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福合昌红人董良田
“年轻的”三年学徒成功,便成了买卖家吃劳金的。吃劳金的有固定的工资,年终还有花红,也就是奖金。 一旦再升为掌柜的,还会给一定的厘份儿,就是可以按一定比例参加年终分红,这叫“放份子”。放份子是掌柜的提名,东家决定。是本号的大事。某人成了掌柜的,放了二厘份,全家庆贺,全村载誉,乡帮盛传,成为又一个成功人士的典范。只要自己不请辞,不在经营上犯大错,这厘份是终生享用的。如韩家林的后街的张仲孝,东庄的刘银,都是当了掌柜的发了家,置地盖大宅院。是爸妈常耳提面命的榜样。 那个年代上学念书走仕途和学买卖经商是普通人最重要的两条出路。 学成一个买卖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比不上十年寒窗,金榜提名艰难。也必需经过买卖家的多年严格管理,自己悉心钻研揣摸,才能有所建树。 董良田是福合昌一个吃劳金的。初一看,貌不惊人。中溜儿个头,黄白脸上稀疏散落几颗麻子,短头发,布鞋布褂。 我去福合昌不久便听有人说,董良田家在郭家店有半趟街的铺面买卖。但他却来福合昌吃劳金。 绥化的冬天来的早,头场雪就下了一尺多厚。一早起董良田把“年轻的”招呼起来扫雪。 把麻袋冲成麻袋片,两人拽四个角往外抬雪,轻巧又效率高。也有人对董良田不满:“你又不是掌柜的,又不是你们家的买卖,瞎张罗个啥!”这也只是背后叨咕。没有敢明面上说。 一到下雨天,基本没买主。董良田把“年轻的”叫到后面货窖里查黄辛纸。黄辛纸就是烧纸,一到过年用量特别大,家家都要给祖宗烧纸,给灶王爷烧纸。雨天没事,为腊月做准备。 先查数,35张一搭,一搭一搭错开,再两折三叠。 为大家干着高兴,董良田给大家讲笑话: “庄里新请个老师,头一天给学生取名字。头一个姓王,王字加一点叫王玉。第二个姓羊,老师说把俩猗角拧去,把尾巴剁去,加一点也叫王玉。第三个姓毛,说把头正正,尾巴剁了去,加一点也叫王玉。学生回到家说老师给起的名,姓王的乐了,姓羊姓毛的急了,怎么为叫王玉把祖宗都给改了,提着锄杠镐柄找老师来了,这老师一看惹祸不少,吓得赶紧趴在过樑上藏起来,羊姓毛姓家长打着灯笼提着棒子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家长走后,老师赶紧逃回家,对他哥说,我这个老师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老师。‘打着灯笼找不到的’这句成语就是从这来的。” 大家笑声不止,手底下活也不少干。 买卖家不让看书看报,私下里偷着看的也不少。因为那个时候娱乐的活动实在太少。 福合昌一帮人看《雍正剑侠图》走火入魔。董良田就是其中之一。董振清迷恋张恨水的《啼笑姻缘》。而这些闲书爸从小就不让我看。就连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都认为是没用的书籍。看了都会移人性情,让人不走正道。只有四经五书,《古文观止》等才是正经书,对人有益。 董良田二十岁多点,深得掌柜的信任。让他管绸缎布疋的货窖。 一次我看他们在货窖里,见我去了好像把什么东西塞在布疋垛里了。他们一看是我,松了一口气:“你呀。” 我在布垛里找他们塞的东西,董良田一把抓住我的腕子,我挣了两挣都没有挣脱。他的手太有劲了。 后来知道他们在货窖里看书,听见脚步声就把书塞到布垛缝里,还假装疯魔地整理货窖。 董良田一闲下来,就用拳头锤布,七八疋布罗起来,拳头砸下去“砰砰”响,说功夫练到家时,可以表面看不破,底下的已经有窟窿了。也就是说武功高强的打你一拳,表面看似无伤,内脏已经破裂了。这些都是他们煽乎,我对这些不屑一顾。董良田对我不错,也想让我喜欢武侠小说:“新到的《雍正剑侠图》第30本倒出来,你看吧。”我说我的书还没有看完呢。 他们也在货窖里比划,嘴里振振有词:“我是南侠展雄飞!”那个说:“我是北侠欧阳春!”这都是《三侠五义》的人物。董良田把大褂下摆往腰间一掖,双脚原地一纵,能跳到一米多高的栏柜上。 8、灶王爷及刷灶头
除了查黄辛纸,还有一项准备工作是刷灶头。这两项都是过年要用的,而且量大。 那时候人们的管项大。每家每户都有两个权威极大的管理者监督者。一个是祖宗牌位,一个是灶王爷。 祖宗牌位设在堂屋后门内右边。灶王爷贴在堂屋右边灶台的上方。之所以在右边是右为大。 祖宗牌位贴着对子: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横批,厚德载福。牌位下有一个香炉。逢年过节要焚香烧纸。 灶王爷也有对子: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横批,一家之主。灶王爷多为木版印刷,先是单色黑,后也有套色彩印,价钱要贵些。单色的销量要大,锅台之上,一年的烟熏火燎,多么漂亮的脸蛋也黢黑了。 灶王爷每家要买,商家必备。钢性需求,利润丰厚。福合昌的灶王爷是单色黑的,木版印刷。纸上上头还有一块空白,要印上一年二十四节气的日期,如春分是几月几日,立秋是几月几日。灶王爷千年不老,一付慈眉善目的样子,可节气日期岁岁不同。福合昌每年都要用不同的木版给灶王爷印上节气日期,这就是刷灶头。灶王爷是一家之主,又管着二十四节气,农耕的宪法,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有人说中国那时候是一盘散沙。我却不敢苟同。从关里到关外,从韩家林到绥化,每家每户家家如此。人无论穷富,都有敬畏之心。最起码精神是如此。 每年腊月二十三要祭灶,灶王爷在这一天要返回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这一家在一年里功过是非。 祭灶的工作是我妈来操办。先是把糖瓜摆上,叩头后,把灶王爷揭下来烧了。边烧边说:“你老上天,好话多说,赖话少说,破棉花烂布子的掖盖着点儿。等三十晚上早点把你老接回来。” 接下来的事我和弟弟最喜欢办,就是替灶王爷把糖瓜吃了。 人什么时候都是要有敬畏心的。 对灶王爷不敬畏的人是有的。张鸿逵大奶奶就是个例子。 张鸿逵是我爷爷远房的叔伯弟弟。娶了大泉关三爷的闺女。关三是旗人,也是一跺脚四街两巷乱颤的主儿,三里五村很有势力。于是关三的女儿就会抽大烟。变成了张鸿逵大奶奶依旧抽。村里人称之为“大烟鬼”。 “大烟鬼”也祭灶,说词与人不同:“您上天,好话多说,赖话少说,别有事没事地瞎鸡巴扑哧……” 她生了一个儿子四个闺女。张鸿逵和儿子张长青下了关东。 三个大点儿的闺女出了阁,家里就剩下小闺女小四她们娘俩儿。 抽大烟的人必穷。什么样的家业也经不住抽。大烟鬼穷且横。不管谁家的菜地,进去就摘,黄瓜单挑最嫩的。你要拦,她和你打,撒泼使横。娘俩儿嗓门高,声振屋瓦。 大伙惹不起只能躲,见她们好像见到两只母老虎。 “大烟鬼”上我们家借钱,我妈吓得把仅有几个铜子塞在我三弟的屁股底下,我三弟刚会说话,光屁股坐在炕头上。 妈说:“哪儿有钱呀,麻经还都没有卖出去……” 我三弟从屁股底下拿出铜子:“这儿有。” 钱拿走了,我妈泪掉下来了。她们借钱没还过。 没想到的是,这娘俩让八路军给活埋了。事情的原由大致是这样的。 1941年正月十九,日本兵和伪军早起包围了韩家林。头天傍晚在北边公路上爆炸了一个地雷,差点炸死治安军的黄司令。 全村人被赶到大庙里。日本兵从张鸿逵家搜出了一件光板皮大衣,“大烟鬼”和小四揭发是民兵张福永的,夜里值班拉在她们家的。因为她们家在村子的最北头。于是把张福永多人捆了起来,压杠子,灌凉水。非刑拷打,人被打得狼嚎鬼叫。最后带走了二十多个青壮年。后村里多方运动,花钱才把这二十多人从玉田宪兵队里赎出来。幸亏早赎出来几天,晚几天就赶上“四次治强”了,别的村关在宪兵队的都被拉到五里桥砍了。老百姓所说的“四次治强”就是日本兵搞的华北第四次强化治安运动。 日本人走后,夜里八路军就把这娘俩掏走了。先把“大烟鬼”活埋了。后来八路军几次让村里把小四赎回来,村里没有一个人出面。于是小四也被埋了。那时候她也就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这是我后来从绥化探家时才听说的。村里人说起来,你啥都不怕,离死也就不远了。“灶王爷你不怕,庄众你不当回子事。总得让你有怕的吧,”有人这样说。 回过来再说刷灶头吧。 刷灶头是两个人的活。我进了福合昌就是我和杨占荣的事了。 刷灶头有一个专用的夹具。把一摞儿灶王爷纸戳齐,灶王爷脸冲向下,把这摞灶王爷在脚部位置夹紧绑好。把印制节气日期的木版固定在一个灶王爷的头顶上方。这时从灶王爷头部位置把整摞纸都卷上来。好了,把一张灶王爷翻下来,头顶位置正好落在木版上,用棕刷往返一刷,检查一下印的位置适中,刷的力度均匀,字迹清晰,合格,用筷子拨下灶王爷,版与纸之间一段是空的,纸正好垂下去。用油墨刷子在木版上刷薄薄的一层油墨,再印下一张。 杨占荣和我,面对面坐着,一个一手翻纸,一手执棕刷来回一刷,一个一手拿筷子打下,一手拿油墨刷子刷油墨。 杨占荣有练武术的机敏,我有薅玉黍苗的功底。动作起来,灶王爷在我们之间翻飞起来,像雪片一样。两人默契,越刷越快,心里高兴,这哪儿是干活,简直是杂耍。 王掌柜的来了,一看油墨没刷均,有的地方没印上。造成了废品,随之而来的是一顿臭训。我俩慢下来,王掌柜也不总训,再训就耽误干活了。 看王掌柜倒背着手走了,杨占荣说:“晚上过堂又可以听到咱们的尊姓大名啦。”
9、打年纸
在绥化一进腊月,农村比较富裕的人家已有上街打年纸的了。过了腊月十五,上街打年纸的越来越多,形成了高潮。日子过得再困难也不能留在年这边吧。 绥化买卖家一年一度的黄金季到来了,福合昌进入了一年中最忙碌的时段。 东北与关里不同,地广人稀。没有关里十里八里就有的集镇。 在东北似乎没有赶集上店的概念。最起码绥化地区没有。“三八赶集,四六不懂”这句俗语,在这里不通用。方圆一二百里就绥化这么一个大的地方。玉田人说人老土,进到北京王府井,一见人多说,“今天来得巧,正赶上王府井大集。”绥化也是天天是集。 绥化管进城不叫进城,叫上街。东北上街发音“上该”。绥化县城没有城墙,只有护城河,也说东门外,西门里,但没有实际的门。护城河其实只是又宽又深的大沟。非雨季无水,平时都是乱柴破纸垃圾,没见有人下去过,除了野狗。 打年纸实际是办年货。绥化一带商家,进腊月都要准备年纸单子。年纸单子长形,上印有百十种过年要用的物品名称,干鲜海货,糕点茶糖,调味调料,凡过年所要用的应有尽有。有名称有计量单位,如元蘑价廉,计量是斤,木耳价贵,计量是半斤。 客人来了落坐,由吃劳金的念单子,凡客人点头称要,便问要多少,隨拿货,单子上记上数量。有的项目径可为买主做主,红糖用处多拿一斤,白糖用处少拿半斤。柜台底下早已备好了各种包装的各类商品。有时买主也相信吃劳金的,没有特殊情况,也就随吃劳金的合理搭配了。有时吃劳金的年货安排全,价格也公道。买主还会记下。下年又来直呼:“老董呐,给我打年纸!”成了老主顾。 这样边念边拿边记,一会儿功夫,货物就是一大堆。 然后吃劳金的叫过一个掌柜的:“于先生,您给念念单子。”于掌柜或王掌柜过来给念单子,吃劳金的按单再把货物清点一遍,无误,便由掌柜的吃劳金的共同算出金额。买主按年纸单子付钱。 这个当口,“年轻的”过来,用报纸纸壳子板把货物包装好,用麻经打成牢固的十字包或井字包,按年纸单子算账付钱。再把年纸单子迭好,掖在包的麻经上。以备客户查货对账。 屯子里的大粮户们都是套着马车上街。有的四五十里路远,有的一二百里。远一些的半夜里就得出发。难得上一次绥化,大姑娘小媳妇都要跟上,穿得厚,还要铺上裖子围上被。就这样零 下四五十度,到绥化也冻个半僵。 马车一个驾辕的马,拉稍子的有三四匹。出了门就跑,不跑马受不了。跑到绥化马身上冒着白汽,通身是汗。 赶车的老板子身穿光板大皮袄,毛冲里,脚登皮靰鞡。里面絮着厚厚的靰鞡草。手里的大晃鞭,打起来“啪啪”山响。车老板手头都有劲,据说苏联红军进东北,有的以为车老板有钱,想抢车老板,车老板一鞭子抽一个骨碌,等人爬起来,马车早就跑得没影儿了。车老板还说:“老毛子还想抢我!” 福合昌是经营京广杂货绥化最大的一家。越是买卖大,买主越多。货全货多,价格童叟无欺,比之其它买卖家回头客要多不知几倍。 这个时节,在外负责采买的郭掌柜、吃劳金的郭鸿儒也回来了。蒋掌柜亲自坐阵,不再去打麻将。 五位掌柜的在栏柜外忙乎。有的念年纸单子,有的按单点货,有的复核年纸单子上的钱数,有的招呼刚进屋的买主,唤“年轻的”的倒茶拿烟先稳住。看哪个座位空下来,就请新进来的买主插入落座。 最忙的时候,柜台外四个小柜,背靠背坐八个人,都坐满了还要加几个方凳。有的老顾客见人多就说,明天我们再来,反正两三天也走不了。他们都住在大车店。 在这个繁忙的季节,没有人敢偷懒,吃劳金的更是使出混身解数。佟耀林手脚麻利,算账也快。他称蘑菇把蘑菇渣子也给称上,买主的年纸单子他用来擦鼻涕,卷吧卷吧给塞在货包上,零下三十五六度,成了一个冰疙瘩,等化了也就烂了。掌柜的对这些损事并不责怪,还说:“萝卜快了不洗泥啊。”大伙在背后骂他太缺德了。 我们几个“年轻的”,除了拿烟倒水外,看柜台底下什么货少了,赶紧到货窖里去拿。包装用的麻经,是一团团的,不好用,也容易瞎。要把麻经捯到麻经车子上去,转起来一大团,好用不瞎。看车子上麻经少了也要赶紧续上。 我想到三千里外的老家。玉田集上腊月十八,二十三挤不动的场面。出来这么远的北林子也这么挤呀。 每天开门早,上板晚,整个福合昌像是一个走马灯,吃饭换班。忙则生意好,掌柜的脸色就好看一些。王宗周鸡蛋里挑骨头的训斥也少了许多。人们的心情要好了许多。 更重要的是,越忙年味越浓,我心里说:要过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