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从范家屯到开源
人的记忆竟是如此的状况。从洪熙街死亡堆里爬出来,我的心情立刻充满了对活的渴望,渴望能到北平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也许是太急切了吧,满脑子都是目的地北平。从范家屯到沈阳我们整整走了有七八天的样子,沿途的经过竟然在脑子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可是三弟和宗荣还都记得路上的一些事情及细节,我只好把他们讲述的事情再告诉亲爱的读者们吧。因为这也是一段特殊的时光与历程。
1948年的秋天,正是国共两军酝酿第一次大的决战。就是以后大家都知道的辽沈战役。
范家屯往南都走,都是八路军的地盘。我们三人经过洪熙街这段煎熬,身体都很虚弱。铁路都扒了,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汽车。怎么才能走到沈阳呢?
路边上有一些马车,人一坐满就出发。然后是下一辆。刚从洪熙街出来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人家让坐吗?一打听只要是难民可以免费坐车。于是我们三人爬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基本都是从洪熙街出来的难民。难民从脸色上都能看出来,都是土黄色。也有当地的老百姓,像是做买卖的,有的还带着货。马车是东北常见的平板马车,胶皮轱辘。这与关里的胶皮车不一样,没有车压厢。平板长宽三四米的样子,大平板上能码货也能坐人。人往上一坐,靠边的人能两腿一搭拉,坐在中间的就只好盘腿坐了,像是坐在自家的炕上。从人间地狱洪熙街出来的难民,大难不死,内心的欣慰溢于言表。你挤我,我靠你,比一家人在炕头上还亲热。
每辆车上都有一个车把式,还有一个押车的。看样子是有组织,成建制的。他们还有个统一的名字,叫生产车。
马车有一个驾辕马,还有一个拉边套的马。一上路就小跑起来。路都是土路,前头的车一跑,带起一股黄烟,后边的马车就得吃土了。
路上还碰到一些八路军在行军,看样子是训练。穿着抱脚的布鞋,打着绑腿,腰扎皮带,健步如飞。这些个八路军背上背着豆腐块似的背包,有的背着锅灶,有个当兵的扁担一头粮米,另一头挑着几块砖,在卖力地走着。黄土泡天中行军,有的战士还用毛巾捂在鼻口。一会儿的功夫,这一队人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车走半天,到中午时分还要打尖,找一个大车店停下来,喂牲口。大车店也卖饭。我们身无分文可怎么办?宗荣喜欢小孩儿,也常发善心。拿出包里的小鞋小袜,比照孩子的脚看着合适,就说送你吧。小孩的妈不忍无功受禄,总是要给钱,推来搡去的,还是给宗荣塞在兜里了。卖出的钱,除了交坐马车钱,吃饭钱,还有些剩余。过了公主岭,坐车就要收钱了,但很便宜。
当时的解放区不缺粮食吃,布匹衣服属于工业品,得不到长春、沈阳城市的供应,所以衣物奇缺。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随手捡的两个包袱是宝贝。一路上两包袱小孩的衣服鞋袜就这么给分了。
这一天,我们到了公主岭住下,来时的大车就往回走了,第二天再往南走,坐的就是当地的马车了。八路军就是这样组织了当地的马车,组成了运输线,一截倒一截地把运输问题解决了。
沿途的庄稼还没有收,满地的苞米高粱黄豆。长势很好。庄稼人都是满脸的高兴。看到村边墙上还贴着八路军的布告,三弟还专门到跟前看了布告,布告说,今年庄稼长势喜人,号召大家努力生产,搞好秋收,支援前线,打败蒋介石……
后几天经四平、昌图,到开源。
到开源是第五天傍晚。再往前走是铁岭,就是国民党的地盘了。据说到铁岭就通火车了。为了能多换点火车票钱,想是在破烂市上把剩下的衣物都卖了。开源的破烂市上非常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从洪熙街出来,还没有见到这么热闹的地方。突然见一个中年妇女端详了一下宗荣说:“那不是柱头的老妹妹吗?”柱头是我二舅哥杨子恒的小名。这时宗荣也认出了说话之人,原来是她堂妹杨桂芝的二妗子。
桂枝兄长夭折,按老例该过继杨子恒。杨桂枝的姥姥家姓刘。大舅刘伯谦,是东北三泰公司的总经理。伪满洲国时期的三泰公司具有日本官方背景,业务范围遍及当时整个亚洲。刘家因此声名显赫。家里雇着老妈子,出入有小轿车。宗荣也常和桂枝一块住四平的姥姥家。杨桂枝的二舅叫刘庆德,所碰上的人正是刘庆德的媳妇二妗子。现在开源经营着一家副食小店。
在开源刘庆德家虽是亲戚,对于我和德智来讲又从未见过面。可这一家却热情得很。刘庆德为人乐善好施,我们这一晚在他家又吃又住。早起临走还给背着干粮,带上盘缠钱。有了这一站的补充,让我们向南一路无虞。可用卖衣服和二妗子给的钱买了火车票直到沈阳。当然卖剩下的衣物也都送给了二妗子。
出门时舅、妗二人千叮咛万嘱咐,送出了好远。因为再往前走就是国共两军之间的真空地带了。听说双方卡子之间常有土匪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