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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行且思
从石臼窝中学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多。车子穿过村中心的街道,上了一条河埝,继而转向北行。河埝不宽,路是有些坑洼的水泥路,在半个月亮的映衬下,如一条灰白的带子向远方延伸。路两旁是参差不齐的小树,影影绰绰的,让人疑心是埋伏了古代的兵士。
本县南部属低洼地区,俗称下洼子。因南部三个乡镇中都带有一个“窝”字,又被人称为三窝地区。石臼窝是其中之一。“窝”这个字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凌乱与落后的。
10年前我曾在某窝工作,对于那里,有两种动物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是蚊子,因为水多的缘故,这里的蚊子既多且大,它们依靠灵感的探测装备,向人直直地飞过来,落在肌肤上,迅速地把针一样的嘴刺入皮肤,一点没有其他地区蚊子的小心与矜持。几分钟之后,喝饱撤退。其行动之迅疾,好像受过特种训练。给人留下的是一个奇痒的红包,如古代好汉杀人后留下的血字:叮人者,南方蚊子也。
另外一种动物提起它,心里总不那么痛快,是蛇。每到夏天,那里的树下或草丛边上,常能看到盘成一团的蛇懒散地午休。傍晚的水面,如果不断地涌起细小的波纹,一准是一条蛇在游泳,那姿势在我看来,充满了夸张与阴险。某天午后,我从厕所回来,眼见一条青皮白肚的小蛇正顺着墙缝,连滚带爬地进入了宿舍,我忙叫来同事,可我们终究没有找到它,以至于此后不久,一支遗落在我被窝里的钢笔,与我的肌肤亲密接触时,吓得我哇哇大叫。到现在,我还时常自问:那宿舍里没有老鼠洞,那条小蛇究竟藏哪里去了?
不过,这次我们到石臼窝调研,在场的教师却没有人提及这两种动物,我坚信,不是这两种动物司空见惯不值得提及,而是被访者怕说出来让我们不舒服。一位中年教师倒是随口提到了另一种动物—鱼。说是几年前有一次下大雨,从学校旁的小河沟捉到了几十斤鱼。这我信,这里鱼塘多,下大雨时,它们便从池塘中溜出来,跑到附近的水沟中。只是那雨,除了给人带来鱼之外,委实没有什么好处了。暴雨之后,到处一片白亮亮,任何交通工具都不能行驶,按点到校的学生和老师,只能挽着裤腿趟水而行,一走数里,没有一点好玩或浪漫可言,塑料质的鞋子常常被粘性极大泥巴的挽留,双手不得不向摸鱼一样去找……不过,近几年的交通确实好多了,村村通工程已全面实施。只是不知那些蚊子和蛇,是不是还困扰着这里的教师,常常钻入他们内心深处?
眼下,我们的车正穿过石臼窝镇中心,驶上玉石公路。司机打开了收音机,车载MP3里传出来的是叽叽喳喳的二人转。我不爱听,将头转向窗外。一棵棵白杨的棕色影子从眼前闪过。再远处,是一片寂静的黑,那是一片平坦肥沃的田野,只是如今的鱼米之乡却与富裕毫不挂钩。谈到经济,这些被访的老师并没有抱怨自己的生活如何,倒是开玩笑说:“这里生活能够攒下钱,没地方消费嘛。”他们说这话时很平静。让我突然起一个词:淡定。“淡定”在电影《十全九美》里重复了许多遍,依我看,没有起到一丝的喜剧效果,倒是显得无知与浅薄。淡定,意味着寡欲,意味着平凡,意味着坚守。不是谁都有资格来说出这两个字的。可石臼窝中学的教师,被问及希望,他们淡定地说:“只希望能够给教室加些多媒体教学设备,为了孩子们。”他们当然有资格淡定,最年轻的教师,也在这里工作十年了。
车上同行人的手机响了,接听电话,他的脸骤然变得柔和,口中的句子变得简短而感叹。那头是稚气的童音,听不太清,大约是问何时回家。孩子对家人的影响是巨大的,让人的感情变得细腻而具体。就像刚才被访的双职工教师,一谈到他们上班后,孩子常常被锁在屋子里时,眼神就写满了愧疚和关切……
进入城区时,看看表,整十点,很少回家这么晚。此刻,街上洒下的昏黄的灯光,让人变得平静与渴睡,更有一种急于回家的冲动。忽然又想起刚刚认识的教师们,他们此刻才刚刚查完宿,正走向学校那窄小的宿舍吧?此时,城内新建的漂亮大楼里亮着温馨的灯光。不过,那温暖与明亮不属于刚刚和我们交流的教师们,他们只有放假才回来住。平时,因为遥远的路途和关心住宿的孩子,他们总是挤在校内的平房。
回到单位,启动引擎回家,随手打开收音机,主持人正煽情地讲述着某位人物奉献的故事,在我听来,没有一丝感动。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某些伟大的精神与品质就像暗恋,只能潜滋暗长于人的身体与思想中,一旦被刻意拿出来晾晒,就失去了那份纯美与厚重,就比如——奉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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