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焕亭的“超长篇”《奇侠精忠全传》 有关民初的武侠小说的评价,—直将向恺然与赵焕亭并列,故有“南向北赵”之称。就他们的写作水准而言,这样的评价也是可为一般读者和论家所接受。但就他们的武侠小说的内质而言,却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如果用最概括的语言来表达,那么向恺然是“为民国武侠小说开山”,而赵焕亭则是“为晚清的侠义公案续命”。但是我们不必要给赵焕亭扣上一顶“顽固保守派”的帽子,主要应该看作是他的一种写作策略,一种迎适读者而自己得以“糊口”的需要。对通俗作家来说,一般部乐于承认他的卖文就是为了求生的目的,他们是职业作家,这是他们所从事的“行业”;而在赵焕亭的笔下却往往说得更为直白,他在《奇侠精忠全传》的第l章就开宗明义写道: ……忽一回头.只见著者的老妻撅着嘴走来,道:“明日瓶上储粟将要告罄了,却怎样好呢?你看求求谁好哇?”著者高兴,顿时打去一半,一面沉吟,一面将书翻得哧哧的响,忽然心有所触:不由跳起来,嘻着嘴向老妻憨笑。老妻臌着白眼,撇嘴道:“到底怎样呀?谁与你瞅笑面不成。”著者叹道:“我看求谁也不如求自己,孔方兄虽与我绝交,却是管城子究竟与我是总角交儿,还有些来往。这些年苦挣岁月,凡我的同学少年,都弃掉管城子,攀到孔方兄那里去了,一个个裘马轻肥,好不得意。惟有我没疏远他,今急来抱佛脚.他必然助我一胳膊。”老妻笑着将《杨侯纪略》夺去一看,只管孜孜含笑。著者待了许久,她方看完,道:“我知道你又要作怪,要将这册书编起来,博人家大人先生,太太奶奶酒后茶余开颜一笑。人家一高兴,多买几部,你这笔润便利市三倍了。却有一件,这书的底本气焰光芒,惯会腾霄烛汉,须要藏得严密,倘被人偷去编将起来,你便舍掉猢狲,没得弄了。”著者笑道:“你放一百个心。我这稿儿,便如白鱼腹内的丹书,是有在肚腹内的,还怕失掉不成?”说着随手将那册书,向火炉中一丢,只见红光一闪,紫焰腾空,顷刻间化作祥云瑞彩。 这是他写《奇侠精忠全传》的时候的一番自白。正所谓“疗饥煮字书生策,叹绝文章掷笔时”。类似的话在赵焕亭的笔下俯拾皆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将赵焕亭逼迫得走投无路,只好穷年价耗精惫神,写小说以胡乱糊口。他常说自己是“文字劳工,读书业障”。“著者恍然猛省,屈指光阴,可不正是1922年阴历腊月了,居然还能撑起穷脊骨,左对孺人,右顾稚子,瓶有剩粟,裘尚余温,对了一穗孤灯,拈起三寸不律,作这个自由自在的文字劳工。”赵焕亭的确是一位靠“疗饥煮字”的书生,可是他也是一位非常自信自负的文字劳工。他与老妻的一段对话放在《奇侠精忠全传》的开端是非常有象征意义的。他老妻说他又要“作怪”写一部令人“开颜一笑”的小说,这说明他的小说会有巨大的吸引力和可读性,的确有把握在使人一“高兴”之后,也挖出钱去买他的书,使他“利市三倍。。其次,他指出《杨侯纪略》此类的书,不过是他作小说的一个“引子”,他的稿儿,便如“白鱼腹内的丹书,别人是无法剽窃的。他写小说往往是取某段历史作为自己的一个“引子”,然后将自己生平所见过的许多野史笔记融化其间,凭着自己丰富的阅历、广博的知识与高超的技艺,结撰起来,决不依傍他人门户。因此,他将这底本向火炉里一丢,就是告诉读者,他赵焕亭就是这把“火”,什么历史的底本到了他的炉子里,就能紫焰腾空,化作“祥云瑞彩”。“疗饥煮字”是他生活“窘态”,可是“叹绝文章”则是他的自负不凡,这才是作者的“目空一切”思绪的潜在坦露,却是用的象征手法。关于赵焕亭的生平,我们至今还知之甚少,找到的文字根据只知他“平生游幕所至,几半中国,故叙事纵横有奇气,与已故之李涵秋有异曲同工之誉”。等寥寥数句。人家评他见多识广,纵横有奇气,他自己也决不妄自菲薄,他在《奇侠精忠全传》的《自序》中就说:“……取有清乾嘉间苗乱、教乱、回乱各事迹,以两杨侯、刘方伯等为之干,而附以当时草泽之奇人剑客。事非无稽,言皆有物,更出以纡余卓荦之笔,使书中之人,须眉跃跃,而于劝惩之旨,尤三致意焉。”又在《改良重订<奇侠精忠全传>之说明》中,他曾自述购得“抄本残缺笔记数卷,多记奇侠之轶事野闻,而杨忠武之功业轶事儿为详尽。于平苗、平白教之乱,所记逸闻亦多。文笔复奇丽可喜,间涉艳趣,乃类稗宫家言。”而这些就是他的这部“超长篇”武侠小说的“酵母”。至于他从中汲取的所谓“劝惩之旨”却大半暴露了小说为“晚清侠义公案续命”的内质。下面,当我们剖析这部“超长篇”之后,它的“内质”也自然会在分析中徐徐“浮出”。《奇侠精忠个传》全书共218回,135万言。它一开头是从书中的主人公们的降生写起,还用一个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写两杨侯(杨遇春为堂兄、杨逢春为堂弟)的异禀来历,特别是杨遇春多吃了深山中岁久通灵的“肉芝”,不仅聪慧大增,而且膂力无穷,这使他日后“智勇绝伦”;又在60年才自动一开阖的石洞中得了一部兵书:《玉真玄女兵法秘笈》。被识得此节“俨如赤蚓”的“朱篆”文字的道人葛玄一视为至宝,就答应留在他们蛟腾村设馆授徒,收了4个学生,即童年时代的杨遇春、杨逢春、于豹儿(于益)和冷田禄,这4个总角交儿各有个性,日后三正一反,支撑着这部“超长篇”的一统江山。4人的出身事迹直写到第9回葛玄一与他们4人尘缘已尽,辞馆而去。从第10回起,赵焕亭重彩浓墨与了书中的一个女角,她的来历作者用了整整23回篇幅。说白了也并不稀奇,赵焕亭的特长之一是写“性趣”.,这也是作者的“卖点”之一。他认为干巴巴的男角是做下出人世面的。而这位女角就是冷田禄的表妹田红英。在写到第33回,将红英身世交代过之后,又写了3回(即第34-36回)田禄与有夫之妇的红英的苟且与姘搭。作者对红英此人是要派大用场的,因此也就不惜笔墨。在第137回,作者索性向读者挑明了他写红英的用意: 啊唷,好难作的书!作者一支笔一向不得暇,弄个娇滴滴有情有趣的红英,晃在诸公眼前,嵌在诸公心头,却纸包娟裹的藏压起来,黑不提,白不道,引得诸公心痒难挠,朝思暮想。作者来自忖暗含着挨的骂,少说着也有两笸箩外带一大堆。殊不知诸公越骂,作者越痛快,因书能惹骂,定是奇书:便如人能惹骂,决非庸人哩。诸公一向闷得过火,如今也要快活得过火了。待作者扭转笔,畅叙这可意娘红英如何? 我们知道了作者放手铺陈红英的意图之后,就再回到第37回上去。这一回中赵焕亭才开始点出了“精忠”两字。杨遇春在父丧服满后,正逢县中武科,他当然是跃跃欲试的,但又说不出口,觉得寡母在堂,自己应该在家读书奉母。谁知他母亲李氏娘子反而“逼他入世”,认为“幼学壮行,自是正理”。要他不做“国家之弃民”,“父母之辱子”。实际上这是一位“精忠”的母亲。这就将一个“精忠的儿子”乐得现出孩儿形态,顿时手舞足蹈,扑翻身便拜,一头扎在母怀。于是从第37-88回,就成了作家在主要人物一一出场之后,开展情节的第一波,是写杨遇春一路捷报频传,直到赴京赶考。小说第64回中就通过茶馆中的茶客之口,提到了所谓“苗乱”与“教乱”的苗头。而第68-88回就写杨遇春得到了朝廷的赏识与重用,被选拔到了“名臣大官。额勒登保经略的麾下,而“苗乱”也已酿成,直到第88回,额经略奉皇命率杨遇春等出兵远征。第88回至102回,是作家开展情节的第二波,写冷田禄在家乡因桃色事件杀了人,无法在本土立足,弃家逃遁到京城找杨遇春。凭他的武艺,同编在额经略麾下。第102回到107回,是作家开展情节的第三波,主要是写女侠叶倩霞与滕荟想去苗寨刺杀苗族首领,他们认为,这样做岂非比额经略的大军远征解决问题要轻快得多么?结果两人都成了俘虏,实际上是“安排”他们后来作征苗大军的内应。第109回至116回,是作家开展情节的第四波,写昔日的总角交儿于益与杨逢春离家找遇春,要入伍报效国家。这6人分4批先后上路:即杨遇春、冷田禄、叶倩霞与滕荟、于益与杨逢春等一路走来,其中又很自然地穿插了挑拨汉苗之间关系的吴半生与杜照的行程,写出了内地与苗疆的种种民俗与旎丽风光,遇到的奇事也实在太多;好人做好事,坏人想做好事,坏人毕竟只会做坏事……事事叠加,使人目不暇接,也大大地扩大了读者的视野与眼界。第116回至134回是这四条线索的第一次会合,写平苗战事直至平苗胜利。班师回朝时,作者又让额经略在长沙生病,大军在长沙驻扎,却解决了杨逢春的婚姻问题。而冷田禄俘虏了苗女,偷带在军中淫乐,被杨遇春等发现并杀死了苗女。冷田禄认为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就割袍绝交,离开杨遇春自去找表妹田红英了。这样就将田红英正式编人了大情节中来,发挥作家要她发挥的极重要的作用:所谓要使读者“快活得过火”。此时正是田红英成为白莲教主朱仙娘的正式接班人,大大地扩展邪教势力,野心勃勃地想登位成为女帝;而冷田禄的投靠就成了与红英狼狈为奸的同盟者。教乱长达9年之久,而教乱又分三支,即襄阳田红英,自称圣莲女帝;四川王三槐;陕西高天德。从第134回至175回是写三支教乱各各所造成的严重形势。而额经略回朝后对杨遇春和杨逢春等各有封赏。第175回至190回是杨氏兄弟衣锦还乡、祭祖完婚的大喜日子。这在长篇小说的整体架构中是起了“一张一弛”的作用。大军出征,刀光剑影,而还乡、完婚等情节是“张后之弛”,“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而从第190回至218回则是“弛”后的另一波的“张”,是各路情节的第二次大会合,直至掀起了全书的高潮:写额经略又集合平苗的原班人马,奉诏督师,对教乱的四川、襄阳、陕西三处各个击破,终成大业。作者在第218回写了一个大团圆的局面:说后来遇春等再平回疆之乱,爵至封侯。日后逝世时,皇上赐谥忠武。至于他的母亲李氏娘子等都年臻耄耋,无疾而逝。正是:“忠侠一生心,轶事流千古。小技笑稗官,于世不无补。”上述就算是交代了这部“超长篇”的情节。赵焕亭是个善于编织故事的能手,他的故事情节也能处处慑人心魄;再加上他用的说书人的口吻灵动鲜活,古文诗词功夫均属上乘,小说片段情节是非常吸引人的,否则他怎么敢写如此篇幅浩大的作品呢?但就这部作品的整体效果而言,他没有为民国武侠小说的开山做出应有贡献,他不过是在晚清侠义公案小说的老路上亦步亦趋,白白地浪费了他的超卓才能。 本文摘自范伯群著《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01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