年前就曾经在这条公路上来回往返,拐进通往珠二村的街道,前面就是村委会,远远见到一位身材敦实,头发花白的长者立在道旁。老人老远就伸出了热情的双手,就像默契的老朋友——不用问,李春耕先生没错了。李先生邀我进屋,我这才注意到大门口外摆放着刻好和没刻好的石碑——李先生的主业,而副业就是续家谱了。 李先生质朴得就像邻家大叔,没有过多的寒暄,开门见山,捧出祖传的李氏家谱。虽然纸质不佳,又被水洇过,然而字迹却严整,工秀。是光绪年间的手抄本,至今已历百余年。李先生自叙该家谱被塞进墙缝再用泥抹平,才躲过文革那场浩劫。外人是不可能完全体会得出封底先生手书“此书无价注意保存”八个字的份量的! 老人缓缓翻动纸页,指着“崇鈿”这个名字说:“他就是李立元。最初取名崇钿,以后改为崇金,字立元。”下载“生于光绪二十一年六月初一,娶妻张氏”,仅此而已。李先生看出我的不满,继续补充:“李父名荣台,字位(畏?——音)三。曾是本村一位显赫的绅士。荣台的父亲名永燮,字幼安,贡生出身。荣台祖父李桐,字凤林,为李氏第六世祖,从九品,例授登仕郎。据说李桐与李桂,李椿三兄弟分家时每人各得田地四千亩。”听到这里我不禁“哎呀”了两声,一声是为这一万两千亩地,二声是为“李椿”这个名字,赶紧插话:“这个李椿是不是被称作李善人?”“正是。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李椿行善的事迹在张树云老师《玉田古代清官贤士谱》里有记载,修桥,铺路,固堤,捐地,办义塾。”“重修珠树坞通往鸦鸿桥的纯阳桥,捐地120亩,筑桥9座,加宽堤路20多里。”李先生面对我的惊讶,“过去各村的土地并不像现在这么集中,整齐。珠树坞老李家的地远可至鸦鸿桥,是派专人定期收租的。” 说到这里,李先生又离开座位,从橱柜里拿出一本16开的本子:“这是我续编的李氏家谱。李立元长子李平民,字天栖(老人读作“西”),解放前任国民党军统驻京(应为平——北平)办事处负责人,也为北京的和平解放做出了贡献。文革期间被遣送回原籍。李立元长孙李逢吉,曾任北京纺织工业局干校(党校)校长。次子李平阶,在唐山大地震中遇难,曾执教于中央美院和唐山二中。”老人再次离座,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大书,书名《书坛画苑唐山人》。翻到介绍谷守山的文章,一下子就找到了“李平阶”三个字——李平阶是谷守山的授业恩师。李先生说七十年代亦曾见过李平阶,于是又回忆起与李立元先生的一段往事:1969年秋李立元被遣返回原籍玉田珠树坞。因当时李老先生年事已高,在唐山身心就已倍受摧残,进村下车无人敢去搀扶,竟至在地上爬行,围观的无知孩童竟然在旁追打凌辱。一个曾经的北京大学学生,中共玉田早期党员(后退党),唐山开滦中学的历史课名师,晚年境遇竟如此凄惨!大约是1974年,政治气候的严寒期已过,李春耕先生亲自护送李老先生回到唐山的次子李平阶家中。一年之后,李立元先生即离开了这个他深深热爱恐怕又无所留恋的世界。 李先生的目光变得悠远,深邃:“那个好人遭罪的年月呀——你听说过新国民党案吗?”“我从1993年版《玉田县志》里读到过,那里只有简短的介绍,牵连,冤死了不少人,而且珠树坞还是重灾区。我正有意具体了解一下,您快谈谈吧!”“当时的大队书记李海也算得上是一方能人。村里几个造反派为了夺权,就故意捏造罗织罪名。”“那他们拿什么做借口呢?”“他们硬说李海和我的父亲李恩连——当时他是大队会计,又新发展了一批国民党。他们两个是李静一解放前发展潜伏下来的。”“是不是负责过国民党玉田县党部的李静一?”“是呀!他也是我们李氏子孙,家谱里有记载呀。跟李立元都是第九世,不过他的曾祖是六世祖李椿,人称李善人的,跟李立元的曾祖李桐是亲兄弟。李静一的谱名叫崇钦,后来也被整得很惨。”“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是苦难还是幸福,只要是曾经的历史,我们就有义务用笔如实记录下来,留给后人,任人评判。”“他们为了夺权,私设公堂。世上能有几个硬汉子呀?很多人受刑不过,屈打成招,越咬人越多,越牵扯面儿越大。有个老师受刑不过,屈打成招一宿就咬出120多人……”老人说不下去了,我也沉默无语。 沉默了很久,我们又聊起珠树坞村名的由来。老人还是慢条斯理:文革兴起红卫兵掘墓挖坟时曾从董家坟挖出一块明朝时期的墓志铭,记为“数秫坞”。李先生又从柜子里翻出一沓房地契,逐一展开:嘉庆年间记为“书书坞”,到光绪年间改为“秫树坞”。老辈乡人则俗称“shushu(秫树)”。随后,李先生又领我到后院察看他收集的几块石碑。一块是墓碑,立碑人正是李桐,李桂,李椿三兄弟。另一块是重修火神庙碑记,可惜有两处缺损严重。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是太阳西斜,只得与春耕先生说再见了。临别,先生送我一本自编的《李氏家谱》以为纪念。我已经骑上自行车,李先生还站在路边目送。虽是匆匆一瞥,可脑海里依然挥之不去先生身后老屋顶上的那几株瓦楞草。他们只需要极少的泥土和雨水,却极顽强的生长,与老屋同呼吸。我唯有在心中祈祷:五十年,一百年,甚至千年之后,在这片土地上人们还会看到几栋不起眼的老房子,还会看到同样不起眼的稀疏的瓦楞草,让我们回味另一种生命的延续。
【说明:这是菜疙瘩第一次深入民间,与草根亲密接触,是我田野挖掘工作迈出的第一步。特此备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