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不能忘记的日落时分

苍耳冲 · 发表于 2006-3-23 21:00

（一）中师毕业后，卢晓晨没有去当老师，而是到北京的一家网站做了电话销售员。这个工作是他舅给找的，过年时爸妈跟舅舅念叨了晓晨工作的事。他们让舅舅为晓晨的工作多上心，忒好的找不到，先找一个能够养活自己的就行，以后有机会再慢慢找合适的。结果就给他找了一个电话销售员，据舅舅说这个工作是靠他托关系找人请客吃饭才拿下的。他记得舅舅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和口吻，有点居功自傲还有点看不上他卢晓晨。一双被油光锃亮的肥肉上下夹击的眼睛乜斜着窗外枯萎的盆花，嘴角积的白沫像刚刚抽了羊角风似的。他操着一口带着京味儿的普通话不紧不慢，别以为北京那么好呆，不是豁出命就能站住脚，你丫的这块儿得够用！他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爸妈唯唯诺诺的附和着，晓晨心想我就是没脑袋也比你聪明。爸妈一辈子没来过北京，却坚持认为北京的机会俯拾皆是，只要吃得下苦就能过上好日子。这一理论完全脱胎于舅舅的创业史，也是许多年来他们能够为了生计不辞劳苦坚定不屈的生活准则。母亲不止一次跟他讲过舅舅怎样从一个人嫌狗不爱的街头混混立足京城直至成为有房有车族的传奇故事。每到最后她都带着遗憾和惋惜说，要是成家早点儿就完美了，快四十的人，儿子刚上幼儿园。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庄里跟他一般大的几个现在都没多大出息，好点儿的做个小买卖，不济的还都土里刨食呢，孩子大又有什么用，都是穷命。晓晨对母亲的言论嗤之以鼻，他懂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在变化，奇迹都是人创造的。在还没北上之前，卢晓晨仍然是个踌躇满志的少年郎，对未来充满希冀。从没出过远门到过大城市的卢晓晨刚踏出北京站的大门就被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震了一震。人山人海的场面以前在他印象里不过是家乡的赶大集而已，而乡下人的表情和装扮千篇一律，因此看上去混沌一片，毫无美感壮观可言。北京就不一样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悉数登场，花花海洋叫他应接不暇。到北京的第一个国庆节，他和白亮一起逛王府井时不禁慨叹，北京就是不一样，还有哪个地方的人群也像道风景，而且如此靓丽呢！当时白亮没接茬儿，好像没听见似的，其实听见了。他正在忽左忽右地躲闪着迎面而来的人群，同时提防着冷不丁从后面撞过来的“莽汉”，根本没功夫思考卢晓晨的感言。卢晓晨也知道他听见了，本来就是抒发胸臆，没想得到回应，心里却对白亮嘬起了牙花子。那时白亮刚到北京几天，对于所处的环境还没来得及适应，一脸的茫然无措，低眉顺眼地跟在卢晓晨身后像个跟班儿。 在此之前白亮来过北京三次，单枪匹马，连个伴儿都没找。那是毕业后的一段日子，冗长、浮躁、炎热、憋闷、充满不可知的期待。他和卢晓晨虽然在同一时间同一所学校毕业，但他所在的县城从上届开始就不再负责分配，只能靠自己厚着脸皮到学校推荐自己。家里稍微有点门路的同学在毕业前一个月基本上已经落实“岗位”，单等暑假一过便登上讲台。想到别人，白亮忽然觉得命运对待自己实在太不公平了。先前去过几个小学，校长倒是客客气气地招待他，一提到工作，他们的口吻和表情便极其相似。几乎没有人直接拒绝他，只是跟他倒倒苦水而已，教师说到底是缺的，不过由于经费紧张，只能一个老师讲两个人的课，很多副科都不曾开过。那几天他头顶烈日，骑着自行车像只麻雀不知疲倦地穿行乡野村镇，几乎跑遍了所有看得上的中小学校。一次骑到半路，车胎突然爆了，那一刻他的心也跟着车子咯噔一沉，感觉天塌地陷一般。气呼呼地把车子摔在路边，哐啷啷一阵乱响，他坐进了路边玉米地的阴凉里。汗水像蚯蚓在脸上爬着，余光瞟见晒成黧黑色的胳臂，内心一阵冰凉，起身的一瞬他忽然下了决心——要走出去，一定要到北京去找工作。于是一个月内他三次踏上北上的列车，每次都以还家告终。初次来北京时，由于心理和实际行动上都没有任何准备，出了站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更不清楚找工作应该从何入手。结果弄得和旅游差不多，转了向往已久的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后，身上所剩无几。于是打道回府，备足盘缠，卷土重来。这一次虽然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广告面试了几个，不过都是些服务生发传单保安之类没前途的工作。他看不上的，他的骨子里是有一份清高的。他母亲也说宁可在家扛锄头卖红薯也不丢那份人去。事实上她是心疼自己的孩子，她和白亮他爸希望能把独子留在身边，再过几年也到了成家的年龄，贫富无所谓，在乎的是安稳。前两次的无功而返并没有令他退缩，第三次走在熟悉的北京站时他给自己立下了军令状。铁了心要落在这个城市，哪怕死也要死在这儿，想想当时还真是倔强。再找工作他暂时放下了架子，盘算着先找一个能够凑合着活下去的就行，然后时刻准备着迎接新的机遇。至于什么机遇，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要比闷在家里强得多。孰料还没等他找到能够糊口的工作，却遭遇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劫。那是在左家庄附近，当然这是他后来在北京混熟以后才了解到的确切位置。差不多是晚上八点多钟了，暮色四合。他去一家洗浴中心应聘，到了才知道管事的不在，他无奈的往回挪动脚步。这片儿本来就偏僻，地下通道里空荡荡黑洞洞的，微弱的灯光让人怀疑它的存在。他没注意到出口附近的几个黑影，累了一天，提不起那个戒心。事情发生的很快，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耳光，且被踹倒在地，三四个人将他围在了墙角。脸上火辣辣得灼痛，寒光闪过，一把刀贴在脸上，除了内心的恐惧，脸上却很享受铁器的冰凉。他们警告他别出声，小命儿重要，同时翻遍他的背包。衣服、半瓶矿泉水、报纸还有几个母亲洗好的苹果先后掉在地上，他听见了汁肉崩裂的痛苦喊叫。最终他们在毕业证的夹层里翻到了214块零两毛钱，拿了钱便像受惊的老鼠一样散开，瞬间没了踪影。白亮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铁着脸收拾散落在地的东西。毕业证里一分钱都没剩，两毛钱也被卷走了。他感到嗓子眼痒痒的热热的难受，本想大喝一声，不过听到的分明是自己压抑的哭泣。 （二）卢晓晨来北京两个多月以后才给白亮打电话，他先问白亮在干什么工作。电话那头明显的迟疑，话再说出来分贝也降了下去。白亮正在一家塑料厂做搬运工，卢晓晨眼前立刻浮现出白亮嗫嚅着不好意思开口的表情。想象着瘦弱矮小的白亮肩扛着塑料管在肮脏嘈杂的车间穿行，他的心就莫名奇妙地颤了一下。再说话的口吻听起来也饱含着深情，他说，别干了，来北京吧，我在这儿还能混得下去。虽然不是什么大公司，赚钱也不多，那也是乡下比不了的，你不会想一辈子干那活计吧！白亮的语速也慢了下来，虽不至哽咽，却像开水焯过似的多了温润绵软。他说，好，那我去找你！卢晓晨还没买手机，给白亮留了公司里自己用的那部电话，告诉他一定要白天打给他。他分明感觉到了白亮对他难以言表的感激，放下电话那一刻，眼眶竟是热汪汪的。平生第一次有了救世主的感觉，真想给自己颁发一枚助人为乐救苦救难的奖章。其实卢晓晨是迫于无奈想起了白亮——这个曾经三年上下铺的兄弟。现在想起兄弟这个词，一阵发晕和不适感翩然灌顶，好像突然面对着曾经不堪回首的一幕，是对过去行为的一种自我否定，从而感到窘迫。别看毕业班会时大家依依惜别，互道衷肠，几乎每个人都在抽泣，好像离开谁就不能活了似的。一旦各奔前程，谁的心里还能装着谁呢，本来不大的一块地儿渐渐被事业名誉恋爱塞得满满当当，过去的跟没发生差不了多少。三五年后若真能邂逅，勾起最多的回忆怕是当年与对方的蜗角恩怨，至于称兄道弟的莫逆之情早已烟消云散。时间能够冲淡的多是内心向往长存的那一部分，一些本想尽快遗忘的不甘与仇恨却历久弥新。刚来时卢晓晨住在舅舅家，三居室的老楼房，没有电梯的顶楼，除了舅舅和妗子，还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房间是够住的，妗子不言不语，看起来没这没那。直到有一次他不小心听见妗子对舅舅抱怨水电费比往月高出许多时才意识到自己给这个普通的城市家庭带来了多大的负担。想想也是，一个大小伙子，白吃白住，感情上再说得过去也不能解决现实生活里遭遇的难题。于是他果断决定搬出来住，那样也相对保持了自己的独立空间。打听了北京的房价，简单装修的一居室每个月也得七八百块，这对每个月收入不足两千的卢晓晨来说只能是靠后站的奋斗目标。当然也有便宜的选择，平房或者与人合租，平房他压根都没考虑过，与人合租他觉得应该找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拿出通讯录，筛来选去，白亮成为最佳人选。卢晓晨上班的地方在通县的居民小区里，家居房改成办公室的隔间样式。他和另外两个同事在客厅办公，朱经理（虽然整个公司才有7个人，但找不到更好的称呼，卢晓晨习惯这么叫他）和会计各占一间。经理是山东人，三十岁左右，长得圆鼓隆咚，一副面瓜相。经常穿着睡衣或者短裤拖鞋打扮在所谓的办公区走来走去，指导工作。会计是他的女朋友，看模样比他小了许多，苗条身材，脸庞瘦削，眉骨深刻，两只眼睛显得突兀而灵光。卢晓晨刚刚得知他们的关系时，心里直为女会计叫屈，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画面感扑面而来。后来眼见着两个人柔情蜜意，常趁员工不注意的间隙抓捏一把，看上去恩爱非常，渐渐认可了这对绝配。一次卢晓晨正好写完一篇老长的钢市分析，揉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转头往窗口看去，想缓解一下疲劳。孰料恰巧与女会计温柔的眼波相撞，她的一条胳膊正箍着经理肉滚滚的后背，手里的圆珠笔摁的嗒嗒响。卢晓晨很是尴尬，发呆后马上调头，女会计却冲他大方的嫣然一笑，若无其事的两只大眼睛放射着用之不竭的热情，直把他弄得脸红心跳，非常不好意思。他想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啊，经理财色皆无，开个小公司前途未卜，竟然也有这么一个可人儿死心塌地跟着。过后他把这件事说给白亮听，白亮不屑一顾，歪着脖子甩出一通理论：没有人愿意把痛苦展示出来让别人看笑话，外人所见全是假象，背地里他们不定有多少矛盾，为了生活只能互相利用，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白亮的话令他心里发堵，他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讽对白亮说，凡事不能太过主观，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啊……本来还有半句话，他怕伤到和气，于是嘎然噤声，可他觉得白亮还是从自己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什么，尽管口吻相当平和。白亮的敏感和神经质在学生时代尤为突出，卢晓晨也不是没有领教过，起初他并不想把白亮弄到北京来原因就在于此，不过思来想去，原来宿舍的那几个家伙里只有白亮还算实在人，靠得住，最终拨了电话。公司成立还不到半年，收支基本平衡，日子过得挺紧，连午餐都是大家到楼下买菜轮流来做。每周一、三轮到卢晓晨和许若做饭，大多数情况下由卢晓晨掌勺，许若打打下手，择菜洗菜什么的，她说她对油烟味儿不是一般的厌恶。每当油锅冒烟后，许若肯定拿起没有择完的菜到饭桌旁来择，剩下卢晓晨一个人在厨房里颠勺。卢晓晨转身取酱油或者味精时，偶尔会看到门窗后的许若正在朝着他笑。起初笑容里只有赞许，后来他就看出了一些别的东西，至于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总之笑容整体单纯而沉静，稍微留神又觉得眸子中一些深远的意蕴渐渐跃动起来。许若长得只能说好看，谈不上漂亮或者气质之类的词儿。在卢晓晨的印象里有着邻家女孩的寻常和亲切，话语间透着家常的敞亮劲儿。她和朱经理的老家在同一条街，哥哥和朱经理是要好的同学。朱经理回家时看到无所事事的她，就带到了北京。公司里另外两个员工也没有很高的学历，朱经理用这样的人一是为了节省成本，二是认为他们工作起来更踏实，没必要担心哪个冷不丁的跳槽，给业务带来负面影响。所以在卢晓晨讲过白亮的情况后，朱经理欣然应允，他的嘴角翘起个逗号，你介绍的同学我放心，肯定差不了，你就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嘛！卢晓晨佯装承受不起，朱总您过奖了，我刚刚入行，还有太多地方需要学习，这钢材市场跟股市一样变幻莫测，没有多年经验谁敢胡乱预测啊！每日跟天南海北的客户打交道的确锻炼嘴皮子，搁在毕业那会儿，就算刀架在脖子上卢晓晨也说不出这种话。经理听着深感欣慰，事实上不管哪个员工的水平跟他心中的标准相比都还差着一大截儿，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免对公司前途产生忧虑，对几个员工感到莫大的失望。但他不能把这种失望表现出来，而是尽量从正面鼓励和引导，努力让他们意识到不足，进而自觉提高自己。事实证明他的策略是正确的，几个人每天都要忙到七点多才回家，像高考前夕的学生一样使劲儿，其实他从来没有让谁加过班。许若的座位挨着卢晓晨，工作间隙两个人经常聊天，话题大多围绕着公司和朱经理以及女会计。她知道朱经理和公司以前的许多事情，闲谈间有意无意透露给卢晓晨不少。比如起初公司并不在北京，而是周边的一个小县城，坚持三个多月开不下去，便散伙了。据说朱经理和会计连夜搬到北京，还欠着原来十来个员工的五千多块工资。许若说完又添上自己的忧虑，别看每天气定神闲坐在这儿，我心里一直打鼓呢，万一哪天公司重蹈覆辙，咱们不是白干了吗？卢晓晨揣测着说，应该不会吧，你表哥还有我舅跟经理都是熟人，他要那么做，怎么跟他们交待呢？许若甩了一下长发，“切”了一声，座椅转动，重新面对着电脑屏幕说，这年头儿，坑蒙拐骗的最佳对象就是熟人。一边说还用手指狠狠地敲了一下回车键，啪的一声让卢晓晨心头一惊，好像在提醒他处处留心，多给自己留条后路，也在暗示本次谈话到此结束，该工作了。他转过头，目光在许若的侧脸下意识地停了一会儿，透过薄纱窗帘的午后阳光有点儿朦胧，像沏了三四遍的茶水缓缓流动在许若细腻的皮肤上。卢晓晨心底轻轻地呀了一声，又想起了师范时曾经暗恋过的女生。偏偏事情就那么巧合，那个女生的名字和许若出奇接近，她叫许诺。刚得知许若的名字时，他就想起了许诺，那时想起的仅限于一个名字，而且思绪很快回到当下，并没往深处蔓延。与上次不同，卢晓晨再面对屏幕时，那场被许诺扼杀在萌芽状态的初恋一股脑儿涌上了心头。其实根本构不成初恋，从头到尾不过是卢晓晨心动到心止的一次过程。当时学校明令禁止“早恋”——多可笑而又具有吸引力的词语，一年级时卢晓晨确实被东窗事发受到处分的榜样们唬住了，俨然规规矩矩，不敢造次。到了二年级，身体和心理开始松动，尤其是宿舍里好几个男生都有了伴儿，回到宿舍就自豪地显摆：我老婆怎么怎么样。每到这时卢晓晨的脸都会有点儿烫，并且不可名状的痒痒起来，他想是该找个“老婆”的时候了。他傻不啦叽的选择了最老套的示爱方式，一封情书三个晚上才写好，又考虑了三天才夹进许诺的文选课本里。许诺坐在他后面，一节课只觉芒刺在背，回不回头的矛盾心理折磨了他四十多分钟之后便得到了解脱。下课后许诺把他叫到相对僻静的楼道，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上学时不预备想这方面的事，劝他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但情书并没有还给他，她说要留到毕业后再给他。说完转身走了，卢晓晨发了一会愣，他告诉自己不用放在心上，就当是朝她借块橡皮被拒绝了。

苍耳冲 · 发表于 2006-3-23 21:01

（三）白亮接听卢晓晨的电话时，泪珠一直调皮地在眼眶里打转，终于还是没有掉下来，在他使劲儿吸溜鼻子后，这汪滚烫的咸水退回了眼底。第三次从北京回来后，他像条丧家犬耷拉着脑袋，整日躲在屋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电视。家里人见他一蹶不振的样子，就想着给他找个活儿干着，他们担心这样下去会呆出毛病。农村能有什么活呢，无非耍膀子卖力气，在介绍了三四个以后，白亮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走进塑料厂大门时他想这就是人的命，天注定啊！这样的念头刚一闪过，心底深处便隐隐传来一股揪扯的疼痛，钝刀锯肉一般。疼痛让他的五官扭结在一起，轻微的晕眩中他仿佛看到曾经的幻想犹如五彩斑斓的氢气球飞上了天，离他越来越远，气球最终都将破灭，可是到底它们怎样破灭，落到什么地方他都没有权利和机会去想象。他哭了，没有眼泪，哭的情绪从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儿渐渐升腾，仿佛屡屡迷香叫他不知所措，叫他捶胸顿足。那个晚上他摸着生疼的肩膀跟自己咬着牙说，我不会甘心的，除非死。他忽然想起曾经扪心生发过相似的誓言，到头来怎么样？许是汗水流到了肩膀的破皮处，沙得他眼角溢出了泪花，想到哪里也忘了。命中贵人竟是卢晓晨，打死白亮，他也不曾想到。两个人上下铺虽然睡了三年，却由于气味不投，走得不近，接近心灵的谈话少之又少。唯一有过的一次却使得白亮有意疏远着卢晓晨，他自认为那番推心置腹的谈话让他看清了卢晓晨的人品，同时决定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仅限于日常朋友的程度，没有向知己发展的可能。那是师范二年级，一个自诩大款的室友过生日，请了十多号人在县城最为豪华奢侈的京鲁川饭店腐败。本来他是不想去的，无奈回宿舍的路上正和大步流星的人马撞个正着，几个人围过来要他一起去，他不好热闹，便推说有事。推三阻四中“寿星老”的脸绷了起来，面对白亮的眼里闪烁着一触即发的愠色。他说，今天如果你不去，那就是看不起兄弟们，那口气俨然绑匪头子威胁人质家属，再不把钱送来，就等着收尸吧。白亮本着息事宁人的初衷跟他们坐在了一张桌上。席间，免不了喝酒，说些必要的脸面话，别人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比亲妈生的还亲热。半罐“豪门”刚下肚，白亮从额头红到了脖根，一句祝你生日快乐吞吐了半天才和着酒嗝涌出嘴巴。显然卢晓晨也没经历过这种场合，牵强的祝福语里讨好与做作的劲头儿分外露骨，听得白亮直起鸡皮疙瘩，他心里话：想不到卢晓晨真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但演技急待提高。接着有人提出让白亮即兴来一副对子，主题当然是祝寿，这一提议立刻得到在座人的强烈响应。学校有个楹联社团，主编之一就是白亮，并且加入了省楹联协会，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其实白亮心里有好几对现成的，可他不想说，他觉得这些人不配听他的对子，更不稀罕虚情假意的掌声，也不想让自己心中所爱为他人饮酒助兴所用。他有点儿结巴，今天真是没有灵感，我喝酒吧，说完一仰脖干了半罐。淡黄色的液体顺着喉咙欢快地奔流而下，痛快是猛然间的，白亮在一瞬明白了酒不仅浇愁，好像所有的不快不畅不平不忿都能借助于酒来麻醉，于是他闭着眼睛接连干了两罐。第三个易拉罐还没放到桌上，叫好声响起，他睁开眼睛，眼前的人头晃晃悠悠，迷糊中全是杯盘相撞的声音，一声声的喝犹如连绵的雨声不绝于耳。散席后，白亮和卢晓晨相互搀扶着在一株胳膊粗的银杏树下哇哇乱吐，凉飕飕的夜风吹抵肌理。白亮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哪块儿都不听使唤，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卢晓晨喝得比他高，自然跟着倒在一块儿，又是一阵比着赛的呕吐。十来分钟吧，估计肚子已被掏空，苦腥的胆汁从嘴角一点点儿冒出来，脑筋多少有些清醒了。抬起眼皮，观察地形，除了背后的饭店灯火通明外，其他地方一概黑魆魆的沉寂，仿佛置身巨大的坟场，而身后正在燃烧着旺盛的鬼火。卢晓晨努力地张了张嘴巴，头也懒得抬起来，白亮听见一句有气无力的问话，他们呢，回去了吗？白亮想了想，说，好像没有回去吧，我看他们进了卫生间，没见从门口出来，也没准早就出来了我没注意。话音刚落，饱满的一声“啪”响过，是关车门的声音，接着两抹樱红色的光晕糊住了地面。一辆奥迪正在调头，当前车灯的光芒肆无忌惮地吞没两人时，他们才发现屁股下面是半尺高的车道牙子。轿车小心翼翼地前行，白亮以为自己的腿碍事，往里收了收，再看一眼，他明白了，轿车想躲开他们俩的呕吐物——那摊看上去像猪食一样的东西。两个人看轿车像受伤的动物缓缓地爬行，就像看一场事不关己的电影。轿车经过他们身边时，一个波浪头从窗口探出来，应该是白了他们一眼，夜太黑，没看清，但女人一只手捏着鼻子，另外一只手连连呼扇的动作明显是做给他们看的。卢晓晨就在这时突然狂笑不止，声如洪钟，脑袋也跟着摇晃起来。白亮吓了一跳，以为他受了什么刺激，拍着他的肩膀，忙问怎么了。那个波浪头也被怔住了，盯了一会儿就把脑袋缩回车里，丢下一句，神经病！卢晓晨笑得过了头，脚跟也跟着颤起来，刚才没流干净的胆汁和着涎水从嘴角倒拔丝一样颤悠悠的滴下来。等到汽车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卢晓晨也笑不出来了，仰着脖子张大嘴巴气喘吁吁。开始白亮莫名其妙，后来在卢晓晨极具感染力的笑声里差点儿跟着一起笑出来，他知道那肯定是无比畅快的。因为憋得慌，才会笑，他觉得卢晓晨一定是受了委屈，笑不过是他发泄的一种方式。他妈的，我要是有钱，非得把那女人薅出来海扁一顿，破奥迪有什么牛逼的，看我开着宝马撞死你。卢晓晨摇晃着站起来，慷慨激昂地陈词完毕，重新歪斜着坐下来。白亮无话可说，可能是穷惯了的缘故吧，香车别墅以及传说中的奢侈生活对他来讲异常陌生，自然提不起兴趣，甚至排斥。卢晓晨一只胳膊搭在白亮的肩上，脑袋凑过来，一副将白亮当作知己的架势。白亮稍微向着卢晓晨挪了挪，脖子梗着，眼光投向别处。卢晓晨到底把白亮当成了听众，一会儿口若悬河一会儿信誓旦旦，借着酒劲倾诉心中无尽的欲望，那个被金钱撑起的美好未来让他描绘得有如身临其境，仿佛就在不远处闪闪生辉。白亮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时不时还要附和他几声，心里是有点儿厌烦的。在白亮眼里，卢晓晨和很多穷人一样，既对财富羡慕，渴望拥有，同时又存着比较牢固的仇富心理。他自觉不是那种人，不管在心里还是行动上他都想和这些人区别开来，因此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更看不到他与谁为伍。这个夜晚白亮认为自己看透了卢晓晨，他们不是一类人，也没有深交的可能和必要。一个多小时，白亮到了北京站，在电话亭给卢晓晨打了电话，卢晓晨告诉他坐938路公交车到西门下车，然后他去接白亮。车到西门时，天色已晚，几片烟灰色的暮云好像失意的人躲在高层建筑的后面。通知卢晓晨后，白亮靠着路灯杆休息。他晕车了，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没吐是因为除了早上在家喝的一碗粥到现在滴水未进，实在是没有东西可吐。头闷闷地疼，加上又乏又饿，不知不觉他便坐在了路灯下面，物美超市就在路边，门口传出特价商品的循环广播。不远处的地下通道令他触景生情，想起了那次打劫，只觉得自己足够窝囊，因此没对任何人说过。如果不是所谓的保险内裤里装着50块钱，恐怕回家都成问题。那时他还不知道卢晓晨在北京，假如知道的话，自己会去找他吗？这样的假设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聊，有点吃多了撑的没事干，于是赶紧停止了命题的延伸。卢晓晨以西门站牌为圆心，两百多米为半径徒步画圆，一圈又一圈，愣是没找到白亮。他正想着是否扩大辐射范围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是许若，后面站着蔫黄瓜一样的白亮。见白亮站着都打晃儿，卢晓晨叫来一辆人力三轮车，他告诉车夫在哪儿停车，又提前付了车脚钱。这种三轮车充其量只能挤下两个人，许若叫卢晓晨一起坐上去，白亮不认识路。可是车夫认路，卢晓晨想，要是坐上去，只剩下许若一个人步行，真是于心不忍啊。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期待着和许若一起走回去，说没想过和许若好鬼都不信，只是一切还需要循序渐进和适当时机。三轮车拐了两个弯，钻进一条窄巷，两边全是低矮的店铺，门面简陋而杂乱。装扮俗艳的女子倚在理发店的门口讲着叽叽喳喳的方言，或者神色暧昧地注视着来往人群。买菜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铺了破毡子，上面摆着几样色彩黯淡的青菜。此外还有卖水果的，卖凉皮凉面的，卖茶叶蛋煮花生的，卖馒头大饼的……白亮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凄惶，他没想到卢晓晨生活在如此嘈杂不堪的环境里，他甚至觉得这里还不如家乡的小城安静整洁呢！ （四）白亮在来北京的第四天便从卢晓晨的舅舅家搬进了他们租到的两室一厅。那天是星期六，舅舅没去公司，找了一辆面包车把他们连同行李送了过去。回去时舅舅告诉卢晓晨如果缺钱花了给他打电话，或者去公司找他，总之别让妗子知道就行。然后他自己先笑了几声，好像要掩饰什么尴尬，也好像有许多不好开口的话都被这一笑全权代表。卢晓晨连声答应，他明白舅舅的笑，理解舅舅的难处。他想如果再那样住下去的话，妗子很有可能与舅舅闹离婚的，只要他搬出来，一切就会安然无恙。许若是下午搬过来的。她原来和几个同乡挤在平房，逼仄拥挤不说，主要是没地方洗澡，虽然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擦擦身子，但总感觉身上有股怪味，害得她不敢靠近别人。她早就想搬到楼房住了，未能实现的原因和卢晓晨差不多。正好卢晓晨跟她提及此事，得知自己能够独自拥有一间屋子后她立即喜形于色，一口答应下来，并且期盼着白亮快点来北京。卢晓晨的目的不在多一个人来分摊租金，重要的是能够和许若朝夕相处。机会一多，进度也就快了，他在心里扒拉着如意算盘。白亮那份租金是卢晓晨给垫上的，白亮说等到发了工资就还给你。卢晓晨嘴上说不着急，还怕你跑了不成，心里却希望白亮能够尽快还钱。他隐隐觉得花钱的日子快到了，尽管他赚的不多，该花的时候却不能犹豫，比如谈恋爱。三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感觉挺好，每天一起上下班，回家后想吃什么就做点什么，吃完饭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捎带脚聊聊琐事闲闻。看上去有了一般家庭的日常生活，其实更像一个有着相同目标的圈子，来北京做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出人头地，不甘心做乡下的井底之蛙吗！不管各人心底的宏伟志愿是什么，起码现在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客厅里放着一张三人沙发，斜对面是一台25寸彩电，中间有张老式茶几，木质的，暗淡的黄。看电视时，许若一般坐在中间，两个男孩一左一右，保镖似的。许若有一头长发，几乎每天都要洗一次，烧热水很方便，插上电源等上二三十分钟就好了。洗完头发，她换上一套宽松的棉质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海藻似的从头顶差点儿垂到腰际。卢晓晨看似盯着电视，余光却是不遗余力地射在了许若身上，洗发水的芬芳，还有许若的体香，像一层薄纱笼住了他，直撩拨得心旌摇曳。没有人说话，似乎都在看电视，他更觉得难受，不得已拿过遥控器说要看看别的台，声音也是没有底气地颤抖。摁了几下，最后又回到了原来的频道，其间他小心地咽了几口唾沫，心绪才稍稍稳定下来。他想如果白亮不在的话，说不定他会一把抱住许若，拼命地吻她，然后解开她的扣子……躺在床上他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一边想一边自慰。许若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一点儿都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并不讨厌他。给过许若多少暗示卢晓晨记不清了，只是每次许若的反应都是不冷不热，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觉得应该尽快捅破这层窗户纸，否则猜来猜去的日子再过下去，他肯定会精神失常。 许若当然明白卢晓晨的心思，除了女性自身的矜持外，还有一件无法释怀的事情让她不能下定决心是否接受卢晓晨的示爱。想当初，朱经理让她来北京之所以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是因为自己刚刚失恋，以为换个环境能够淡忘过去，拥有全新的生活与心情。但事实并非如此，那个叫薛明轩的初恋男友总是在她心底来回晃荡，每天都要无数次地想起他，那些与他在一起的欢乐和伤心如今只能靠着回忆重温。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们的未来渺茫，却不自觉陷入得很深很深。  那时还小，没有认识薛明轩以前她还捧着言情小说，期望在里面读到能让自己脸红心跳的句子。直到第一次和薛明轩四目相对，她体会到了什么是一见钟情，什么是牵肠挂肚。心有灵犀的眼神交会之后，他们迅速地走到一起，陷入了爱情的漩涡。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尝的也偷着尝了，一切来得太快，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毕业前夕的那段日子，他们不再上晚自习，溜到操场上相互依偎着，看星星和月亮，看树影和灯光。每当遇见低年级的那些情侣在一起拥吻时，他们俩就一起笑，略经沧桑的音质，仿佛他们已经年过半百，历经坎坷凑到了一起。那是一眼看到底的日子，彼此心照不宣，就这么瞧着时光的尾巴越缩越短，直到毕业典礼如期来临。那个周六，许若在超市买了一些零食独自来到了公司。烦恼和困惑憋在心底很不舒服，她想找个人说说话，她想到了韩赛楠。韩赛楠就是那位漂亮的会计，朱经理的女朋友。整个公司里除了她，只有会计一个人是女的，所以两个人私下里交流挺多的，韩赛楠甚至把许若当成在北京的闺中密友，尽管事实上她已不属于闺中女。许若知道很多朱经理的从前，她对这些相当感兴趣，动辄就让许若讲给她听。为此许若特意回顾了一下朱经理的成长史，小学和中学还比较详细和清晰，朱经理上了大学后已经很少跟许若的哥哥见面了，所以她知道的比较少，而且模糊，有些消息也是转了三四道弯才拐进她的耳朵，因此少了很多细节，甚至存在失真之处，不像原来那些不是哥哥跟他讲的，就是自己亲眼所见的第一手材料。韩赛楠好像并不介意这些，凡是和朱经理沾边的事情她照单全收，炯炯的目光注视着许若的眼睛和嘴唇，仿佛期待从眼睛里看出她要讲什么，从嘴唇里尽快蹦出什么似的。许若想她对朱经理还真是上心啊。她只比许若大了一年多，两个人很是谈得来。许若曾经把对薛明轩的思念跟她提到过，只是说得不多，有意控制哀怨的气息，她可不想在别人眼里成为祥林嫂。韩赛楠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电脑连着音箱，整个客厅飘荡着刀郎沙哑而清亮的嗓音，原来老男人也可以如此痴情的。许若朝着转过身的韩赛楠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说，上好佳、牛肉干还有话梅，都是你爱吃的。韩赛楠没答言，脸色有点儿不对劲儿，许若看看敞开的几间屋门，猜到朱经理应该是出去了，很有可能两人又闹别扭了。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俩人发生矛盾是家常便饭，通常情况下超不过两个小时就跟没事人似的又说又笑了。不光是许若，卢晓晨和白亮都很清楚，可以说习以为常。韩赛楠调低音量，拆开塑料袋，嚼起了署片，那表情就跟嚼一根鸡肋差不多，兴味索然还舍不得停止。许若说，快别浪费感情了，现在摆脸色给我看啊，我可不懂怜香惜玉。韩赛楠苦笑，你说他是不是真的爱我呀，好几个星期让他跟着我去动物园转转，买件衣裳，他都说有事儿。许若说了一些为朱经理开脱的话，人家是真忙呀，公司现在什么情况你比我清楚得多，他不着急谁还管呢，你也应该多给他出谋划策，那样就算你不说，他也得上赶着找你逛街。许若晓得韩赛楠的心情，脸上都写着呢，她说那句话的重点不在爱与不爱，弦外音是夸赞自家老公勤劳能干，兴许还有着心疼他的意思。许若要真是顺着字面的意思来回答就是犯傻了，爱与不爱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旁观者才不清楚呢，更不好当面说哪一方的是非，毕竟人家是一家人。目前所有人担心的就是公司的前途，朱经理出去肯定是谈融资的事情了，不过那看起来是很难办的一件事，原来几个有兴趣的“业内人士”见到公司的现状后立即摇头摆手，尽管朱经理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假如公司状况好起来，韩赛楠肯定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买衣服没人陪，自己也会去的，只要手里有钱，那时候肯定不去动物园了，去中友，去百盛，喜欢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说到底问题不在感情，而是囊中羞涩决定了大部分人的阴郁情绪，满脸都是因得不到而生发的恨意。韩赛楠听了这话，很是受用，真说到心坎里去了，点到了她和公司的难处，要知道公司可有她40%的股份呢。她是不会掩饰的人，听完许若的话，眉眼就笑了，一看许若却是忧心忡忡。脸庞划过一丝疑虑问道，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了？愁眉苦脸的，和卢晓晨吵嘴了？许若嗤了一声，去你的，别瞎说，不过我还真是为这事儿来的。许若把转椅往前移了移弓着身子说，说实话你能确定卢晓晨对我有那个意思吗？韩赛楠听完泄了气似的往椅背上靠去，这不是废话吗？连小朱（朱经理）那么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你又不是痴呆。怎么，你心动了？还是旧情难忘呢？许若流露出心事被看破后的一点儿不好意思，深深而又慢慢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停顿一下接着说，我忘不了薛明轩。然后把头埋得很深，好像正在忍受难以抉择的煎熬。晚上，许若没有回去，朱经理没有回来，她和韩赛楠睡在了一张床上。两个女孩或者是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大半夜，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到最后说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了，好像在谈心，更像是自言自语，什么都说，关于服装、关于化妆品，但无疑这些都是陪衬的谈资，话题的中心还在男人和爱情，一个具体一个抽象，然而却联系的如此紧密，仿佛前世曾经属于一体，由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而分开。女人此生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复归原位，将自己恰到好处地嵌进其中，后面这种行为完全是不由自主的。许若在半睡半醒中有了一些决定，但始终还是犹豫的，感情这东西除了时间谁也搔不到痒处，她在心里说慢慢来吧，还是顺其自然好些。韩赛楠快要睡着的时候，电话响起来，她翻过身子侧耳倾听，果然是客厅的电话在响。她嘟囔着，谁呀，这么晚了，闹鬼呀，一边坐起来，两只脚在黑暗里寻找拖鞋。原本想着找不到拖鞋，电话就该挂了，可是等她穿好了还在响，只好拉开门，结果还是晚了一步，抓起电话只有忙音。她没好气的关灯进屋，许若问她什么事，她说，可能是国外客户打的电话，那边正是下午，真讨厌！许若从公司出来时已经十点多了，秋天的阳光很好，温暖而不热烈，仿佛内敛的人对心中所爱默默地释放着关怀。昨天忘了带钥匙，她想卢晓晨和白亮要是出去玩的话，自己还进不了门。把手一拧，门就开了，她松了一口气，电视里放着弱智的肥皂剧，音量很低。卢晓晨躺在沙发上，裹着毛巾被，睡得挺香，呼吸酣畅，腹部均匀的起伏着。许若站了一会儿，有一刻她出了神，发现睡梦中的卢晓晨原是这般可爱，小腹不由得一阵发紧。哗啦啦的水声，许若回过神来，卫生间的门开了，白亮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看见许若，他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才回来呀？大小姐，在哪儿过的夜啊？白亮一反往常，嗓门洪亮，一点没顾及在旁边熟睡的卢晓晨，其实他是有意要把卢晓晨叫醒，心不在焉的许若没有听出来。她压低声音回答，跟小韩在一起，怎么了？你们以为我被坏人绑架了吗？白亮夸张的嘿嘿两声，拍醒了卢晓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瞧见没，这小子快担心死你了，一宿没睡，都半夜了还跑到外面往公司打电话，你要是再不出现，估计他不疯也得走火入魔了。卢晓晨还没睁眼就听见白亮正给他添油加醋敲着边鼓，心里挺乐，得知许若就在旁边，又乐不上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许若，淡淡地问了一句，回来了。许若嗯了一声，卢晓晨眼中有血丝，还有隐隐的委屈和失望也被她捉了正着，一时心里很不是味儿，好像无心无意做了错事，却拿不定主意是否需要弥补。于是画蛇添足地冲着站起来的卢晓晨说，回屋睡吧，小心着凉。说完，目光贴着水泥地面回到房间，机械的关上门，背靠门板望着房顶长久地发呆。

苍耳冲 · 发表于 2006-3-23 21:02

（五）白亮最喜欢站在阳台上看夕阳渐渐没入楼顶背后，那片灿烂如大朵玫瑰氤氲开来的天空是多么熟悉而陌生啊。闭上眼睛他就感觉自己站在了家乡的山顶，眼前无遮无挡，偶尔掠过的飞鸟好似天使，静若处子般的浑圆落日在瞳孔里脉脉燃烧。那一刻他感觉身心已不再属于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完全融进那片绚烂那种恢宏的气势中不能自拔。来北京的前一个黄昏他一个人在山顶坐到很晚，下山时，草叶上的露水已能打湿脚面。走到山脚时与前来寻他的父亲不期而遇，父亲只说，天晚了，回去吧！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柔情，着实让白亮吃了一惊。那一刻他知道父亲在想些什么，他想父亲许是后悔了，后悔曾经那样对待儿子。刚毕业那阵子，前途一片暗淡，一家人跟着着急，父亲整日苦着一张脸。那次父亲让他到一个提前联系好的学校去看看，相当于面试。他带着那些平常自己都没吃过的礼品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却来到了连绵的群山之间，他厌恶那套求爷爷告奶奶的把戏。一个人躺在草甸上望着蓝天白云，贪婪地呼吸着山中带着草香的空气，直到傍晚才回家。父亲看见带回来的东西就明白了，响亮的耳光在白亮的脸上风生水起。废物、窝囊，白痴这些恶毒的字眼犹如锋利的飞镖击中他的自尊，冷漠而清晰的疼痛渐渐蔓延。那个晚上父亲的心也一定是剧痛的，否则他不会进屋抱出白亮常读的小说和散文一股脑儿扔到他身上，拖着哭腔低泣，赶明儿我都给你烧了，一点用没有，连话儿都不敢说，你活着还有什么劲头，趁早死了还省心。异乡的黄昏，往事历历在目，白亮出奇得心平气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气流呼出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已经原谅父亲，原谅他曾经粗鲁不堪的谩骂和侮辱，原谅他由于铁不成钢而宣泄淤积已久的恨意，原谅他为今生最后的梦想与其初衷背道而驰时的万念俱灰，原谅他偶尔一次没有逆来顺受生活重压而发出的呐喊，原谅他这么多年以来难得袒露心声享受真实的霎那；但他不能原谅自己事过境迁后的释然与既往不咎，不能原谅自己对过往的耻辱视而不见，不能原谅那颗至今仍然隐隐作痛的心灵，不能原谅自己对父亲的原谅，是的，绝对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对自己的不能原谅促使白亮以百倍热情投入到并不喜欢的工作中，他下定决心立足北京混出个人样来给父亲看看。工作其实很简单，就是电话采编和销售，对白亮来说却具有一定的难度，主要来自白亮的自身性格。编辑倒是没问题，他的文字功底绰绰有余，轮到采集和销售白亮就不行了，其中销售直接关系着业绩和提成，做得多当然得到的就多。白亮也清楚自己天生木讷，不善言辞，要想多赚钱就得改变。在他意识到这点后便积极学习起来，在网上搜索有关的电话销售技巧，一点点儿去领会和实践，尽管这需要一定的勇气和心理承受能力。初次打电话时白亮浑身都在哆嗦，那些没素质的大老粗刚听他说了半句话便给他挂断，嘟嘟的忙音顿时让他心里凉了半截。好在挂多了以后，脸皮也随之增厚，兴致高的时候他会第二次打过去质问对方，弄得对方嚷嚷着要告他骚扰。每当这时，他都仿佛看见了对方一脸的气急败坏相，心底洋溢着类似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感。一旦事情做得长了，自然会总结出一套经验，白亮其实挺聪明，有点大智若愚的感觉。对于销售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要想抓住一个客户的心，让他死心塌地跟你合作，最重要的就是将心比心，以诚待人。毕竟是男人，不像嘴甜的女孩子偶尔撒撒娇，说几句逢迎拍马的话就让对方乐得找不着北，一点小问题便不在话下，马上签字汇款。男人最终靠的还是实力和人品，说穿了和交朋友差不多，不过是以利益为前提才有所发展。 卢晓晨对许若的意思白亮心里明镜似的，倒不是他喜欢探究别人的私密，而是卢晓晨跟他掏过心窝子，而且问过他怎样看待许若，如果给白亮做老婆他是否愿意。当时白亮说许若是一个好姑娘，只是不适合给自己做老婆。过后白亮思量起来才悟出卢晓晨的本意并不止于诉说关于暗恋的苦痛、焦急和甜蜜，重点也不是让卢晓晨牵红线，而在于间接探测白亮对许若是否有意，他卢晓晨是否存在情敌。不能说白亮对许若一点意思都没有，他也不是没想过要找一个女朋友来交往一下。对于许若，他却总是提不起兴致，在他眼里许若相当于北京那些没长脚的风景，跑不了的，什么时候没地方去了再逛也不迟。如此想法，显得白亮刚愎自用，乃至浅薄的自恋，许若也有点候补情人的味道了。白亮并不全凭自我感觉良好才有如此感想，事实上有据可依。那还是刚到通州没几天的一个晚上，许若邀请他吃过一次肯德基，在通州新开的店，因为对面早有了麦当劳。白亮不太想去，无功不受禄嘛，最后还是盛情难却，直到和许若面对面坐下来他还有点儿受宠若惊，不清楚许若是何居心。那次谈话是以各自的乡土人情以及对北京的感受开的篇，直到可乐杯里只剩哗哗响的冰块时，许若才将话题直接转向了感情，并且以诉说自己和薛明轩的情史为代价，以期抛砖引玉。由于前面铺垫过长，感情和唾液都用得差不多了，少了润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她自己也感觉到了，本来的预想是要带着饱满的感情和一丝遗憾哀而不伤地来讲这段重中之重，没想到“硬件设施”出了问题。心里就憋了一股气，说不上是对谁的，也许是自作自受吧，这么想的时候就有了豁出去的勇气，那气势是要把失恋进行到底的。语气里充满干燥的哀怨气息，好似有年头没打扫的房间里飞舞着浮尘，幽怨的眼神却不时和白亮对视，有意地闪出无意的调情光芒。白亮只觉浑身不自在，真想丢下她马上溜出去。但是不管从道义还是感情上来讲这都是不妥的，作为起码的一个人不能那样做。眼前的事态逼着他不能再做个冷漠的倾听者了，只好说了一大堆善解人意的话，有些话是设身处地站在许若的角度，也起到了安抚和慰藉的作用；而有些则是从侧面表达了他对爱情的态度以及恋爱中的失意者该怎样调整心态，积极面对前面的生活。他不想表现出对许若过度的同情和关心，假的也不想，害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觉得自己所说的不过是任何一个有良知和爱心的人都能说出的话，应该没有超出比普通朋友再近一点点的尺度。无奈听者原本有意，听完以后更加坚定了心中所向。连续升级的好感在许若那里最终化为深情款款的柔声细语。她甚至想入非非，开始做梦了，可惜这个梦只持续了一会儿便被冷酷的现实击醒了，准确地说是在回来的路上还没来得及成形便粉碎了。暂时可以称为他们在压马路，起码许若这样认为，即使它是那么短暂，尽头来得让她猝不及防。原本以为她和白亮的发展该是顺理成章的日久生情，在说完自己的故事后，她很自然地把话语的主动权让给了白亮。琢磨着以心换心，白亮也会跟自己推心置腹。最好也曾有过一段受伤的恋情，那样马上就能成为惺惺相惜的知己，发展起来相对迅速，毕竟共同语言的保障基础比较坚实。白亮确实说了，谈不上主动和被动，有一搭没一搭的，好像也没掩饰什么，却没用上几句话就到了尾声。像他自己总结的，他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可是许若不相信，也不甘心。她追问他谈过恋爱吗，他说没有，她反问真的，他回答真的。后来她就有点儿没话找话了，问他理想中的另一半儿什么样，想没想过什么时候结婚，甚至问到了将来打算要几个孩子这种连她自己都觉得没边没影的事儿。他一概说没想过，就跟已经预料到许若要问他什么，他早就做好准备，只等她开口便回答没想过。快到小区门口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刚刚抽完一根事后烟，说，我觉得婚姻是枷锁，恋爱不过是无聊生活的一种调剂，我可不想把短暂的生命投入其中，最终落得失去自我，也许到功成名就的时候我会考虑一下结婚生孩子这种世俗的生活方式。白亮故做深沉，口气严肃，充满对未来的敬畏和严阵以待，仿佛谈论的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的用意明确，就是为了让许若在最短的时间内对他死心，把自己在她心里演绎成不解风情不能托付终生的天涯浪子，骨子里透着不安全的自由主义。他说得笃定，流畅，好像这种想法由来已久，根本用不着思考和组织，脱口秀一样。许若当然不知道他是把上学时的人生观翻了出来，稍加润色便呈到她面前。她只觉无以复加的尴尬，羞愧难当，嗓子眼冒火，脸也火辣辣烧得慌，就跟穿了羽绒服坐在旺盛的火炉旁一样。真是自取其辱，许若心中一通翻腾，出奇清醒地思考起和白亮过招的情景，居然发现自己做了一回爱情的大白痴。于是对白亮的好感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心想白亮你算个什么东西，我都放弃自尊了你还摆着一副臭架子，难不成除了你姑奶奶还嫁不出去了吗？！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你这个混蛋！这时的许若有着出离屈辱和愤怒后的短暂冷静，她已经打算放弃白亮，服输认命了，只是还没挣扎过反抗过便认输委实觉得别扭，像有一口痰卡在了喉咙里，想吐却吐不出来，可又不甘心就这样咽下去。虽然省却了很多心力和泪水，而她还是渴望能有为白亮泪如雨下的机会，能为他心力交瘁，可惜上天压根就没安排这一段，连今天的这一出也好像是她死皮赖脸上赶着出的丑，苦果只能自己独享了。当天晚上两个人都失眠了。许若烙饼似的辗转反侧，廉价的折叠床“嘎吱嘎吱”随之呻吟。许若最后决定不再想这件事，为了尽快挽回尊严，最好的办法就是忘掉这件事，当它从未发生过。看得出白亮绝对不是“三八嘴”，甚至可以为其守口如瓶一辈子吧，也说不定明天早起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躺在床上的许若差不多要指着屋顶发誓了，毅然决然地要彻底忘记这段不光彩的插曲，即使心里的疼痛会持续几天，那也没关系，反正本来就不好受，痛到底就是麻木了，更何况还有一个卢晓晨垫底呢。白亮睡不着不是因为许若，而是为自己忽然想起学生时代的人生观颇感震惊，继而回忆起如此偏执的观点究竟源自何时，是受到什么触动才有感而发呢。无奈抓破头皮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却发现那时的想法居然如此切合当下，难道自己有着未卜先知的本领？这样打趣自己完全是苦中作乐，说实话苦日子他是过惯了，其实更是过够了过怕了。当年在师范学校他虽然不属于受到困难补助的那类学生，但每天夜里肚子十有八九会咕咕叫，那是因为如果不是很饿的话，他晚上一般不吃饭。省下的钱几乎全部用来买书，厚厚的合订本，大部分都是盗版，字体小到鼻子碰到书页才能辨认。没办法啊，谁让自己爱好呢，那时候每天都坚持写上一两千字，作家梦也不是没有做过，只是寂寞清冷的岁月渐渐抹平了很多需要坚持一生才能有所成效的梦想。仔细想想，三年的时间居然真的没和哪个女生有过暧昧的行为和眼波，除了百无聊赖的课程就剩下看书和写作了。为什么没人看上自己呢，或者为什么自己没看上别人呢，前者因为寒酸吧，后者应该是由于寒酸而衍生的自卑吧，他觉得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活都没保障哪儿还有精力财力去谈情说爱呢！当实实在在的生活摆在他面前时，他领悟到了，于是暂时放下那个过于缥缈的梦想，先把生活搞好了再说，毕竟什么时候写都不算晚。倒不是故意摆出大器晚成的姿态，看人家冯唐，混到上层社会以后才追忆十八岁的初恋，不是照样牛逼轰轰吗，你还有什么顾虑呢？事实上他正在这样做，自从毕业后到现在他简直没拿过笔，每天敲着键盘，粘贴复制，来回摆弄豆腐块大小的钢材市场简析。有时他会想暂时的“堕落”是为了一辈子不堕落，是为了明天以更加傲人的姿态飞翔，跟商界中原始资本的积累过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苍耳冲 · 发表于 2006-3-23 21:03

（六）当命运想要眷顾一个人之前总要和他先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像是为了证实那句古训——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躺在病床上的卢晓晨那叫一个美，心里跟刚罐了蜜似的，想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脑子里颠来倒去就是一个成语——因祸得福，而且得到的福气还不少哟！他双臂撑住床铺，稍微直起了身子，右手抬起来摸着脑袋上那圈厚厚的纱布，心里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伤口不深，但挺长，缝了七八针，还好不在脑门上，否则就要毁容了。窗外的阳光射在床单上，浓烈而饱满的白，像个门口，是正午阳光才有的内质。想到许若已经下班，说不定正在关电脑，一会儿就能出现在他面前，于是自顾自地陶醉起来。昨天下午朱经理不在公司，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又出去谈合作寻找机会了。有个员工拉肚子请假没有过来，除了韩赛楠在自己的小间，客厅里只有四个人在工作，偶尔电话会响几下，一切都很正常。没记错的话应该在三点左右，楼道里由远而近由下而上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好像很多人在上楼，声音停止时，门就被敲响了。挨着门口的卢晓晨履行义务，习惯性地打开门，为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陌生男人，黑乎乎的一张脸满是褶子，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由于过多的肥肉挤在一块面积有限的地盘导致的后果。事后卢晓晨觉得那堆赘肉再配上那双眼白过多的宛若铜铃大小的双眼简直像极了赖皮狗。“赖皮狗”用一种装出来的不卑不亢的口吻问卢晓晨，朱耀洪是住这儿吗？直觉告诉卢晓晨事有蹊跷，门外汉显然是夜猫子进宅，他刚想说朱经理出去了，把他们打发走，韩赛楠却小跑出来。她的木底拖鞋嗒嗒嗒地从房间一路响到门口，声音嘎然而止时，她的脸也没了血色，并且朝着门板扑去，想要在最快的时间里把门关上。但一切为时已晚，“赖皮狗”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踏进了门，稍微用劲就把门拱开了，主人一样大方地走进来。后面的随从足有七八个，中年妇女占大多数，一个跟着一个像进自家门般坦然。“赖皮狗”反客为主，拿了饭桌旁一把小圆凳坐在客厅中央，目光对着韩赛楠说，小韩，混得不错呀，你们真不够意思，发了财就把出生入死的哥们抛到脑后，朱耀洪可真不仗义！那几个人也拉了凳子坐下，没找到凳子的就把半拉屁股倚靠在电脑桌上，傲慢地盯着韩赛楠。愣了半天的韩赛楠重新关好门，努力生出一股招待平常客人的情绪，示意卢晓晨跟她一起去接水。她在饮水机旁一边找杯子，一边说，朱经理出去了，挺晚才回来呢，你们渴了吧，先喝点水。卢晓晨跟她蹲在一起，她的心虚和气喘他都感觉到了。此时许若和卢晓晨对这拨人的来历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们是来要账的，是韩赛楠的同乡。韩赛楠低眉顺眼的把水一一塞到他们手中。他们待死不活地接过水，也不喝，只是盯着她，好像盯着刚输进取款金额的ATM，然后一律向“赖皮狗”使眼色。“赖皮狗”喝了一口水说，小韩呀，我们不说你也知道我们干啥来的，你给朱耀洪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我们拿回我们应得的钱马上就走，保证不打搅你们。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李连波的二姑，那个是夏海滨的老姨，门口那个是崔志朋的二叔，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听得韩赛楠一阵抓狂，本来她想着能拖就拖，到了晚上说不定等不及就该走了。但这阵势显然是有备而来，带着破釜沉舟的信念，憋在心里那句话就是拿不到钱决不罢休。她朝着那几个人胡乱瞟了几眼，心里愈加没了底。一看就知道都不是什么善茬儿，骂遍街头巷尾不带卡壳的主，绝对拿得出手。跟这群人讲理肯定行不通，他们就是朝着钱来的，说实话钱还是够的，可要是给了他们，下个月的网络宣传费电话费等等一大笔开支还不知道从何而来，她想还是尽量往后拖吧。“赖皮狗”明显等的不耐烦了，掏出手机冲着韩赛楠说，号码多少，新换的不是吗？这些小聪明实在没必要耍，想找到你们还不容易！韩赛楠低着头说给他一串数字，他说，慢点，再重复一遍！手机通了，响了好几声没人接，最后来一句“你拨打的电话正在使用中，请稍后再拨”。“赖皮狗”挂机后说，看来他还记着我的号呢，不敢接，直接给我挂断了。他来到卢晓晨旁边，拿起电话又拨一遍，然后把听筒递给了韩赛楠。事到如今，韩赛楠只能实话实说，她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朱耀洪听说以后，抱着侥幸心理跟韩赛楠说，能拖就拖，实在不行就跟他们来硬的，报警。韩赛楠不满意朱耀洪这种推托之词，也不想为了芝麻大小的事情见官，更厌恶他敢做不敢当的懦弱劲儿，一段时间积压下来的愤懑通过一根电话线吼了出来，烦死我了，我管不了你的破事，你快滚回来吧。说完，把听筒狠狠地摔在座机上。“噼啪”一声，震惊四座，旁边的卢晓晨吓了一跳，差点立起来。在座各位一律全神贯注于韩赛楠身上，不只因为摔电话，还有那一通歇斯底里的河东狮吼。白亮和许若他们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韩赛楠发飚，估计如此逃债的阵势以前也没见过，心里都存着几分惊恐，理论上虽然跟他们没多大关系，属于隔岸观火，可还是忍不住凄惶。那帮苦大仇深的讨债人却把这一套当成了苦肉计，心想着把我们晾一边就算完事了吗，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我们只认得钱。所以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哄而上，围住了韩赛楠，卢晓晨当然也进了包围圈。他们叫嚷着：赶紧拿钱来，算工资，一分钱也不能少，没告你们已经是便宜你们了，还敢登鼻子上脸，以为我们乡下人好欺负是不是，就是……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钱无疑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字眼，客厅里仿佛煮开了一锅粥。许若是真的害怕了，六神无主地问白亮是否需要报警，白亮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却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手捂在电话机上犹豫不决。困在里面的卢晓晨企图突围，无奈城墙坚不可摧，寻找了几个突破口都以失败告终。韩赛楠双手捂着耳朵仰起头大喊大叫，身体由于激动微微颤栗起来。这一叫就像往粥锅里加了一大盆冷水，屋内蓦的安静下来，卢晓晨赶紧趁这间隙开说，有事说事，这么闹有意义吗，能解决问题吗？那帮人还以为找到主事的了，仔细一看却是个毛头小子，刚压下的火气又蹿了上来，你算哪头蒜呀，有本事你拿钱来，想说废话一边去。韩赛楠早被气爆了，心一横，既然你们下三烂，那就别怪我无赖到底，她冷笑两声，捋了一把额前的乱发带着无比轻蔑的口吻说，要钱是吧，有，就是不给你们，怎么着，有法你们使去，找警察到法院都行，随你们便！话刚说完，一个急红眼的妇女抄起身边的凳子冲着韩赛楠砸将下来。周围都是人，韩赛楠根本无处躲避。卢晓晨一直就在旁边，本来还准备辩论的，眼看着凳子要落下来，不及多想，赶紧侧身护住韩赛楠。虽然他下意识的扬起胳膊环住了脑袋，但那妇人用劲实在太猛，想刹都刹不住，凳子腿砸到胳膊上来不及缓冲便出溜下来，凳子腿棱角分明，它敦实地磕进卢晓晨后脑勺偏上的位置，跟锅沿将鸡蛋壳磕破差不多。卢晓晨先是感到一阵晕眩，紧接着巨大的闷痛，然后一股湿热粘稠穿过发丛抵达了后脖颈，用手一摸，都是鲜血。讨债的人顿时傻眼了，没成想弄出流血事件，谁都不吭声。韩赛楠扶住卢晓晨，对着“赖皮狗”大喊，还不快点送医院！ 最后朱耀洪从他在城里做服装生意的姐夫那里拿了六千多块钱摆平了此事。“赖皮狗”他们拿到钱以后，为了逼债才有的装腔作势一下子了无踪影，乡下人骨子里的纯朴和憨厚一下子表露无遗。他们说着圆场的话，觉得对不住卢晓晨，临走时还到医院去看了他一回。那个砸伤卢晓晨的妇女一直在病床前抓着他的手道歉，并且给他留了电话，让他伤好后一定要去她家做客，她要实实在在的道歉。卢晓晨拍脑部CT的费用，她坚持要花，却被朱耀洪坚决阻拦了。他说，我们公司再困难，这个钱还是有的。韩赛楠不解，她觉得这个钱理所应当的该妇女掏，倒不是公司不想出，起码可以教训一下她。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朱耀洪跟他解释，如果你让她花了这个钱，那就等于让她心安了，我才不会成全她，我要让她尝尝盲干的后果，和心灵的安宁相比几百块钱又算得了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在变相教育她，说不定哪天一开窍，就能成为贤妻良母呢！朱赛楠给这套怪理论弄得有点糊涂，也许她根本没往心里去，一只手勾着朱耀洪的脖子，脸贴在肥嘟嘟的胸膛上，说，想不到你有这么重的心机，怪不得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么被你骗到手的，原来到处你都下了套，从哪儿走都得做你的猎物。朱耀洪干笑两声，下巴抵住被脂肪模糊的锁骨，凝视着韩赛楠的眼睛说，怎么，你腻味我了，想闻闻别的猎人什么味儿？韩赛楠想都没想，是啊，我想找个帅的，能天天陪着我到处逛到处疯给我安全感，让别人一看就嫉妒羡慕恨的。本来她想加上一条高大的，后来一想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吧，就算开玩笑也不能总揭人家短处啊。她想起他们正式交往那阵儿，有次上街忘了换掉跟鞋，结果回头率极高，人们好奇的眼光猜测着他们之间属于哪种关系，弄得她挺尴尬。扭头一看他却一副极为享受的模样，小鸟依人般靠在她肩膀上亦步亦趋，那陶醉的神态是旁若无人的。当时她就想他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不拘小节能屈能伸随机应变，跟着他是对了，不由得又爱又钦佩。从那以后，每次上街她都会穿平底鞋，甚至很少买高跟鞋了。对于韩赛楠的那番话，朱耀洪像往常一样没有过脑子，全当是正话反说的撒娇（如果当时他稍微细心就会发现韩赛楠说那些话时的渴望与遗憾之情）。他捏捏她精致的鼻头说，那好，你去找吧，下周我要去上海一趟，找个小白脸来陪你，等我回来再把他踹了，省得我不在的时候你寂寞。韩赛楠心里反问，难道你在家我就不寂寞吗？她卜楞着脑袋躲过他肥厚柔软的手指，心里有点泄了气的反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吐出一口气用了有点不舍的娇嗔口吻说，又去上海干什么？找老相好还是在网上勾搭哪个小丫头了？朱耀洪没接她的茬，一脸正色道，你真是个小孩儿，什么事都不上心，你知道最近又起来几家网站吗，三家呀（他伸出三根短粗的手指逼向韩赛楠漫不经心的眼神，好像在告诉一个愚蠢至极的小孩子三是什么概念），上海两家，北京一家，都是劲敌，起码都有背景，资金也比咱们雄厚得多，咱们要是再不采取策略，就等着喝西北风吧！本来我指望着你跟我一起把公司做好，就算没有真知灼见，没有出语惊人的发展策略也不打紧，毕竟年轻，经验少，不能要求太高，但你不能因为我不说你就不求上进呀，至少业务和能力方面应该可以独挡一面啊。你可倒好，成天阶吊儿郎当，大大咧咧，心里一点儿公司的事儿都不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难道你真的没为将来着想过？朱耀洪的脸渐渐板起来拉起来长起来，像没洗透的衣服就被阴干了，僵硬不说，有些部分还皱巴巴地挤在一起。脸色也是愈来愈不好看，由红变白然后又变得蜡黄，总之是被气得肝疼，气得没了血色。别的方面韩赛楠还敢跟朱耀洪较劲儿顶嘴，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一旦涉及到公司或者与之相关的业务，她就显得理屈词穷心中有愧，一下子便甘拜下风，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面对父母语重心长的责难一样臊眉打眼，任凭他数落。这时候，朱耀洪在她心目中是有很高威信的，他如同一家之主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那些压力是她不原意去想也想不到想不全面的），为的只是拥有高质量的稳定生活（初衷令韩赛楠感动，她觉得他是为了他自己，同时更是为了她），因此偶尔发发牢骚，宣泄一下心中的郁闷情有可原，从生理健康的角度来看甚至是必要的。朱耀洪见韩赛楠把脑袋埋在他胸膛里一言不发，脸部肌肉紧绷绷的压着他的胸口，呼吸也小心翼翼得有所节制，就知道她认错了。可是错在哪里她其实并不清楚，让她说的话兴许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却都是些无挂紧要的鸡毛蒜皮。尽管有时歪打正着说到点子上那也是不作数的，因为她这个人属耗子的——撂爪就忘，当时往心里去了，过后就不记得了，有什么用呢。在朱耀洪将要离开根据地的时候，对培养韩赛楠成为公司的顶梁柱他彻底失去了信心，虽然她一度成为天时地利的最佳人选。他短促地唉叹一声，搂着韩赛楠肩膀的手臂紧了一下，这一声有着委屈和无可奈何，这一紧带着宽慰与乞求包容。搁在往日话到了这个份上就该进入睡眠的前奏了，一切尽在无言中，一切在睡觉中得到领会与交融。可今天朱耀洪有话要说，而且是很重要的话，刚才所说不过是前因，现在他要摊牌了。他把压着的半截胳膊从韩赛楠瘦削的肩胛处抽出来，韩赛楠自然地滑落下来，朦胧的睡意没了，以为他要下床。他的一只手凭着感觉摸索到她的手，并且包在手里，像是攥着不得已而必须失去的昔日珍物。他说，你觉得卢晓晨怎么样，这个人的品质？韩赛楠微微吃惊，但她马上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于是实话实说，不错啊，对公司的忠诚度挺高，该是提拔的时候了。呵，还挺聪明嘛，想我心里去了！朱耀洪稍嫌夸张地说，我准备明天跟他谈谈，让他管理现在的几个人，积累些经验，等公司壮大的时候，信息部的经理就是他的。哦，你觉得白亮呢？他也不错吧。韩赛楠喃喃低语似的，她对重用谁都无所谓，提白亮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醋意，因为她竟然感到一丁点的失落，好像失宠的嫔妃，她觉得女人就是这样，真是没出息！白亮？不行，业务嘛做得还可以，但他个性太强，是个不太服从的人，而且有点儿清高。怎么说呢，不懂得人情世故，现在公司人少还可以，要是将来做大的话，少不了应酬敷衍，他肯定吃不开。好在他碰上我这样开通的新型老板，给他适合的空间，如果是在关系复杂按资排辈的国企，他早被挤兑下岗了。朱耀洪分析得头头是道，听得韩赛楠怔怔地愣了半天，她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这条老狐狸，深藏不露啊，把人看得还真透。朱耀洪赞许地点头，好像韩赛楠刚才的话十分到位，那当然，管理也是门学问，不了解一个人怎么使用他呢，得把他的潜能挖出来，双方都能获益，这才是做公司的根本，首先得先会做人，才能用人，然后才会长足发展，你说咱们不强大，谁还能强大呢？韩赛楠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嘴里连声，嗯，嗯，嗯。然后作深思熟虑状，问，那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强大起来，我什么时候可以高枕无忧地做我的老板娘呢？别着急，明年，明年就会有新的局面。我不在北京的这段时间，你抽空到西三旗和百子湾市场实地考察一番，了解一下这些经销商的现状，顺便印一套完整的宣传资料，发给他们，让他们意识到电子商务的先进性和可靠性，培养他们上网查阅信息的习惯。北方的这些商家都没有上网意识，还靠着打电话或者冶金报获取信息，现在钢材市场变化非常快，几乎一天一个样，他们看到的报纸多是十几天以前的行情，有什么用呢，说不定还会误导，不像咱们网上每天追踪及时更新……他愈说愈加兴起，几乎滔滔不绝，直到韩赛楠掐了他一把，他才哎哟一声停下来。（未完待续）

杨小羊 · 发表于 2006-3-24 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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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钦差 · 发表于 2006-3-31 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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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可 · 发表于 2006-4-2 0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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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原 · 发表于 2006-4-3 03:55

文笔不错啊！太长了，好多天才读完。[em06][em22][em36]

静川 · 发表于 2006-4-4 05:13

刚看完楼主的小说,写的很细腻,具体观点等楼主全发后在帖,因为还没看出楼主此篇的发展方向.[em01][em02]

苍耳冲 · 发表于 2006-4-4 21:41

十 　　卢晓晨在医院呆了两天就赶紧回来了，他是受不了憋屈的人，要不是因为许若中午和晚上会过来看他从而享受难得的二人世界，他可能一天都呆不住。他总觉得有很多话想对许若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尤其是上次那件事情之后他更不晓得是否应该表明心迹。多亏了这次受伤，给他们制造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实际上两人早已心知肚明，距离恋人只差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始终没有谁鼓足勇气迈出。 　　许若这几次之所以来看卢晓晨，一方面在于她觉得之前愧对卢晓晨，还有韩赛楠的撺掇，另外一个主要因素是她已经想通了，如果卢晓晨真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那她就会好好地跟着他，全力以赴做好称职的女友乃至妻子，一起过日常的琐碎生活，坚决不再去想薛明轩和白亮了。她忽然就想起了母亲曾经告诫她的话——和你爱的人谈恋爱可以，但如果嫁人的话一定要选择那个死心塌地爱你的人，即使你不是那么中意他。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头七刚过，那年她离毕业还有一年半。 　　父母都是中小学教师，并且上学时就是同学，父亲得肺癌死去时才51岁，母亲当时哭得一塌糊涂，几乎背过气去。她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它居然就在家中那本常用的相册里，而且是在父母亲合影的夹层中。父亲果真把最危险的地方当成了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准已经放了将近三十年。照片上的女人是父亲年轻时一直深爱的人，也是他和母亲的同学，两个女人都爱着父亲，可父亲当初是倾心于那个女人的。不幸的是女人死于一次意外，于是几乎已经没有取胜希望的母亲在这场三角恋里不战而赢。母亲以为这么多年父亲早该忘记那个女人了，可是没有，亏得她这么多年来辛苦地忠诚地一丝不苟地爱着他。母亲感到从未有过的悠长的心寒，她不敢相信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还不如一个早已化为尘土的人。她意识到嫁给父亲是个错误时，一切已不能解释，醒悟来得太迟了，她只能告诫自己的女儿吸取教训，不要步其后尘。 　　父亲死后，母亲变得比以前既开朗又活泼，连笑声都是一惊一乍的，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退休后，家里没事可干，她就加入了社区里的秧歌队，一手一把粉红的绸扇像只青春焕发的老蜜蜂跳着八字舞摇曳生姿。招来许多中老年丧妻或者离婚的男士对她秋波频送，流连忘返，有时候她会带着三四个对她有意思的人回家搓麻将，完全不在乎楼上楼下那些人看她时躲躲藏藏的异样眼光。她跟许若说，这都是你爸欠我的，他一走了之，我还要活着，给我带来快乐的人我不能拒绝。许若当时以为母亲是出于悲伤才有的过激行为，也许她是想痛快的报复已经死去的父亲，总之她觉得自己理解母亲的行为。因此听之任之，以为过段时间母亲会自然收敛，回归她安静腼腆的本色。没成想母亲却变本加厉，和一个离异多年从事当地晚报编辑的老头一度达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最终由于许若的阻扰而没有成功，但母亲却依然和那老头你来我往。她对许若说，他非常喜欢我。许若看着描眉扑粉的母亲一阵恶心，她怎么也没料到母亲老来俏，竟然玩起了真格的。 　　现在想来，许若似乎有些明白母亲了，说穿了这是一个无比古老的情爱问题。看尽天下情侣和夫妻，真正的两情相悦毕竟占少数，爱情的天平从来不会出现平衡，总有一方的爱重于另一方。恋爱的本质应该是双方不断加减感情砝码的过程，当衡量感情相对质量的指针在中间位置小幅度的来回晃动时，有的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而有的人各奔东西，从此陌路，因为他们把属于自己的砝码全部拿了下去，游戏彻底结束时出现了真正的平衡。 　　她和卢晓晨已然开始了游戏，她处在被动的位置，总是等待着卢晓晨搭讪，心底至今还未有过主动出击的念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是前两次的失败让她不自知地起了戒心，感情变得麻木起来。应该不是的，她否定了这种想法，她觉得还是忘不了白亮，虽然他给过她难堪，让她心如死灰，可是他整天在眼皮底下晃悠，并且同处一室，怎能说忘就忘呢？她在心里给卢晓晨加油，她真想对卢晓晨说，就看你的本事了，看你的实力有多强，能不能挤进我的心里，占据白亮的位置。想到这儿，她心里猛地一颤，好像被凉水激到了，她觉得这样做有点儿不道德，对不住卢晓晨，就像父亲对不起母亲是一个道理。转念细想，却又没有那么可怕，毕竟一切刚刚开始，不就是过日子嘛，还不容易！再说卢晓晨比起白亮并不差，在应对现实生活方面要比白亮强得多，想过蒸蒸日上的小康生活还得靠卢晓晨这种男人。 　　十一 　　卢晓晨出院的第二天，朱经理找他谈了半个钟头的话，然后随他一块来到客厅当众宣布任命卢晓晨为信息部经理，负责信息的制定监督以及销售拓展等方面。下午朱耀洪就去了上海，慢车，硬座，才88块钱。临走时他拿着票在客厅里又说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别着急，大家好好干，我保证明年咱们的收入明显提高，谁要是出差，肯定是飞来飞去，这份罪现在我先替大家受着。说完背着二手的笔记本出了门。 　　卢晓晨难以掩饰内心的兴奋，晚上请大家在附近一家比较高档的湘菜馆吃饭，韩赛楠也在其中。武昌鱼、小炒肉、铁板系列还有几个纸锅，都是下饭下酒的菜，大家还算放得开，气氛挺高，时不时碰杯。这顿饭是朱经理让他请的，意在笼络人心，其实就算他不说，卢晓晨也想请，春风得意嘛，事业爱情都有进展，怎么能不让他高兴呢，高兴就要腐败一把，顺便打牙祭，他们已经二十多天没吃到肉了。 　　他有意坐在许若旁边，想着需要的时候替她喝酒，但许若的酒量让他倒吸了一口气，人家干掉两瓶啤酒只有双颊绯红，还特意朝着卢晓晨亮亮杯，带着狡智的眼风，好像猜到了卢晓晨的诧异。此举甚为出乎卢晓晨的意料之外，以前在一起吃饭时也喝过酒，他记得许若总是喝可乐或者橙汁，从没像今天这样豪饮。依她的神态举止，对酒桌文化显然比较在行，绝对不是首次喝酒，说不定以前喝大过多少回呢！ 　　卢晓晨感觉怪怪的，他想起了几句话：一般的女人不喝酒，女人不喝一般的酒，喝酒的女人不一般。读起来颇像绕口令的三句话是师范时卢晓晨在一次校外聚会上听来的，出自一位毕业两年多的师兄之口。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怀里带着几分风尘气的女子正在替他干掉最后的半杯“马尿”，言下所指便是那女子无疑。卢晓晨一向反感喝酒的女人，经过那么一出，更觉得能喝酒的女人绝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而此时的许若有点儿让卢晓晨摸不着头脑了，他承认那些根深蒂固的陈腐观点不免以偏概全以黑点盖白纸，但就算是那样，黑点依旧是存在的。他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许若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清纯可人的小女生模样，何时沾上如此恶习呢？以前肯定有过什么事让她借酒浇愁，然后慢慢的便上瘾了。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女朋友是个喜欢买醉的人，不管什么原因，以后得想办法让她改掉这个坏毛病，最好戒酒。 　　一个同事又给许若倒酒，卢晓晨赶紧推开流得正冲的瓶嘴，拿起杯子揽入怀中说，她不能喝了，你看脸红得跟桃花似的，再喝就醉了。那个同事有点儿喝高了，见到卢晓晨护犊子似的不禁笑着打趣，你小子真是重色轻友啊，还没怎么样呢就当你自个的护着了呀？要不你代她喝吧，不过得翻番！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着瓶子给卢晓晨倒酒，倒完了嚷着让他喝。卢晓晨拿起第一杯仰脖的时候，许若抓起剩下的那杯一饮而尽，几乎和卢晓晨同时放下杯子。那个同事看得愕然，说着起哄的话，真是夫唱妇随啊！然后他把头转向旁边的白亮，作势要问一些隐秘的话，其实这话是有意让大家都听见的，因此声音挺大，嘿，白亮，晓晨现在是跟你睡在一个屋还是跟谁呀？白亮一直低着头没说多少话也没喝多少酒，心思全不在酒桌上，被他这么一问有点儿恍惚，一抬头正好撞见许若的目光，不知作何回答，笑得有点儿尴尬。不置可否的笑被同事理解为臆想的那层意思，对着卢晓晨和许若心照不宣的眨巴眼睛。卢晓晨看许若的时候，许若正注意着白亮，余光瞥见卢晓晨看着自己，马上就有点儿不自然，害怕卢晓晨看穿，于是尽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扫过半拉桌子才抵达卢晓晨专注的眼神，对视一眼马上转过头，把筷子伸向一块牛柳。卢晓晨以为她不好意思起来，目光有点不舍地硬是收了回来，心却不听使唤的泛滥开了。同事的那句话真具挑逗性，让他浮想联翩，迫不及待的要加快马力在恋爱的道路上奋勇向前。 　　还记得男生宿舍卧谈会的永恒话题有两个，自然都和女生有关，一个比较普遍、大众化的是哪个女生的眼睛有神，胸部够大，屁股够翘，摸起来更具肉感；另外一个相对隐秘，也更具有刺激性和神秘性，那就是性，是做爱，是处男和处女的问题。那时候流行的论调是如果二年级下半年还是处男的话，那这个人就有问题了，不是阳痿就是肾虚。 　　宿舍里有两三个人确实勾搭着班里的女生，也经常出双入对。于是熄灯后的卧谈会属于他们炫耀的时刻，廉价地出卖着自己的性经验，和谁谁干过了，亦真亦假，渲染得绘声绘色，惹得包括卢晓晨在内的几个性饥渴一阵骚动，不一会儿，几张床铺便嘎吱起来。起初卢晓晨很想摆脱还是处男这种事实，无奈无的放矢，后来听得多了，便怀疑起他们所吹嘘的真实性了。他不相信哪个女生像他们描述的那样贱，欲望再强烈还是有尊严的，谁都知道毕业代表着分手，心也许可以付出，身体是万万不能随便就给谁的。那些已经失身的女生如果和他谈恋爱的话，卢晓晨是不会要的，就算观念再开放，心里终究疙疙瘩瘩，像脚上长了鸡眼似的不舒服。 　　卢晓晨仔细一想，他和许若之间最多不过是深入的抚摸而已，连接吻都不是常事。说他不想有所进展，骗鬼都不相信，但他真的不想这么快就攻破高地，最好是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太快了总有点瘆得慌，不靠普。对许若呢，他有自己的看法。女孩子嘛，他还是喜欢矜持一点儿，有着淑女风范的。恰巧许若对这件事好像也没什么计划和预想，外表看起来不急不躁，挺能撑的。有次卢晓晨已经解开许若的两个衣扣了，她还没有拒绝的意思，摸到第三颗时动作下意识地慢下来，他原本不想干的，虽说这种事不需要准备，心里还是有点儿异样。他这一慢，许若好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外扳，脸突然间红得反常。卢晓晨强忍着憋回了那股劲儿，心里矛盾起来，他既希望许若主动一些，得以实现据说是人生最美妙的事情，另外也害怕她过于主动，那他会对以后的生活产生忧虑，用他家乡的俗话说就是女人太骚了，男人甭想守住。 　　十二 　　那天在酒桌上白亮心里挺不是滋味，酒没喝多少，只管狠狠地吃菜。借酒浇愁对他来说屁事不管，一旦遇到什么烦心事，他的发泄方式就是不断地咀嚼和下咽，像饿了好几天似的，一直吃到胃胀。卢晓晨早习惯了他稀奇古怪的性子，一没时间二也不想在这时候为难他，任他低头闷吃，他明白给别人面子就等于给自己面子。让白亮不顺心的事情挺多，比如卢晓晨任经理就让他心里不好受，倒不是自己想做经理，他清楚自己根本没有领导才能。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跟命运较劲儿的意思，好运越是偏向谁，他就越看谁不顺眼。再比如许若，自从她和卢晓晨确定了恋爱关系，他就开始觉得不自在，尤其是下了班回到住处以后，勉强一起吃过饭就躲到屋里去看书了，有时瞄上电视两眼，完全是在做样子。这种不自在还不属于大功率灯泡那般单纯，当然并不排除此种成分，但重要的肯定不在这儿，而在许若身上。也不是许若跟了别人才觉出她的好，悔不当初，只是许若抛给他的眼神总让他心疼，好像被蜜蜂蜇了似的那么一激灵。内心深处他总认为许若是因为他的拒绝才跟卢晓晨走到一起的，有点儿退而求其次的意思，只是为了找个男朋友才交的卢晓晨，天时地利都没有，是赌气后的阴差阳错。他觉得这样不好，不仅许若心神不定（这是他从许若看他的眼神里得出的结论），从某种程度上讲卢晓晨也是受害者，间接伤害他的人正是自己。本来他要感到惭愧的，可是看到卢晓晨沉浸在不自知的得意中把酒言欢时，他又觉得卢晓晨活该了。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命运啊，一个人的性格基本决定了你在这个社会要扮演的角色，白亮感叹着，把普通问题形而上是他早已养成的习惯。 　　也不是没有高兴的事情，比如工资涨了，只是这件事人人有份，白亮再高兴也没有优越感。如果光是固定工资上涨，还不至于那么高兴，涨个二三百顶天了。其实是销售额高了，而且销售业务明显比以前好做多了，原来签个订单最快也得磨上一个星期，这段时间竟然有好几个一天之内就签合同，第二天便汇款的。凭着他们在这个行业的资历还不能对这种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只是觉得好日子渐渐近了。而此时坐在火车上的朱耀洪早就嗅到了机遇和利润来临前的味道，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钢铁业很有可能结束持续了十多年的低潮期，继而迅速地进入不可预知的热潮期。不管是各项有关的统计数据，还是下游相关行业的发展趋势以及国家发改委近期颁布的一系列政策无不在透露这样一个信息——钢铁业的春天到了。朱耀洪就是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只要抓准了，一下子就能站稳脚跟，为公司以后的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苍耳冲 · 发表于 2006-4-4 21:42

十六 　　白亮正躺在沙发上看书，电话响了。他拿掉身上的毛毯，坐起来挪动着两瓣屁股，几下就蹭到了电视柜旁，熟练地抓起电话，您好，请问找哪位？白亮的普通话说得比家乡话都顺溜，一张口就是训练有素的营销语言。对方好像受到了惊吓，短暂的静寂过后，一句侉到掉渣的家乡话传过来，是亮子吗？他听出了父亲的声音，干涩而单薄，像是撕开一张陈年的黄纸。闪念间他想起已经一个多月没往家里打电话了，但此时感觉到的全是陌生，没有半点亲切感。他不自然的嗯了一声，想重拾乡音，却不得要领，舌头僵硬得如同铁板。父亲问他吃过饭了吗，吃的什么，北京冷不冷，不等他回答又告诉他多穿点儿，买件厚衣裳，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舍不得花钱。白亮简短回答着，父亲自说自话的问候勾不起他一点说话的欲望，那语气不像一个父亲对儿子表示日常的关心，倒像是下级对自己的现管巴结讨好，弄得白亮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前父亲对他是多么霸道和强硬啊，白亮对他只有无条件的服从。没容他多想，母亲又接过了电话，差不多是把父亲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要比父亲感情充沛，每个字都是发自肺腑，她是想念儿子了，她问儿子什么时候回家时差不多带了哭腔。白亮这时才真正找回了家的感觉，想起母亲种种的好，赶紧安慰母亲说春节就回去，还有一个多月。 　　挂掉电话后，白亮再也看不下去手里的书了。他是个注重细节的人，事情的关键在于细节，他觉得世间万物的变化都有其自然原理，只要全身心的认真思考肯定能找到原由。难道父亲的变化真像母亲曾经跟他提起过的那样？他记得是一年前的下午，母亲在炕上绗被，连日来的阴雨终于在上午停了，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淡淡地蒸发着这个世界，父亲扛起锹隔着玻璃对母亲喊了一句，我去地里看看存水了没有。母亲应了一声，看父亲拐出家门，突然就说起父亲对她比以往好多了，上次去县里趸货还给她捎来一条围巾。她说，我寻思着，没准是岁数一大，懂得心疼人了。想想年轻那会儿，没少吵嘴，有时也动手，气头上说的话更绝情，那时有好几次我都想过离婚，可是一看见你们（白亮有个妹妹）心就软了，想着忍忍就过去了。要怎么着也得等你们长大了再说，真没想到这几年你爸开窍了，拿我的话也当话了，挺多事不再自作主张，先跟我商量，征求我的意见。母亲说到这儿自豪而又有点儿害羞，嘴角浮上一个微笑，手里的针刮了几下头发说，我哪有什么意见啊，大半辈子他说啥就是啥，我早习惯了，可不想当家。说完她又低头做活了。 　　白亮想，也许父亲心里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终于在某一天像母亲说的那样开窍，找到了自己的不对，只是没勇气说出来，便用实际行动表明“认错”的决心，以求得与儿子冰释前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父亲算是多虑了，父子哪有隔夜仇呢，但伤口总是存在的，它的愈合需要契机和时间。父亲的改变理论上来讲是有用的，起码得到了白亮的重视，元旦之夜他想的都是父亲。他换了一种全新的角度来看待父亲，抽去“父亲”这一角色，完全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农家的顶梁柱，把他当成一个男人，甚至臆想了年轻时父亲的理想和爱情，然后他看到一个有着无限激情的大男孩怎样走入时间安排好的陷阱，走进婚姻的桎梏，怎样成为父亲，他的心思怎样细微地变化着，怎样忘却了自己，和生活奋力拼争，直到败下阵来才发现自己伤害了身边的人，于是如履薄冰般开始漫长的补救。白亮觉得父亲大可不必，感情从来没有对错，爱与恨更是相互依存转化的。生活和现实预谋已久，它使我们性格中的弱点以极致状态暴露，走火入魔，张牙舞爪，于是伤害在无意识中发生。 　　白亮觉得应该尽快让父亲卸下心理负担，不能让父亲带着负罪的心态跟他说话，而能使父亲宽心的只有自己了。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不能对父亲不冷不热了，要多多沟通。行动上也要有所表示，这一点他早就想好了，春节回家正是表现的好机会。他觉得应该给父亲买瓶正宗的茅台，不是“迎宾”也不是“王子”。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每到喝酒时差不多都会提起茅台，那时他还以为茅台和毛主席有什么关系呢，因为父亲也总是喜欢提起毛主席的，只是近些年很少提起了。想起茅台，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骑在父亲的肩膀上够门框，够树叶，没什么可够的，两只手就抱着父亲的头，手指蒙在他的眼睛上或者揪他脸上的肉，来回摩挲他竖满胡茬的下巴。多年前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想起来清晰如昨，白亮的鼻子霎那间酸酸的，痒痒的，像一只小虫在有意挑逗。 　　十七 　　朱耀洪在上海过完春节才回到北京，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个长头发的东北女孩。长发的女孩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可像她这样头发及膝发质又好的实属罕见。女孩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覃凌，据朱耀洪说是在回北京的火车上遇见她的，攀谈少许得知女孩刚毕业半年，去南京看同学顺便找工作。结果没找到工作便又赶回北京，如果没遇见朱耀洪的话可能就从北京回东北老家了。朱耀洪认为女孩是个做销售的好料子，说话得体，态度大方，很有正规和成熟销售员的风范，就跟她说明可以到自己的公司试试。覃凌大概也是处于走投无路的地步了，于是一口答应下来，至少她有了继续留在北京的资本。 　　韩赛楠不无醋意的调侃朱耀洪，怕不是简单的相遇和惜才吧，更重要的是那头长发和那张漂亮的脸蛋，还有那双漆黑的要冒水的勾魂儿的大眼睛吧！她故意闪着自己的大眼睛，好像要让面前的朱耀洪比较一下，分出个高低。朱耀洪一脸坦诚和无辜，怎么，你也觉得她漂亮，我还以为漂亮女人从来都相轻呢，能让你这样的小心眼欣赏的女人真不多，看来是遇到对手了，你还真得小心点为妙。韩赛楠乍一听还没明白朱耀洪的意思，怔了一下才扑哧一声乐了，我没什么担心的，除了我这样的傻子谁还看得上你，要是她真看上了你，就送给她，我正不知道往哪儿塞呢！朱耀洪把韩赛楠撂在床上，语意暧昧地说，我知道往哪儿塞就行了！腾的一下，韩赛楠的脸从脖根烧到额头，那种红透着不自然和闺阁里的标志性羞涩，朱耀洪的嘴唇像是亲在盛满滚烫热水的玻璃杯上。他停止了动作说，你怎么了，发烧了，不会这么快吧？韩赛楠的反常被朱耀洪发现了，她来不及也不知道怎样掩饰，一时愣住了。她心想着怎么会这样失控呢，竟把朱耀洪当成了霍子明，要知道霍子明无论如何是说不出那种下流而又语意双关的话来。也就是说她一直想着霍子明呢，直到听见那句话才从恍惚中游离出来，自然破绽尽出。这时候她说什么都有点儿欲盖弥彰，但她又不能沉默，只是随手摸了一下脑门，手心里一片汗湿，然后说，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吃坏肚子了吧！朱耀洪显然将一切看在心底，他不露声色，也不掩饰失望之情，说了一句好好休息就系好刚解开的睡衣扣子去了客厅。韩赛楠的两条胳膊摊在床单上，浑身冰凉，她拿不准朱耀洪是否有什么把柄或者证据，但那张冷下来的脸切实让她胆战心惊。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和霍子明动不了真格的，情也许是真的，但她根本没打算有过结果，潜意识里朱耀洪回到北京的时间便是她和霍子明走到尽头的时刻，她一定不会再和他联系了。她本想找个时间跟霍子明摊牌，却又觉得不妥，拿过手机，给霍子明发了一条短信：我们就到这儿吧，做个永远的朋友不管对谁都是更好的选择。朱耀洪在客厅里来回移动着鼠标玩红警，一个完美的阴谋在他内心渐具规模。 　　用日新月异来形容年后公司的发展一点儿不为过，真的就和阳春三月的气温一样蒸蒸日上。最高兴的当然是朱耀洪，有了钱就能按部就班的实现原来的设想，就能更好更多的与客户合作，跟他们谈条件，让他们消费得更高更多。年后不过两周，公司就搬到了海淀区盈都大厦的正规写字间，弄好设施，又开始招聘，这次招聘对象的最低学历也要本科，专业要求营销或者冶金方面。半个月下来，整个公司有模有样，俨然朝气蓬勃的企业。卢晓晨、许若和白亮他们逐渐感到了自己与本科生的距离，光是外语方面就差了一大截，专业方面也是半路出家，面对越来越广泛的客户群体他们时常捉襟见肘。好在朱耀洪善解人意，有意照顾，把他们放在了广告部，这里用不到多少专业知识，也不用过于精细的去掌握行情变化，只要了解一个大概走势就够了。广告部其实是个利润颇为可观的部门，只要你具备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的基本功，善于察颜观色跟客户拉关系套近乎，同时具备锲而不舍的精神，那每个月的收入肯定要比普通的编辑和销售员多得多。因为随着网站的影响力逐渐扩大，点击率不断上升，广告价格自然水涨船高，哪怕两三个月拿下一个十几万的单子，提成也有两万来块呢！ 　　卢晓晨在广告部如鱼得水，他是能顺应形势的人，就像舞厅中央安装的球状彩灯，需要哪块，哪块就会突出来发光发热，给人的感觉总是光鲜亮丽。京津唐三地的钢厂和经销商是他们主要攻克的对象，由于近在咫尺，平时免不了上门拜访吃饭请客，这是没办法的事，北方人就吃这套。你跟他在电话里唾沫横飞比不了酒桌上对饮一杯，最好是把他灌到桌子底下，酒醒了会在暗地里竖你的大拇哥，再加上几句迎合奉承的话，那这个单子能始终跟着你，除非公司倒闭。大多数客户都是中年男人，大多数客户都腆着肚子，有一半客户秃顶；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客户跟暴发户一样举止粗鲁，荤段子就像一盘水果沙拉在酒桌上必不可少；差不多所有人都喜欢你捧着他说话，让他飘飘然晕晕然，大笔一挥，一切搞定；也有表面高风亮节，不啻这一套的，卢晓晨清楚这样的客户需要什么，只要不经意的跟他透露一下回扣的数额，保证他笑逐颜开。这都是卢晓晨总结出来的经验，当然意外情况也会发生，比如客户是个中年女人，脸上跟你笑意盈盈，嘴上也总说着好办，实则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这样的人最不好对付，因为你不知道她的条件是什么，或者知道你给不了她。卢晓晨真遇到过这么一个女人，她自己说已经离婚五六年了，喝了几杯红酒开始诉说自己为了生活受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卢晓晨劝她一切都过去了，然后给她倒酒，她却一把抓住了卢晓晨握着酒瓶的手，温柔却固执的往袖口里伸，袖口系着扣子，她想解开的时候，卢晓晨抽回手说了声对不起赶紧逃出了酒店。后来再遇到女客户他基本上都让白亮或者许若去联系，虽然这是一个做秀的庸俗时代，谁都不能免俗，但很多事情还是有底线的，依靠色相他想想依然惊魂未定。 　　十八 　　韩赛楠发现朱耀洪和覃凌暗地里约会时，她和霍子明正值藕断丝连时期，对她而言这个时期的目标是要把这最后连着的丝一刀斩断，以绝后患。上次她给霍子明发过短信后，他便不在她面前出现了，代替他的是像蜜蜂和蚂蚁一样勤快的短信，早上中午黄昏睡觉前这四个时段几乎雷打不动，一般超不过二十个字，都是简短的问候和猜测性质的陈述句。韩赛楠不敢关机，怕赶上在外面，客户不能及时找到她，丢了单子。她也想过要换个号码，最后还是否决了，本来就觉得愧对他，弄成现在这种局面还不是因为自己，她真的不能再伤害他了，她对这些短信充满了怜悯，但看过后依然删除，害怕让朱耀洪抓住把柄。她想，只要自己不搭理这份感情，让它自生自灭，总有一天会冷却下来，那时的丝稍稍一掰，嘎嘣一下就能断了。这样想着，韩赛楠就很少给他回短信了，有时兴起回复他的也多是劝他回头，忘掉她，尽快找个女朋友之类的。事实上霍子明的短信多是肯定语气，根本用不着回复，自言自语似的，有些像是梦呓，有点儿对韩赛楠相思成疾的味道。有次许若无意中看到一条：你的脸在阳光里闪着泪光，我真想替你擦去，却隔着玻璃。看完她诡秘的笑了，对刚从洗手间出来的韩赛楠压低嗓音，从实招来，这是谁给你发的短信，像个诗人，又像个花痴。韩赛楠一看句式就明白了，打着哈哈笑道，天津的一个客户，神经有毛病，动不动就给我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短信，都叫我给删了。许若感同身受似的，呵呵，你又遇到难缠的主儿了，对这种人就不能理，他们都是没耐性的。韩赛楠给她一个累坏了的微笑，表示赞同。如果不是朱耀洪和覃凌好上了，韩赛楠想这样的短信作为生活和工作的调剂还挺不错。 　　韩赛楠在朱耀洪的外套上发现覃凌超长的头发之后才生了疑心。可能因为心里有鬼，她没有当面揭穿和质问什么，只是捏下那根头发欣赏了半天，眼中发出异样的光，最后被她扔进了马桶。在暗中，韩赛楠开始搜寻有力的证据，想着要当场捉住他们，然后再想办法拆散他们。她先从覃凌下的手，处心积虑制造和她说话的机会，想要旁敲侧击出一些有价值的信息。那天中午在楼下的餐厅吃盒饭，韩赛楠坐在她对面，先是谈工作，然后她迫不及待把话题转到爱情方面。她夸覃凌漂亮，问她有男朋友了吗？覃凌大方地一甩头发，还没有！韩赛楠就说想给她介绍一个，她问真的呀，韩赛楠说，真的。盯了一会儿覃凌的眼睛，她问，你觉得朱总怎么样？覃凌一点没感到意外，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心思，转着眼珠，仿佛在思考怎样措词，然后说，聪明嗯睿智，有远见卓识，嗯，事业心强，是个不错的男人，但不是我要找的那类人，我还是喜欢顾家的，遇上朱总这样的人，你肯定比一般女人承受的压力大得多，我可受不了那份清苦。韩赛楠心里说，你就装吧，你看上的不就是他的地位和钱吗，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这个公司是我流血流汗支撑下来的，你倒好，坐享其成，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吧！韩赛楠心里把脏话都骂了出来，脸上却是笑，冷得仿佛结了冰碴僵在肌理。 　　韩赛楠看到覃凌和朱耀洪在经理办公室卿卿我我是在覃凌做经理助理十天后。覃凌升任经理助理就像一颗信号弹腾空，让人耳目为之震惊，韩赛楠自语，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胆子够大的，看我怎么收拾你。那天韩赛楠去邮局取一笔汇款，走到半路发现没带身份证，便打经理办公室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覃凌没说“您好”之前，好像在跟朱耀洪说，放手，哎呀呀，等会儿，电话。韩赛楠一听，眼前立刻浮现出朱耀洪正搂着覃凌接吻的画面，吻得特别投入，就连电话都懒得接了。“您好”让她确定这个女人是覃凌后，她一句话没说就收了线。她知道办公室是分机，没有来电显示，匆忙拦住一辆出租车，怀着错过这村没这店的捉奸心情直奔朱耀洪的办公室。门被猛然推开，果然不出所料，朱耀洪的两只手还抚在覃凌的腰眼处呢，而覃凌的一条胳膊搂着朱耀洪，另外一条溜到肩稍不知所措。韩赛楠很想甩给覃凌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但考虑到外面的员工以及在朱耀洪面前该有的气度还是很平静的把包放在桌上，注视着覃凌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我以股东的身份宣布你现在被解聘了，你可以永远的离开这个公司了！覃凌红着脸收拾好自己的包，像一阵风飘出了办公室，身后传来韩赛楠巨大的摔门声。朱耀洪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面不改色，绕了办公桌半圈，陷进大班椅里。他那满不在乎的态度更让韩赛楠火冒三丈，但她依然坚守着最后的涵养说，你不想给我点解释吗？ 　　朱耀洪瞟了一眼她伸过来的头颅，不当回事地说，有什么好解释的，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他的镇定倒让韩赛楠一阵心虚，她舒缓一下语气说，那你是怎么想的，要她还是要我？ 　　朱耀洪不慌不忙，好像事先有所准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扔在桌上，发出吧嗒嗒的空心声，他带着世事洞明的眼神又看了韩赛楠一眼说，这话我可以反过来问你，要他还是要我？ 　　韩赛楠一瞥桌上的东西，眼里就没光了，立马噤若寒蝉，刚才的气势如虹仿佛抽了薪的火焰瞬间荡然无存。那是霍子明给她的幸运球，鲜红得触目惊心，现在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太疏忽，或是对霍子明没上心才导致了重要的物证落入朱耀洪手里。 　　朱耀洪看到韩赛楠欲哭无泪表情复杂的一张脸，有种成就感，他暗自得意，心想量你也跑不出我的手心。他让韩赛楠坐下来，心平气和而又推心置腹地说，我跟你始终都在一条船上，除非公司倒闭，否则谁也离不开谁。公司是维系我们之间关系的纽带，你当然可以这样理解，但我不希望它是维系我们感情的唯一。当我们要做出一些不合适的事情时首先想到公司，想想这件事对公司会不会造成影响或者损失，那样的话才不会干傻事，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他的大道理韩赛楠一句都没听进去，她直截了当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这个嘛，其实你离开百子湾他来送你时，我就看见他手里攥着一个红色的幸运球，我想肯定是因为我在身旁，才没有给你。那时我差不多已经猜出你们的关系了，我觉得你一走，再换个环境，也该不了了之了。没想到我出差却给了你们机会，开始我还不太相信，直到我看见这个球。 　　感情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那你和覃凌好是怎么回事？想报复我还是真的喜欢她！ 　　可能是想求得心理平衡吧，就算我真喜欢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要娶的人注定是你。 　　你倒是挺实在，那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吧，或者告诉我该怎么办。 　　挺简单，今天一切就算扯平，只要你表明不再跟他来往的决心，我明天就让覃凌走人。 　　韩赛楠狠狠地点头，用充满决绝的目光看着朱耀洪说好。随即她抓起桌上的幸运球摔到角落里，地毯挺厚，球完好无损地转了一圈，绕到韩赛楠附近。她上前就是几脚，清脆而又刺耳的破裂声渐渐变成扎实的碾压声。红色的塑料残片围成不规则的一小块，看上去像是一颗支离破碎的心脏，白色线绳肠子一样缠绕其中。她的举动看得朱耀洪目瞪口呆，心想这丫头真烈！ 　　当天夜里韩赛楠坐上了去青岛的火车，她跟朱耀洪说要去散散心，好好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第二天上午，覃凌从朱耀洪手里接过装着两万块钱的信封外加一封推荐信优雅地对他道谢。朱耀洪眉开眼笑，说，谢什么，我还要谢谢你帮了我这个大忙。对了，我会提前给上海的唐经理打电话，到时候你把推荐信给他一看就行了，保准你立足上海，跻身高级白领，提前祝你成功吧！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调皮地说，韩赛楠真的想通了呀？朱耀洪指着垃圾桶里的幸运球碎片说，那当然，不信你看看，那可是她自己踩的。

苍耳冲 · 发表于 2006-4-4 21:42

十九 　　还差一周就是劳动节，白亮辞职了。 　　当晚，朱耀洪跟他谈了两个多小时。他问白亮辞职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是公司的原因尽管跟他提出来。白亮说不是，原因都在自己身上，他原本就不太喜欢这个工作，来北京只是为了开阔视野，有更多的生命体验，现在跳板的任务已经完成，他要全力以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写作。朱耀洪说，年轻人有坚持的理想很好，但缺少生活保障的理想不过是空谈，你是有了点钱，可是在北京这点钱够你维持多长时间了呢，你能保证在这么短的时期内写出名堂吗？我学的就是中文，对写作还算了解，不是我打击你，凭你目前的生活阅历要想在书写大军中脱颖而出至少需要四五年的时间。四五年啊，没有收入来源，你能熬下去吗？再说了艺术来源于生活，你还没进入生活的内核，站在井口往下看看就走了，那你怎么知道井里水多水少是清还是浑。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好好掂量一下，商业社会要想安身立命靠写作肯定行不通。一个作家能赚多少钱，你肯定写不了畅销书，这话你别不爱听，因为我觉得你活得过于深刻，写出来的东西也该属于曲高和寡的那部分。其实世上的事真的不需要太过计较，难得糊涂嘛，糊涂才能快乐。也许你还没到我这个年龄，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人生最重要的是经济基础，没有这个，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白亮几乎没有插嘴，静静听着朱耀洪的经验之谈，其实这些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他承认朱耀洪经验老道，属于过来人，他也知道自己肯定做不了畅销作家，甚至连作家可能都做不了。但他还是想试试，这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也不是想混出名来证明给谁看，而是内心的苏醒，是一种情结的复活。他写作不是为了物质和名誉，而是精神的迫切需要，在城市日复一日的雷同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每天只为物质享受耗费仅有一次的生命。他不能苟同朱耀洪的人生哲学，如果让他稀里糊涂的活着还不如死掉的好。物质生活当然不可缺少，但也不能看得过于重要，他记得父母常说的一句话是够吃够过。耳濡目染也好，十七年清苦的乡村生活也罢，总之他发现自己对贫穷竟然有着依恋，就像很多人追求丰沛富足的物质生活一样，他对久违的乡村生活充满了向往。因为他已厌倦了城市，是的，虽然前后还不到一年，根本没有走进城市生活的中心，但他依然想说厌倦。除却表面的喧嚣，他实在找不出城市的特点来，对个体来说，一个城市再繁华也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只该对自己的心灵负责，本性才是最珍贵的财富，是快乐的源泉和真谛。 　　还有一个让他想离开城市回到乡村的理由，那是因为父亲。 　　原来他以为父亲对他好是因为像母亲说的开窍了，其实不然。过年回家时与父亲接触了几天，他发现父亲会改变全因为自己的地位在改变，准确地说是因为他在家里的地位在上升。另外一方面白亮逐渐成人，父亲的肉体却开始衰败，人生已走到了下坡。在某个夜晚，父亲也许听见了时间的洪流势不可挡的向前推进，劈头盖脸朝他袭来。父亲很自然地想到养儿防老，他认清后半生倚靠的人只能是白亮。他想起了自己曾经那样对待过儿子，一阵战栗，也许他觉得亡羊补牢还不算晚，于是不由得对白亮百依百顺了，巴结之情他自己是感觉不到的。 　　白亮很不情愿的想到了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父亲的行为却在一一验证他的看法。比如家里买了一台DVD，白亮随口说了一句带音箱声音会更好，没想到第二天下午父亲就从镇上买来一对音箱。妹妹挺不满地说，还是大哥的话灵，我都说过八百多回了，爸也不买。白亮看着父亲正蹲在柜子旁殷勤地安装音箱，心里说不上来的别扭和难受。再比如以前父亲总是怪白亮木讷，跟村里人走对面也不知道打个招呼。那天奶奶老调重弹又对白亮提到了这个严重的问题，谁知在一旁的父亲满不在乎，不想说就甭说，以后一年不见得回来一次，他们爱说啥就说啥！父亲的论调非常熟悉，白亮想起自己上师范时曾经这样回敬过父亲，他记得那次父亲为此说了他一顿，告诫他，你知道哪块云彩下雨，还一辈子不求人了呢？现在父亲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观点与年少轻狂时的白亮如出一辙。但他知道父亲绝对不是心态年轻化，而是因为白亮有了看得见的前程，有了立足北京的资本，父亲认为儿子真的跳出了农门，于是趾高气扬起来。 　　白亮感到父亲变得陌生了，相比之下，他更愿意自己的父亲是原来那个脾气暴躁，有着粗枝大叶情感的农民，毕竟那才是真实的他。其实仔细想想，并不见得多么陌生，村里像父亲这样的人很多，甚至都是这样的人，凡是儿女在外稍微有点儿本领的，家里人也跟着气粗起来，谁都不放在眼里，好像他们已是城里人，就该高人一等似的。是什么让人们改变了呢？说到底除了钱还能是什么呢！金钱使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提高，他们扬眉吐气了，于是心也跟着改变了，他们忘记了或是不愿提起自己的出身了，乡下是他们一辈子都在努力摆脱的地方，他们渴望着有生之年能够过上更高质量的全新生活。他们或者他们的后代争先恐后地到都市里寻找飞黄腾达光宗耀祖的机会，背井离乡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潮流。他们宁愿在城市边缘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也不肯回到安定自由的村庄，即使这里充满童年的气息。 　　想起进京的初衷，他攥着拳头发誓要混出个人样来，很有些忍辱负重的味道。一旦真的人模狗样了又能怎样呢，难道想要的是父亲那近乎谄媚的笑容吗？不是的。是村人与亲戚的艳羡目光和吹捧之言吗？不是的。那是努力工作赚更多的钱像卢晓晨许若他们一样生活吗？也不是。他全盘否定了进京的初衷，现在想来那是多么荒谬的决定啊，简直是对真心的亵渎，对家族和土地的背叛。唯一的意义在于让他认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城市，他在城市里就像一只草食动物置身酒池肉林，全然不知从何下口。如果不想饿死的话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从此吃肉喝酒，自觉改变胃口；二是离开这里，重新寻找水草丰美的地方，当然很有可能遇到穷山恶水，生活会更加艰难。那么卢晓晨应该属于肉食动物，只是错生在乡村，现在也算回归本性了；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愿改变口味，想尝尝荤腥。别人他弄不明白，而自己他太清楚不过了，祖祖辈辈生活在土地上，从土里来再到土里去，早与土地紧密的融和一体了。他是农民的儿子，更重要的是他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十七年，在那里摸爬滚打天马行空，那里有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它们在阳光下五彩斑斓，明灭涣散。他知道这片土地早就躺在他的身体里了。他流着与父辈相同的血液，继承了家族的性情，自尊，清高，坦然，软弱也暴躁，不受拘束，安于贫穷。他现在想做的就是顺应本性，去寻找一种安乐、坦荡、淡泊的生活。 　　二十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要我说就是看书看得太多了，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文学啊艺术啊，一套接一套，把自己搞得神经病一样，一个中专生在北京能有这样一份工作多不容易，他还不知足，一点都不知道珍惜，至少应该为家里为父母想想吧，真是太自私了！卢晓晨得知白亮辞职的消息后，忿忿的发表意见，看那架势，如果白亮在身边他一定会揍他直到清醒。许若看他捶胸顿足的激动样子，忍俊不禁，她说，亏你认识了白亮好几年，原来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据我总结凡是有着艺术细胞的人大都与众不同，人家是高瞻远瞩，哪像你鼠目寸光，只知道吃喝睡。 　　本是无心的一句话，卢晓晨却听出了味儿，他想这是在嫌弃我太平常，是个庸人了。但他没这么说，累了一天他不想再生是非，只略带醋意的，用了淡淡的口吻，像吐出一口烟那样。他说，是啊，他是大作家，可我没见他发表过一篇文章，我是太平常了，像只庸庸碌碌的蚂蚁整天忙来忙去，可我觉得更踏实，我从来都知道自己能吃几碗米饭，从来不会好高骛远，这样的生活更实在，一步一个脚印，每天都有成绩。说完这番话他就计算起这个月铁定拿下来的单子能有几个，合计多少钱，提成几何，又可以买几平米的地方了。他早算过了，现在他和许若的存款如果要买三千多块钱一平米的房子，能买一间十六平米屋子了，再过几年说不定能买个大三居。 　　卢晓晨的话在许若听来竟是那么刺耳，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仿佛跟他并肩就等于认同了他的话，连思想也与他为伍一样。她觉得卢晓晨是因为嫉妒才去贬低白亮，她不能容忍一个人为了拔升自己而去诋毁别人。卢晓晨暂时还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依旧保持原速前进，如果他回头的话，准能看见许若鄙夷和嫌弃的目光。许若的目光就像发现了目标的激光束，对准卢晓晨不放，仿佛要穿透这具肉体，看到他的灵魂。卢晓晨在这束光中越发变得渺小，一旦渺小，分量自然轻了。许若没有多想，为白亮鸣不平的心里话脱口而出，你和他根本就是两种人，思想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不懂就不要乱说，背后说人家算什么能耐，再说了，每个人都有选择怎样生活的权利，用不着你瞎操心。许若说话时低着头看卢晓晨的脚，那双“老爷车”油光可鉴，脱下来却是臭气熏天。她第一次发现走在前面的这个人徒有虚表，就像他脚上的这双皮鞋一样叫人恶心，隐隐的懊恼和悔恨从心底渐渐上浮。 　　一听这话，卢晓晨感觉伤了自尊，他停住脚步，转身注视着许若，等她把头抬起来才给了她一个酝酿多时的白眼。许若不屑的将头扭向路旁的花店，不去看他，径直朝前走，卢晓晨心底的火苗渐渐茁壮起来，直往脑顶蹿。他想你许若算个什么东西，哪有资格教训我。话再说出来不由得带了轻蔑和讽刺，你对他了解得还真是透彻，是不是嫌弃我了，要是的话，早说！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强迫别人，更愿意做些成人之美的事。 　　就事论事，别无中生有，扯些用不着的，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简直不可理喻！许若说这话的时候就站在卢晓晨前边三四步远的地方，半眯着眼睛，故意忽略掉卢晓晨看他的眼神。目光从他的眉毛移到脑门，未做停留，眼皮一滑马上收了回来，转身就走，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若是往常，卢晓晨肯定会追上去抱住她，挨她几拳，再说点好听的哄哄她，一切小事化了。但今天卢晓晨是真的生气了，咬牙切齿的，他愤愤不平地想，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先求和呢，你有什么了不起，这次明明就是你不对，大不了冷战几天，看谁先理谁，再大不了分手，你不待见我，待见我的人有的是。他站在原地没动，恶狠狠地盯着许若的背影，可能由于走得太快加之愤怒，她的动作含着不自知的激烈，幅度大得滑稽。卢晓晨却一点笑的欲望都没有，他恨不得对着许若的背影大喊，赶快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卢晓晨没有马上回去，许若气得他肚子直叫，没走几步拐进了路边的一家饭馆。要了半斤水饺，一个小菜，想想又要了两瓶啤酒。他吃得很慢，喝得也很慢，咬口饺子就想起许若的毛病，喝口酒便记起许若的缺点。一直以来，许若大手大脚的花钱也是卢晓晨的一块心病，有时他就想以后要是过日子了她也这么没算计的花钱，早晚都得败家。上个星期两人还为此闹了别扭，最后卢晓晨一如既往的认错道歉，本想着能安生一段日子，没成想这回闹得更凶更僵巴更彻底。 　　上周三卢晓晨去见客户，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两个多钟头，当时许若正在看电视。他进屋，看到床上放着一把伞，猜到可能是许若买的，就有点不高兴。等许若进了房间，他就问，怎么又买一把伞，家里不是有两把吗？语气里充满了责怪和质问。许若不慌不忙，好像料到他会这样，拿起伞摆弄着，不看他，说，你懂什么，这是太阳伞，家里的是雨伞，往下的阳光越来越毒，遮阳用正好。卢晓晨说，哪儿用分得那么清楚，雨伞照样可以挡阳光，太阳伞比雨伞便宜啊？如果许若不说太阳伞的真实价格，或许下面就没事了，卢晓晨顶多也就是唠叨几句。但许若却带着炫耀的表情实话实说，哪儿呀，你看看，天堂伞，这可是名牌，一点都不贵，才50块钱！卢晓晨一听够买五把雨伞了，气就不打一处来，猛地夺过太阳伞扔出门外，客厅的水泥地板可能该打扫了，一层浮尘沾满伞布。许若瞪了他一眼，没说话，以最快的速度上床铺被，衣裳也不脱就钻了进去，被口往上拉了又拉，直到盖住嘴巴，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侧过身去，留给卢晓晨一个后背。卢晓晨见不得她这副公主架子，心想这不是你们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要星星要月亮也有人登梯子给你摘。你要认清形势，过日子就得有过日子的样儿，还想跟以前一样都要贵的好的可不行，问问自己有这个本事吗，如果没有就别穷讲究。卢晓晨这样想是理直气壮的，许若现在的收入只有他的一半，如果两人实行AA制的话，许若的零花钱肯定要比现在少得多。等于说许若在花他的钱，所以卢晓晨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尽管表达得相当委婉，但在许若听来别有滋味。她生气，更多的则是委屈，卢晓晨的话让她感觉自己是在寄人篱下，而不是跟男朋友谈恋爱。她眼里含着泪花，心想真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又吃又花人家的手和嘴便都软弱和屈服了，连嘴都不敢还，兀自艾怨起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噼哩啪啦打湿了眼眶下面的枕巾。这一哭不要紧，以前的种种不顺心都被泪水带了出来，她好像成为全世界最不幸的那个人了，一边抽泣肩膀也跟着颤动起来。许若嘤嘤低泣，犹如黄昏的细雨连绵不断，滴滴浇在卢晓晨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他真恨自己为什么天生一副菩萨心肠。 　　伞被谁扔出去的又被谁捡了回来，卢晓晨掸掉上面的灰尘，一只手握着它趴到许若身旁。拍拍她的肩，又推了一下，不见她任何反应，便抓住被子往下拽，嘴里说着“都是我不好”之类赔不是的话，好像得了口腔溃疡，发音含混不清。后来许若伸出手接过了伞，但并没回头看他，一会儿便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吃午饭时，两人的关系才算恢复正常，代价是一盒德芙巧克力。 　　现在想来，几乎每次不愉快都要卢晓晨先服软，哈巴狗一样去央求许若，多半还得破费，买点零食或者吃顿必胜客。男人嘛，让着哄着女人理所应当，可你许若也别不知好歹，登着鼻子够脸，给脸就上天呀，适可而止总该可以吧。卢晓晨认为许若之所以像现在这么张狂，有一半原因在于自己对她毫无原则的迁就，还有一半源于她娇生惯养的独苗生涯。两方面的起承转合最终成就了许若唯我独尊，自私自利，不懂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的刁蛮公主型性格。至于不够节俭，那是她从小生活在蜜罐里，没体验过苦日子，更没缺过钱花。 　　深入的分析让卢晓晨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和许若根本不合适。一个是在城市长大的追求时尚的前卫女孩，她活着的最大目的是为了享受；一个是来自农村刻苦工作的传统打工仔，他活着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对待未来的态度有着本质的差异，卢晓晨是以破釜沉舟的决心留在北京，他没有退路，对将来早有规划；而许若今朝有酒今朝醉，快乐才是她的追求，北京呆不下去了，她还能回到自己的小城。 　　卢晓晨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对象，当初只顾感觉，或者说只顾谈恋爱，从而忽略了实在的生活，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值得庆幸的是现在醒悟为时不晚，要分手也不会太麻烦。至少不像当初追她那样劳心费神吧，许若不是那种需要别人负责死缠烂打的人，而属于好聚好散的独立女性，定然不会威胁他什么，再说了她凭什么资本要挟呢？想到这儿，他暗自得意，原来世间万物的确具有两面性，原来还为许若被别人捷足先登而苦恼羞愤，现在看来未必就是坏事，甚至可以当成分手的现成理由。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点阴险，当初一门心思地追，现在怎么合计起分手来了，难道以前对她的都是假的，一点真情也没付出过吗？肯定有过，但如今已是过去式，干柴烈火相遇之后必定会燃烧，激情过后呢，还不是灰飞烟灭。都怪当时看走了眼，许若也许只适合谈恋爱，想要过日子还得找家常型，就跟做爱需要人美肉香且技艺高超的，而生孩子需要五大三粗营养状况良好的是一个道理。 　　分还是不分？从饭馆回家的路上，卢晓晨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仔细衡量分与不分之间的得失。经过再三分析，反复琢磨，他有了比较满意的策略。手早晚都要分，只是时机未到，至少先要看看许若什么态度。如果她也认为找错了人先提出分手那当然更好，一拍两散，谁都不欠谁；如果她还想跟他过日子，那就得约法三章，她要是做不到他再提出分手，也算是给过她机会。他知道她肯定做不到，二十多年的习惯和脾性哪能说改就改呢，分手是无法避免的，也是他的最终目的。既想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他觉得许若如果看穿了他，肯定这样说。但他自以为不是如此顽劣贪滑的人，对许若还是有感情的，要不然也不会在决定分手后对她竟然起了怜悯之心。不过这怜悯完全是置身事外的，是把许若看成了被自己抛弃的人才存在的，此时此刻他的感觉只有如释重负后的轻松。 　　二十一 　　劳动节前面这几天工作不是很忙，很多客户早就计划着到哪里旅游度假了，没功夫跟他们磨单子，办公室显得比较冷清。这种冷清恰好给许若和卢晓晨之间的冷漠做了掩护，几乎没人看出他们的关系处在破裂边缘。在别人面前，他们该说话还是说话，微妙的不自然只有彼此才能看破。一旦下班，两人就不再一块回去，就算同时从公司出来，许若也有意加快步子，落下卢晓晨一大截。卢晓晨觉得许若多此一举，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以为谁上赶着跟她走一道似的。他总是先到饭馆吃饱喝足，再到超市逛逛，实在没地方去他便折回公司，听听歌曲，或者打一阵CS，熬到很晚才回去睡觉。一般他回去时，许若已经躺下了，睡没睡着他不知道，他也不管，只管闷头大睡。 　　许若睡不着，闭着眼睛装睡，一动不动。睡袍也换成了睡衣，又从衣橱底层翻出那根掐腰的带子，每天睡觉时系成死结。好像身边睡着一个道德败坏的强奸犯，她不得不提心吊胆。事实证明她再次自作多情了，卢晓晨几乎是头一碰到枕头便进入梦想，呼吸甚为酣畅，好几天没睡觉一样。开始她不当回事，心想就这样吧，我有什么好怕的，看谁耗得过谁。直到4月30日早上她才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原本他们计划五一去卢晓晨家，他的父母早就嚷着要看看未来的儿媳妇。但关于回家的事卢晓晨只字不提，她又不能上赶着问他去哪里，那样也太作践自己了。如果卢晓晨什么也不说，她想她也不会问，就在北京过上几天吧，就算回家现在也买不到火车票了。晚上她没有太早上床，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白亮上个礼拜已经搬走了。电视声音很大，演的什么她一点儿听不进去，翻来覆去想着她和卢晓晨之间发生过的不愉快，无疑这次是冷战时间最长的，也许是最后一次吧。她好像感觉到了陌路的气息，只差一句话两人就能恢复单身再无牵绊，就像当初一句话让两人走到一起。以前她确实没想过分手，要是真的分了，她在北京可能就呆不下去了，经济不能保障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还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思。没有感情的生活，物质再过丰富也是不完整的，还不如回到小城重新开始。她要等着卢晓晨回来表态，他不说，她就问，低个头换来痛快的结局也值得。 　　卢晓晨进门后，看到许若抱着双腿靠在沙发上就知道她有话要说。但他不想说话，关于回家这件事他早就想过了，既然决定要跟她分手就没必要带她回家，因此提前订了车票。他掏出早准备好的一张车票放在许若面前的茶几上。许若一愣，也没看他，拿起车票，北京到潍坊，明天的。卢晓晨换上脱鞋，拉开卫生间的门，说了一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好像在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许若听的。许若以为是卢晓晨变相提出了分手，一下子还有点儿难以接受，怔了半天才确定自己被在卫生间欢天喜地洗涮的那个家伙甩了。甩就甩，怕什么，许若这样一想，脸上就有了强装的淡然，故作轻松地迈起沉重的步子到房间收拾东西。不能说卢晓晨没那个意思，他确实想试探一下虚实，许若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记在了心上。看她灌铅的双腿，空洞无物的目光，收拾物件的那双手机械似的摆动着，还有佝偻着腰（许若蹲在地上）差不多扎进皮箱里的脑袋，卢晓晨明白怎么回事了，许若心里还是有他的，至少分手对她来讲不是解脱而是痛苦和灾难。卢晓晨躺在床上，觑着许若，无端升起一股怜惜，就像小时候看到被其他男孩欺负的女生便想充当护花使者差不多。真没想到自己还会如此怜香惜玉，不由得安慰起许若来。他说，明天一块从公司走吧，我给你妈买了点东西没拿过来。这句话好像是给许若希望似的，然而却又模棱两可，既能理解成他孝敬未来的丈母娘，也可当成最后的心意表达。口气也是平常的，让许若摸不着头脑，本来以为他会继续说得明白，谁知却没了下文，又恢复了以前的不冷不热。卢晓晨感觉掌握了主动权，一定限度内，许若的情绪完全由他控制， 　　许若有些扛不住了，她受不了卢晓晨志得意满欲说还休的姿态。核实分手与否的念头在心海里浮上沉下，说出来就暴露了自己，正中卢晓晨下怀，不说却如鲠在喉，委实难受。左思右想，最终还是狠狠地咽了下去，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回家跟母亲说说会受点启发，就像韩赛楠去青岛，跳出圈子考虑问题才有效果吧。许若怀着向母亲求助的心情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她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仅靠她的人生经验根本摸不着门路。 　　许若没有提前告知母亲她要回家，直到母亲给她开门之前还以为她去了卢晓晨的家。母亲看到许若，夸张地叫了一声，于是许若看到惊讶之情覆盖了原本喜兴的一张脸。母亲说，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进来吧。许若刚进屋，就闻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气味，准确地说是老男人的味道。她对着母亲的眼睛轻轻地剜了一下，带着说不清的内容。正在关门的母亲一下慌了，躲闪着，差点扊到手指。许若正想寻找的那个男人适时的从父母的卧室走了出来，他略带尴尬的跟许若打了一个招呼之后夺门而逃。什么都不用说，许若明白了，母亲在偷情，男人正是原来的晚报编辑。她看得出母亲想要对她解释什么，祈求谅解的可怜目光望着她不知所措，但她不想听，起码现在不想听，眼睛掠过母亲，进了自己的屋子。坐了10多个小时的火车，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只洗了一把脸，母亲叫她洗澡，她不耐烦地说睡醒了再洗。 　　这一觉从上午8点多一直睡到下午快4点，许若睁开眼，母亲吓了她一跳，她正坐在床边深情的注视着许若。许若带着埋怨叫了一声，干嘛呀，您想吓死我啊？虽是责备的话，语气却回到了女儿对母亲的依赖和撒娇，好像上午的不愉快不曾发生。她看着母亲的脸，皱纹虽未到纵横四海的地步，却也是荆棘密布了，眼睛有些浮肿，她猜出母亲肯定是哭过了。母亲跟她说，我已经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不要来找我，这几天我要好好陪闺女。许若一听母亲近乎讨好的自嘲口气，心里就过意不去了，想说点宽慰的话却实在不知说什么。母亲继续说，你不在家里，我真的挺寂寞，多亏他来陪我聊天，看电视，也打扑克，就是很少去外面，一般他都吃过晚饭才走。你理解妈的心吗，如果你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也许我就不会找他了，可能谁也不找了，只管好好伺候我的儿女们。你也许体会不到，怎么说呢，睡觉时我常常梦见你父亲，睁开眼才知道是个梦，那个时候我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连时间行走的声音我都听得见，那么清晰啊……母亲说着又哭了，拿手背去拭泪。许若攥住了母亲的手，帮她抹眼泪，用大拇指下面肉厚的那一部份，她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这样安慰伤心的她。母亲的声音开始哽咽了，她说，夫妻就是老来伴儿，老了老了，你爸却走了……她说不下去了，任泪水流下来。许若挪到母亲身边，抱住了母亲，拍着她的肩膀，她才知道自己把母亲的心伤得这么重。外人说什么母亲也不会往心里去，她只在乎女儿的看法，她希望女儿能够谅解，甚至给她鼓励，可是她这个女儿却一再的对母亲发难，真是太不孝了。她这一安抚，母亲好受了许多，对刚才的“真情表白”有些难为情了。她把话题转向了女儿，她问许若，怎么回来了，你们闹别扭了吗？许若面对母亲慈爱的眼神，在卢晓晨那里所受的委屈全都涌了上来，她几乎一个不剩，全部和盘托出。原以为母亲会对卢晓晨的行为有所指责，再好好安慰自己，甚至劝她离开卢晓晨。孰料母亲不仅没对卢晓晨表示任何不满，反而挑上了许若的毛病。母亲说，知女莫若母，我知道咱家的女儿心气高，性子傲，不易跟人相处，所以凡事都要忍让几分才好，都是家里惯坏了，像我和你爸那样迁就你的人不好找啊！只要人性好，没有本质上的污点，又喜欢你，就差不多了，争吵总会有的，你得学会退一步想问题，多为他着想，把他当成一辈子相守的人才行。听你的话，好像你对他并不是很上心，是不是心里想着别人呢？许若嘴上说没有，眼神却出卖了自己，她想起了薛明轩和白亮，现在这两人是一个都靠不上的。母亲看出了她的心思，但她没有追问，只是带着告诫的语气说，跟前的最值得珍惜，没到手的只能偶尔想想，那些总归要过去的，到时候你就会明白谁是你的真命天子了。 　　见卢晓晨一个人回家，父母多少有些失望。母亲直言不讳，你不说领来叫我们看看吗，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卢晓晨不想提这件事，随便编了理由搪塞他们。还好父母没看出什么，只是母亲动辄就唠叨着谁家的孩子又结婚了，谁家的孙子都出世了，那意思就是叫卢晓晨快点。小家子气，卢晓晨心说，你怎么拿我跟他们比呀，城里人哪有那么早结婚的，有什么好，孩子什么时候要不行，越早越是累赘。想当初让我出去的也是你们，有得就有失，想要过好日子就得牺牲点东西。别总给我压力行不行，一到家就听你们唠叨。每到这时，卢晓晨就会不耐烦的背过目光，把母亲的话当成耳边风呼呼刮过。他越发瞧不上这个镇子了，回家见到的很多东西都与他现在的思想格格不入了。唯一的好处可能只是安静吧，特别是夜里，寂静得像是死了，让他睡不着觉，他已经习惯在城市的喧嚣中睡眠。有时他就想，我在这里住过十八年吗，不可能吧！再看看那些人吧，举止粗俗，面容委琐，一副见不得人的孬样。那天在街上遇见了师范时的同学，现在县城的实验小学教副科，旁边站着的应该是其女友。寒暄一阵，同学说，咱们班就你混得好啊，以后发达了可别不认得我们了。卢晓晨笑道，哪的话，说什么也忘不了！同学搂过身边的女孩自豪的跟卢晓晨介绍，我女朋友，在实小教音乐。女孩向卢晓晨问好，眼睛却不敢直视他。卢晓晨打量了一下女孩，给她下了定义——俗人。女孩留着披肩发，红不棱登缺少营养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在县城的发廊焗过油，离子烫的时间可能有点长了，发梢翘得像痒痒挠。衣服穿得花哨不说，居然还化了艳妆。卢晓晨笑着回好，直替同学害臊，心想女朋友的打扮怎么看都像一只鸡，而且是那种各地流窜的街边鸡，同学还拿她当成宝贝似的炫耀呢，真是没品味。继而想到了许若，要是她站在自己身边，那回头率肯定贼高，全镇乃至全县的女孩都将黯然失色。虽说在北京时没发现许若有多出色，可如今算是领教了什么是天壤之差。许若身上有一种多年的城市生活才能培养出来的特质，那是县里的这些女孩如何包装也难以望其项背的，那是造化弄人，是命运DNA密码的体现。卢晓晨一思考，同学就笑了，说，发什么愣，有对象了吗，啥时候吃你喜糖啊？卢晓晨摇头，又和同学嘻哈几句，摆摆手算是别过。许若顽强的在他心里亮起来，他是以拥有她为荣的，这时才觉出找了一个和自己多么般配的女朋友，简直天造地设。妻子的形象是一个男人成功与否的体现，他不再是土包子，怎能随便找个家常型的呢，那不是自降身份吗。想到这他内心一阵汗颜，为自己以前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除却外人眼里的体面不说，就算落实到做爱这方面，也是许若容易惹人欲望，就刚才那些千篇一律的面孔，脱光了躺在面前，他可能都不会碰一下。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卢晓晨想到已经十来天没有碰过许若，下身兀自有了强烈的反应，也不管主人如何夹着它逃走。 　　许若收到了卢晓晨发来的短信——我非常非常想你。这是认错道歉求和，这是卢晓晨惯用的伎俩，看到短信，许若松了一口气。气流的尾巴像鱼的触须扫过口腔，奔向外面的自由世界，许若感到一轮重复再次开始，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叹息。有了这条短信，她看到前面的路一马平川，平坦顺畅，没有任何凹凸与坎坷，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潜意识里她一直盼望着这条短信，而它一旦真的显现，心中虽有欢喜明灭，最深的感觉却是莫名的失落与惆怅。就像历经磨难终于查清仇家来路，却发现他已不在人世，那是一种不能手刃仇人的遗憾，一切都被命运捉弄。她记得人们总说把仇恨铭记在心底会毁了一生，其实不光是对仇恨的执著，对爱情对心愿的执迷不悟同样会让人生进入迷途。服从命运，顺其自然是能微笑的基本定律，她懒得再去叫真了，见好就收，就这样也还不错吧！ 　　尾声 　　五一这天晚上，韩赛楠回到了北京。她在青岛的五六天，给霍子明发了很多以分手为主题的短信，但一条回复也没收到。她就打过去，前两次电话还接通，但是不说话，她就对着嗡嗡的电流和时断时续的车声说出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话。她说，长痛不如短痛，对不起，子明，既然我当初选择离开百子湾，跳进另外一种生活，那就代表着我不会回去了。事实也是这样，原因多得说不清也说不完，总之我早就不能决定自己的去向了，只能随波逐流，逆来顺受。你要是恨我，你就骂吧，我不会还嘴和争辩，因为我对不起你，我该骂，我欺骗了你的感情，但我绝对不是有意的。韩赛楠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她继续说，我多想听听你说话啊，哪怕是骂我都行，你千万不要这样闷着，我担心我害怕，你说说话好吗，你说啊！后来她听见了电话那头的啜泣声，她喃喃自语，哭出来好，哭出来你就不会伤心了。 　　隔了两天，她又打霍子明的手机，看看他是否平安地度过了“情关”，她始终放心不下，因为她了解霍子明是个非常单纯的人，感情上的伤害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她知道他很难过，难过也得过，她一样不好受，她坚信只要自己能挺过去，霍子明就一定能熬过去。但后来的几个电话，霍子明那头都是关机，直到她在北京站下了火车再打，依然是关机。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她，没有多想，赶紧打车直奔西三旗钢材市场。 　　到顺顺发公司门口时，已经快九点了，钢材市场里早已下班，还好办公室里仍有灯光。韩赛楠顾不上敲门，猛地推开，只有一个小伙子坐在电脑前，像是值班的。他显然被韩赛楠吓到了，好像从凳子上一下蹦了下来，惊愕地看着她，半天才说，你找谁？ 　　韩赛楠忙说，打扰你了，我是霍子明的老乡，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我找他有急事。 　　小伙子揣测着问，你刚从外地来吧？ 　　他的样子好像很神秘，更使得韩赛楠一阵紧张，只说，是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挠挠后脑勺，神情悲戚，眼光不再直视韩赛楠，而是看着地面，声音很低，慢吞吞地说，前两天装钢管时，吊车出了毛病，一根正好砸在霍子明脑袋上，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什么，韩赛楠心里无力地叫喊着，一动不动，呆在那里。 　　小伙子觉出她的异常，关心地问她，你怎么样，没事吧！ 　　她使劲晃晃脑袋，强撑着，没事，就是太意外了，他是一个好人。 　　是啊，谁也想不到，还那么年轻，我是他的同事，那两天他的身体状况好像不好，总是走神儿，可谁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我们老板还有那个吊车司机每人给了他们家里十万块，他爸来过一趟，把钱和骨灰一块带走的。小伙子做着补充，他觉得这应该是韩赛楠比较关心的吧。 　　韩赛楠直着眼睛走出办公室，像个梦游症患者熟视无睹的往前走去，如同一个僵尸毫无知觉的游荡在夜晚的黑色中。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也没有体温，只有寒冷——彻骨的寒意从皮肤直抵心脏。眼泪好像从房檐流下的雨水，漫过鼻翼、嘴唇、前胸，再到地面，滚动、浸润尘土里。伤心像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她，早已出离疼痛，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不——是已经死了。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一片模糊，霓虹灯影影绰绰，恍若梦境。在梦里，她见到了霍子明，还是那么安静的笑着，帅气的脸庞写满质朴。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擦掉她的眼泪，让她不要哭了。他拿出鲜红的幸运球玩起来，叫了一会儿，他收了线，示意她伸出手。她听话地摊开手心，他的拳头放在她的手心里，一点点地放开，在他的手离开后她攥起了手心，却针扎似的生疼，拿到面前一看，是一堆幸运球的尖利碎片。她一直没有走出钢材市场，在里面绕啊绕，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随便坐在一堆钢管上，冰凉，像是置身冰窖，处处透着寒气。她抱起胳膊，想起了小伙子说的话——他的身体状况好像不好，总是走神儿。她明白了，是自己害的霍子明，如果她不和他分手，不对他讲那些绝情的话，他就不会心不在焉地工作，那样他就能躲开砸下来的钢管，就不会死。漫无边际的悔恨随着血液流遍了她的全身，犹如万顷巨浪汹涌地将其淹没，她快要窒息了。 　　手机响了，她没动，响了一阵便不响了，但过了一会儿又响了，很顽强地响着，不肯善罢甘休。她从包里拿出来，瞥了一眼屏幕——朱耀洪的号码。摁了接听，朱耀洪的声音很急切，楠楠，你在哪儿？早就下车了吧？一听朱耀洪的声音，韩赛楠的眼泪稀哩哗啦的就往下流，一边大声地哭一边含混不清的说，我们结婚吧！ 　　白亮又看见了故乡的夕阳，金碧辉煌的余晖几乎占领了房间的一半空间，从窗台往上直到墙壁与屋顶的相接处都泛着黄灿灿的暖意。他站在窗口，凝视着三十里以外的山头，山坳里的小村便是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他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那是他生命中的黄金年华，那里有他对世界的最初认知，那里有痛苦和快乐，有悲伤和高兴，有悔恨和遗憾，有生和死，总之那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人生该体会的感情那里全有了，即使与世隔绝的生活一辈子，他也不会感到缺少什么。 　　也许很多年以前，那里的人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吧，百年如一日，生活给什么就是什么，从没想过改变，没有奢望，适可而止。外界的消息对他们来讲只是难得的见闻，那样的生活是他们不敢想的，隔了十万八千里呢！忽然有一天就站出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于是人心开始骚动，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原本井然的生活被打乱了，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往外走，也不去思考为了什么，只是觉得大家都走，我就跟着走。真就有人留在了城里，更多的还是回来了，回来也不觉得丢架，反正是见了世面的，就好像拿到了文凭似的骄傲着，却不知道这种文凭对乡村生活来讲毫无用处。 　　白亮还不敢回去，他害怕父母不能接受这种事实。什么时候回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总有一天是能回归的。现在他离开了北京，在县城租了最高的楼，为的是能天天看着家乡的日落写作。他站在窗口想，也许明天就能鼓起勇气回归故里，也许一辈子只能在三十里之外的县城或者更远的地方遥望故乡，坚守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理想。——完——

静川 · 发表于 2006-5-8 04:02

看完几天了,在想作者这篇小说的主题是什么,所以一直没回帖,似有所悟,又似飘乎.但总的感觉小说手法细腻,值得细读.

[原创]不能忘记的日落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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