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八月已过,暑气渐走渐远,中午时大太阳虽然烤得人头疼,可一旦太阳落山,风也变凉。 三十年前,这个时候的我大多是住在乡下,每天在惴惴不安中度过,我极不希望看到父亲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村口,那样的话,我就要离开这座小村庄,结束自己的暑假。幼时七月,似火的热,炽烈不只是天气,还来自即将开始的暑假带来,越来越近、按耐不住的期待。 因为儿时个子小,身体瘦,接我去姥家的姥爷或者舅舅把我放在自行车前梁,倚在圆圆的车管上,从屁股传来地麻痛不敢说。害怕一旦说出,会被他们遣回家。记得有一次大姥爷一手扶把,另一手指着小火车站乞讨的乞丐说:都是些人渣滓儿,不干活,活该啊。我说:姥爷,你说错了,他们不是人渣滓儿,老师说得帮助他们。 离姥家四五里,因为采煤,路塌陷成一个水潭,从水边往东走二里,有条土路直达村子。马车在路上留下两道车辙,如果是雨后,车辙里会汪着水,小路边葱葱长着槐树稞。临近村子,东边有好大一片杨树,杨树叶在风中抖,树上有杨揦子,如你不去碰它,它也不招惹你。有一年夏天,我冒失跑进杨树林被杨揦子刺了,又麻又疼。四姥姥赶紧用缝衣服的棉线拧了几拧,用手指撑起棉线在我胳膊上绞几次,不多一会儿,胳膊上没有火烧火燎的疼。后来姥姥告诉我,这是旧时候给新娘开脸的手艺,一旦开了脸,姑娘就不再是姑娘。 村东边居中有一个水塘。水不深不浅,刚刚及腰,就像一块歪戴在小村头上的翠玉,水里的鱼是玉里面的沁。每到夏天,表兄表姐都会聚在水塘边,如果我正好到村中和他们遇到,就跟他们一起把玻璃罐头瓶用纳鞋底子绳拴好,里面放上吃过的骨头,放在水塘里,在边上插一根竹竿,静静地等。捕上来的小鱼儿不大,村里的大人不吃,我们喂给猫,猫只闻一闻,跳着走开,那时候,我知道童话书上说的猫儿爱吃鱼不都是真的。 这样,我开始我的暑假,开吃百家饭。 说下面的这些,跟我吃百家饭有关:我姥爷跟他亲三弟死在了朝鲜,姥姥跟母亲孤儿寡母生活很艰难,姥姥带着母亲离开村子再嫁。姥爷排行第二,和他一起应征的还有五兄弟中的老三老四老五,如果不是太姥姥骑着小毛驴把四姥爷追回来,不知道会不会也留在朝鲜,和两兄弟作伴?五姥爷是炮兵,母亲讲当初他也曾经遇过险——大炮翻进山沟,也许是占了名字中有个“瑞”字,只是受了伤。母亲还说,五姥爷身体里有弹片,姥爷说那是纪念章。地震时,母亲生了我们姐弟三人,二弟刚刚三个月,大姥爷家的舅舅第二天赶着马车去我家,帮我母亲盖起简易房,别的亲人也送来大米,我妈说,她这辈子忘不了,亲人终究是亲人,断不了。 从我到村子开始,轮着在三家吃(大姥爷,四姥爷,五姥爷)饭都大同小异,早上叉玉米渣粥,中午吃米饭,炒些茄子,土豆,晚上简单一点儿,有时候是粥就馒头,再拌点儿青椒虾皮。有一回,在大姥爷家吃饭,我以为馒头里有馅,掰了好几个,大妗子错怪表兄,打了他一顿,我低着头没敢出声,过了好几天才敢跟她说,妗子早就没了火气。 三姥姥家我们很少去,大姥爷说,她家困难,免了轮换。 三姥姥家有一个铜脸盆,脸盆沿有一层黑黑的油。她家院子里还有一个牛棚,里面丢着一辆老纺车,零件已经丢得差不多,我每次去找小表弟爱用手转动旧纺车,听吱吱扭扭的声音,后来,我把纺车弄坏了,三姥姥啥也没说,拧着小脚收拾起来,用它点了大灶。 只要到了村子,鞋子就成了没用的东西。村子里和我一般大的,几乎都不穿鞋,可他们跑得飞快,我入乡随俗。一开始很不习惯赤脚,村里的路坑坑洼洼,有的还在大门口养牛养羊,一不小心就踩一脚臭烘烘。后来学着表兄们慢慢适应,我发现,赤着脚挺舒服,尤其是踩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如果是早上,脚底板会感到昨天夜里露水的湿润,下午的沙子有些烫脚,跳着脚走,蜻蜓点水。到了晚上,临上炕在院子里压一盆井水,冰凉的,用猪胰子洗洗跑了一天的脚,脚溜溜滑。 离开这个小村子时,我的脚重新挤在凉鞋里,感觉脚变大了,不舒坦。 村子往南过庄稼地,有一条河横着,村里的大人小孩儿管它叫“活儿”,我纳闷为什么这么叫,,后来才知道是口音的问题,“活儿”就是“河”。 河两边种着花生,河水沿着花生地蜿蜒。 姥姥和姥爷不让我们去河里洗澡,一旦被发现,会挨几下子打。我和表兄弟撒谎,这时姥爷会用手指甲划一下我们的腿,如果有白色的划痕,谎言不攻自破。后来,我们想了办法,说是在泵房冲脚,姥爷用指甲再划一下我们的肚子,结果可想而知。河湾处有一处河滩,沙子平铺一大片,把从河里捉到的小蚌放在沙滩上,一会儿工夫,小蚌偎进沙子,留下一个小洞。有时候在岸边还可以捉到小鲫鱼,,我们在河滩靠水的地方挖一个坑,等水渗进去把鱼丢在里面,让它游来游去。回家不敢把鱼带回去,如果带回去的话等于不打自招。我们用脚踢开沙坑,鱼儿游回到河里,下次我们也许还会捉到它,或者不会。 到了晚上,电灯一个个熄了,村子的夜很黑很静。 姥姥们喜欢在院子里捉几只蟾蜍,放在屋子里,我害怕这东西。他们说,可以吃蚊子,又上不了炕不会有事。 村里人都睡蚊帐,是那种棉线,密不透风的。蚊帐四角吊在房檩上,白天卷上去,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就要放下来把四角用褥子掩好。蚊帐很闷热,我睡不惯。 八月底,地里的玉米要熟了,露天花生也要熟了。云越来越高,天越来越蓝。早上八九点,西边天空依稀能看到月亮。 八月底,跟着父亲,我倚在自行车前梁上,离开村子,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