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主任二三事

邢爱民

单位新来了年轻人，朝气蓬勃，忽然想起自己刚开始参加工作时的那般青涩。又忽然发现，自己的办公室，正是马主任原来的宿舍，转眼的自己，已经是初来乍到时马主任的年龄。那时，刚刚离开校门的我，充满对职业生涯的憧憬走进这个院子。人事科长带我来到办公室，屋子里有四五张桌子，只有一张桌子后面有一个人：“这位是马主任，年轻人先在办公室锻炼锻炼吧！”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绿色衣裤，蓝呢帽子，正在桌子上的一张红纸上写毛笔字。我不知是应该叫叔，还是叫伯，慌忙叫了一声“马主任好！”他连忙站起来，面带笑容：“好！好！年轻人来给我们增添力量了!”一边朝我伸出手来，我张皇失措，他却非常热情：“章主任和大家都出去办事了，我先把你“接管”下来，今后在一起混日子了……”我竟然不紧张了。马主任其实是副主任，负责单位日常后勤事务。支领纸笔、安装插座、换块玻璃、办公室取暖炉的烟囱坏了、宿舍的床板松了，事无巨细，谁都找他。在办公室里，他是年龄最大的长辈，除了三位主任，其他人都是和我差不了几岁的年轻人。马主任和大家在一起，既是一位长者，有时又和我们一起没心没肺地嬉戏逗闹，大家都没对他毕恭毕敬如长辈般捧在高处，取笑他“一点也不老成持重”。马主任写得一手小楷，手法独特，自嘲为“马体”。无论单位谁家婚丧嫁娶，期间的发喜帖、记账簿等需要毛笔字发挥用处的时候，他都痛痛快快地应承下来，加班加点乐此不疲。单位的一些宣传任务，比如书写宣传标语、制作各类橱窗之类，更是他当然的任务。当年街上没有门面张扬的广告部，新的制度需要上墙，马主任从街上买来纸张、笔墨，把整张（一开）图画纸从中裁开，满涂上蓝色广告色，晾干后用铅笔在上面画上均匀的方格，摆好笔墨，老花镜上的目光不时逡巡一下需要誊写的材料，蘸满墨汁的毛笔在画好的格子里摇曳，中规中矩的字体逐个排列开来。整个制度誊写完毕，恰好在最后一行结束，大半天甚至一天就过去了。他让我们把纸捏起上角展示，让他检查有没有错字，是不是美观，他的额头满是汗水，但嘴角上扬，洋洋自得，如果非常不满意就整个重写，再找师傅制作玻璃框子，挂在墙上，看过的人都连声称赞。单位的每间办公室，都有马主任的“杰作”。大会议室新买了桌椅，马主任用纸片镂刻了号码，带领我们用广告色描在椅子背上，一边干一边有说有笑，不一会儿，排列整齐的桌椅迎接我们的检阅，坐在椅子上，大家的心里满是成就感。由于离家较远，很多人都在单位吃住，因此晚上的单位仍然热闹。那时没有明确安排值班，但大家自觉保持有人守在办公室接听电话的惯例。年轻人毕竟爱玩，出去看电影、逛大街，马主任总是笑着放我们走。通常情况下，大家聚在一起看电视里那些流行的市井剧，马主任嬉闹着和我们抢播电视节目，我们无奈地陪他看完老掉牙的电影。有时我们几个年轻人知道今晚播外国名著改编的电影，早早用沙发把电视围起来，他就在外围陪着我们看。看到一半，他忽然回屋，神神秘秘地拿来“私藏”的点心让我们解馋。他总是把我们戏称为“抛家舍业的孩子”，我们吃着点心，心头一阵感动。 元宵节快到了，县里要求各单位自制花灯。马主任请电焊师傅制作出一米见方的骨架，带领我们买了浆糊、绸布、彩纸、铁丝，每天下班后我们几个留守的同志一起画图、裁剪、拼接，一边干着，马主任的嘴也不闲着，给我们讲笑话，不时引得我们哈哈大笑。经过几夜的努力，象征水利标志的圆柱形宫灯、瞪大眼睛神气活现的兔子灯展现在面前。元宵节前一天，大家一起把自制的花灯安放到县里指定的地点，第二天盼着天赶紧黑下来，大家一起去逛灯，人山人海中，我们亲手制作的灯笼非常夺目，大家流连在灯下指指点点，觉得非常自豪。但有一次，老马批评了我。初来乍到，一直自以为还算谨小慎微，遵守纪律，对人诚恳，生怕给人留下不良印象。那次，一位退休职工来局里反映问题，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平时好吃懒做的人，生活稍有困难就来单位寻求依赖，因此不受欢迎。但我不知道这些，看着那个人精神疲惫地在椅子上靠着，一直到天黑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顿生怜悯，自作主张让他睡在我的床上，而我，利用拿着钥匙的机会在领导办公室睡了一夜。第二天，马主任狠狠批评了我，说不能随便留人住宿，更不能自己随意用领导办公室的东西。我觉得委屈：本来是想做“好事”，怎么反而挨了批评，气呼呼地争辩，马主任也很生气，说批评我是为了我好，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人劝。其实我也知道自己错了，但一直以来的自尊心让我始终无法首先开口道歉。于是，经过一周对他的不理不睬，我写了一份《检讨》悄悄交给他。第二天马主任朝我呲了呲牙：“反正那份《检讨》我始终留着，看今后长不长记性！”我也乐了，但从此在工作中更加督促自己的一言一行，无论是工作中还是生活上遇到困难，总是及时向他请教，我们的感情反而更深了。那年，由我们单位牵头实施的县内四条河道治理开工了。为了打造工程声势，各个战区指挥部门前需要张贴标语，这个任务当之无愧落到了马主任肩上。为了“考考我”，马主任让我试着想几条标语内容，有些人不同意：“一个新来的年轻人，平时也不爱说话，别写出东西来让人笑话。”但马主任坚持让我试试。我非常珍惜这次展示机会，苦思冥想，接连想出几条自以为很满意的，马主任工工整整地抄在彩纸上，在工程指挥部张贴出来。看过的人都说书法漂亮大气，内容很有气势，能够提振士气。这是我和马主任的第一次合作，我第一次在单位有了成就感，做工作时多了一份干劲。后来，每当我们在工作中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绩，总能看见马主任乐得露出嘴角的金牙，每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都爱和他倾诉，让他开导我们，我有时生病了，马主任端来一杯温水，和我聊天，让我心中不再孤单。马主任并非完人，也有自己的缺点，有时也惹得我们愤愤不平，脑子里塞满的都是他的缺点。但随着时光的流淌，之前的任何愤懑不平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热度，留下更多的是那些温馨的场面。由于马主任主要从事后勤事务工作，回忆起来似乎没有多少震撼人心的感人事迹，有的只是永远“没正形”的笑脸和随叫随到的身影。由于年龄大了，在后来的人事变动中他辞去职务当了伙房管理员，整天乐呵呵地用自行车驮着一个奇丑无比的帆布袋子，到市场购买一天的食材，我们每次加班之后或者去外单位传递文件回来晚了，他都给我们留着热乎乎的晚饭。我们仍然称呼他“马主任”，仍然和他打打闹闹，却没想到他已经迫近退休年龄。他向我们畅想退休后的远景规划，说不能在家里吃闲饭，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我们似乎已经看到他老有所为的忙碌身影。马主任退休以后回了老家，联系就非常少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再没见面，只是在每年春节慰问的时候听去过的同事聊一些马主任的情况。其实，马主任身体并不好。也许是没了单位这帮人一起说笑，也许是家务繁杂牵扯精力，据说马主任好几种疾病缠身，每年都要住院，想到当年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觉得时间的断层就在转眼之间。前年的时候，由于登记退伍军人情况，很多曾经是军人的同事回来填表。我正要出门，穿过门厅里乱哄哄的人群，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我一阵惊喜:原来是马主任，还是招牌般的笑脸，还是洪亮的嗓门，只是腰杆有些佝偻，面庞有些黑瘦，眼神不再明亮。我急忙搬过一张椅子请他坐下，简单地和他聊了几句，他握着我的手，我望着他的脸，彼此互相祝愿。我环顾这间办公室，想不起太多细节，但满眼都是马主任和我们曾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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