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没有什么比夏至日的夜晚更让人沉湎了。故乡五谷丰盛,徐风环绕着古宅像是河流蜿蜒着河床,苦瓜和葫芦藤偷偷地爬上了屋脊,直到夜出的壁虎发现了它们的秘密。蟋蟀在草丛里尽情地歌唱。那一夜,在姐姐的梦里,海潮般喷涌了奇异芬芳的灿烂金色。古老的平原,麦子像流火一样蔓延扩张,火焰四射,窒息了姐姐的美目。姐姐裹胁在这种感觉里仿佛寒冬紧偎着炭火。她终于从温暖中醒来了。夜浅淡而静谧,呈现出野河谷一般的碧绿,夜色里弥漫着新鲜的麦香。姐姐穿上了衣服,用清凉的井水洗了脸,她的动作轻柔而诗意,她的脸在微薄的空气里明明灭灭。一阵忙活之后,姐姐推开了虚掩的柴门。
??姐姐从柴房的墙壁上取下镰刀,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这时候天还未睁开惺忪的睡眼,而穿过麦地的水渠已经兀自吟唱了多少甜美的曲子,远处勤快人家的房里亮着朦胧的灯,屋脊上轻烟袅袅,物影憧憧。姐姐走在充溢草腥味的乡间小路上像一个缥缈的梦,而她像是要赶赴一场盛宴。隐约的地平线和潺潺的水流声在姐姐面前渐次婉转,她感到一种难以叙说的欢愉,她陶醉在这种幸福里不知所措。幸而她很快抵达了我家的田埂。窄小的田埂靠着一方幽淡的水塘,姐姐站在那里站成了一副绝美的风景画。姐姐挽起袖子弯下腰来,她的面前呈现一块硕大而黝黑的磨刀石,石边青草蓬勃,鲜嫩多汁,还有幽绿的青苔。
??姐姐磨镰刀的姿势十分优美。她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儿,但仍然遮挡不住她脸蛋上玉器般柔洁的光芒。嚯—嚯—嚯,姐姐沉浸在这节奏鲜明而清脆的音乐中去,她觉得自己变成了舞台上的小提琴家,背后的麦子恭顺地聆听着这场盛况空前的演奏。姐姐彻底的忘情了,灵魂飞升,她均匀地喘着气,藕样的臂像是两条白花花的鱼,在水里追逐嬉戏;而镰刀和磨刀石摩擦发出的声音穿透了清凉如水的晨曦,一直传到羊舍牛圈,唤醒了牲口们酣睡中最后一个美梦,在篱笆上匍匐了一夜的牵牛花也顺势盛开了它们的裙裾。姐姐的独奏在高潮迭起之后渐渐回落平息,这时候,那把镰刀已经变得像一具真正的小提琴,闪烁着金属的饱满质感,清亮诱人。
??姐姐满意地直起身子。姐姐眺望麦田的神情像一个孩子,那些麦子则是她的梦想。麦地一望无垠,金黄耀眼,姐姐感到一股浓烈的麦香向她袭来,芬芳四溢,咄咄逼人。麦香的诱惑如同她对故乡的迷恋一样不可言喻。姐姐在一阵眩晕中差点站不稳身子。最后一次在这里刈麦啰,姐姐终于错动了少女缜绵的心思,再一年,这方醉人的馨香,就是娘家人的麦田哟。
??太阳渐渐地露开脸,姐姐撸下高高挽起的长袖走向麦地。姐姐走向麦地的姿势就像走进自己的闺阁。姐姐身上那件浆洗多年的褂子真是天底下最土最丑的衣裳,可她穿起来却是那样地熨帖好看。微风贴着姐姐的背拂过去,惬意的感觉像波浪一样蔓延到她的手,她的脸,她长长的倌成髻的秀发。泥土的热度还没有被完全唤醒,而肆意的麦香再一次突袭了她。她感到自己即将收割的不是麦子,而是连绵不断的快乐。它们像痴迷的情人一样留守在苍莽的田野里,守过了漫天飞雪的冬季和恍若梦境的春季,终于等到了这最后的相遇。这是怎样一种漫长而焦灼的等待啊,他们注定了会陷入一串悠长而煽情的亲吻,还有热恋。姐姐的脸微微地发起了烫,绯红如歌,如潮。
??一阵风响惊扰了姐姐思维的沦陷。她回过神来,眼睛里蓦地闪出金黄的麦子堆在粮仓里饱满热烈的情景。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它生长得多快啊,像是一朵没有藤茎的葵花。姐姐感到脚底的泥土开始蒸酝出温热的气息,渐渐弥漫到全身。姐姐再次弯下腰,左手拢起麦子,只一把,它们便驯服得如同自己的长长的乌发。那把镰刀瞬间被解放,发出欢快的声响——
??擦擦擦,擦擦擦……
??姐姐舞动镰刀的姿势也很好看。她像一条洄游的鱼,向前。向前。向前。姐姐感觉自己是在通往梦中故乡的方向前进。她的秀发深深地埋在麦子里面,镰刀像淙淙的渠水那样,一直无法停下来。她忘记了麦芒带给她的痛楚,她的双手和刀口显现出麦子的颜色,而麦子则闪烁着劳动的光泽。姐姐的腰一直弯着,弯成了一个固定的姿势。她不需要直起腰也知道,更多的麦子或说是快乐在前方迎接着她。她不会失约。她操刀的速度变得更决然了几分。
??姐姐前进到田垄的中央,日头已经燃烧。这时候姐姐终于有工夫检阅自己的快乐,她满脸汗水地回过头来,看见金黄的麦子一茬又一茬地落在身后,远远望去,仿佛一茬又一茬的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