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夏天我考取了开滦技工学校,九月十八日,父亲和我来到学校。 那时23路公交车就到范各庄矿医院,要到学校还得步行二十分钟左右,学校就在小村落里,是文革时候的五七干校,铁制的大门往里向右拐排排低矮的尖房子,宿舍破落极了,房门绿色上面四块玻璃,连天花板都是用一种土色一面光滑一面有纹路纤维纸板隔好,天花板有几个洞,一到晚上就会有老鼠在上面跑来跑去。头一次住宿,父亲给我交了二百八十元钱,买了行李、暖壶,书本、还有印着学校名字的被罩。抱着一堆东西找到宿舍,一进门看见了我的室友。他头发很黑很硬,连眉毛都是粗粗的,他把一本英语书放在了显眼的位置,帮我收拾了床铺。记忆里同室不会笑,或者说笑得好难看:他的笑容应该不算笑容,本是向上的嘴角总向下耷拉,眼睛木木的看着你,我觉得那脸好熟悉,可我本不认识他。
逐渐熟悉了环境,开始熟悉朋友。同室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小气,畏手畏脚,还有点猥琐。他不吃一块一份的单炒(我们那时食堂只有少得可怜的食谱,大锅菜五毛一份)听同室说话感觉总不在一条线上,心里排斥的很。我鄙视再鄙视,和宿舍另外两个人把嘲笑和戏弄送给同室,同室不做声。我把牙膏沫在他床单上、放掉他自行车胎气、四个人一起偷偷把他自行车骑走,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七扭八歪。这件事过后,回到宿舍看着他扭曲的脸,也许是是愤怒,也许是沮丧在他脸上,我还以此为炫耀。终于有一天同室搬走了,去我们后排的一间宿舍。我们剩下的三人去打扰,去指责,去责问他搬走的理由,回忆当时的情景,似乎我们才是善良,反倒是他伤害了我们。
没有了同室,我和另外两个变成2:1。噩梦开始:我成了被冷落的孤单人,中学埋下卑贱的阴影越来越大覆盖身体。清楚地记得那天夜晚,忘了时间回宿舍,天冷冷的。敲打房门,里面插得严严实实,半个小时过去,里面就像没听见一样。终于,一个人披着被子不耐烦打开门,我没有说话,躺进被窝眼泪止不住流,哭出了声。从那晚,我知道第一天我为什么觉得熟悉的同室——他就是另一个我,可我为什么要排斥他呢,为什么抛弃和鄙视?逃离、躲避自己,想把那个影子抛得干干净净?同室走了,影子回来:猥琐,阴暗,忧郁,胆小。
时间很快,将要毕业时我和同室在老宿舍门口碰见,我俩坐在一起,他开始吸烟。我真的不知道他吸烟。那天没有月亮,只看见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烟头红。 我问他:“你会吸烟啊?”
“会,在家时我就会了,一个人偷偷地在外面吸,我爸和我妈有了妹妹,我妈就对我不好。”
“你妈和你爸有了你妹妹?就对你不好?” “恩,后妈。我爸当不起家。我妈喜欢妹妹,那是她亲生的... ...”烟灰掉在了地上没有声音。 “英语老师在毕业时候给了我这本英语书,让我别费了它。”那本放在显眼位置的书我见过,包得整齐。
“你毕业去哪呢?”
“回家工作呗,我去不了好地方,有个工作将来好一点。”我不知道“好一点”的意思。他在说后妈对他好一点呢,还是将来的生活,不清楚。将来会好一点,我也是。
一颗一颗的烟,吸了又点燃。我和他一起坐着,我是他的影子,他是我的影子。
我心里想——等他结婚,我一定去。
离开学校已经二十年,几乎忘记了这个愿望,只在四年前见过一次同室。当时我和女儿妻子去新华书店买书,我低头看着一排排图书,他出现在我面前:低头翻看书籍,我踢了踢他的脚,他抬头惊讶:“是你啊,干嘛呢?”
“给闺女买一本书,你呢?”
“我也是,孩子想买书,我替他看看。”他一脸幸福,同室问了孩子的年龄,和闺女一样大。
买完书和他道别,同室笑了笑,还是过去的笑容,本该向上的嘴角依旧向下,眼睛稍微变了,像月牙,弯得不很润,却软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