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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石磨
记忆中有盘石磨，我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情愫，因为我生命中金子般宝贵的青年时光是在石磨的旋转声中度过的。随着岁月的流逝，石磨转动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音也越来越久远。可在我步入中年后，石磨却时常从我记忆的深潭中泛起，那种让我感到幸福温馨的石磨声总是在耳边响起并走进我的梦中，让我回想那段终生难忘的时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告别校园参军来到北京八达岭长城脚下的装甲机械化部队。那个年代部队的条件还很差，生活更是非常艰苦，刚刚十几岁的我倍感孤身在外背景离乡的困苦和怆然。新兵训练结束后，瘦小枯干的我被分配到连队的炊事班。
我们的班长是河南林县人，他比我大八岁，早我三年入伍，给我第一印象是憨厚朴实，后来的接触更加证实了我的感觉。他中等身材脸膛黝黑身体强壮墩实，平时很少说话，但好象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班长因为没上过学，所以他特别喜欢我这个比他小很多的“有文化”的兵。他好象是看出了我不喜欢炊事班的工作，几天后把我领到坦克车场，用手摸着炮塔对我说：“孩子，你才十五六岁就高中毕业参军，年青有文化，赶上了好时候，俺多羡慕你啊，以后部队要的是有文化的兵，光有力气不行，俺小时家里穷没上过学，连家信都不会写，更学不了那么复杂的军事技术，所以才要求到炊事班工作，俺要是能有你的文化多好啊，再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瘦小，咱坦克兵累啊，你哪吃的消？所以连长才让你先到炊事班，等身体长壮实些，连里会让你学技术的。俺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别放下你的书，好好学习，将来报考校，给家里人和班长争光。”
班长的话说的很朴实，我将信将疑的听着，一脸茫然的点了点头。从此，他就象个兄长一样的教会了我怎么洗衣服、做被子，怎么做饭炒菜，没事时就听他讲着他老家的乡间趣事，从那天起，班长的家信自然的都是他口述由我代写。从班长给家里的信中我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更让我从心里他对肃然起敬。
原来，班长的家在贫穷落后的太行山区，生活条件很差，连吃水都成问题。他祖祖辈辈都是石匠，父亲在修“人工天河”---红旗渠时因工伤去逝了，下边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正是上学的时候。可家里的日子难啊，所以班长每个月几块钱的津贴费从舍不得花，都寄回家里贴补生活，抽烟是自己用纸卷的炝人的“喇叭筒”旱烟，牙膏和肥皂用的都非常节俭，连毛巾、鞋子、袜子和衬衣都是补了又补，把省下的寄回家给弟妹们穿。他家里还有一个没过门的媳妇，就等着班长当满三年兵有假期时回家成亲呢。
或许是他坎坷的生活经历打动了我，也许是他的话让我感动，我在炊事班安下心来。一个月后班长休假回家了，那天早上我送他到车站，他照例又嘱咐了我几句。归队的那天，满以为当了新郎官的他肯会带回来家乡的土特产让我开开“洋荤”，所以我到早早就赶到车站去接他，却见他扛着两个重重的包，我怎么也提不动，就问他：“班长，这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呀？怎么这么重啊？”他憨厚的笑了一下说：“你就知道吃，到连队你就知道了。”等回到连队打开一看，却是两扇石磨。
那盘园园的石磨呈青灰色，是由绝佳的石材雕凿成的，直径四十公分左右，由上下两块大约十几公分厚的阴阳麻石合成，还都泛着崭新的青茬，磨齿锋利无比，合在一起能有一百多斤重，怪不得我提不动呢。我不明白班长是什么意思，就说：“班长，你不给我带回些好吃的，大老远的背回这么两块破石头蛋子做什么？再说咱营房到处都是秃山，山上除了石头就是石头，还缺你这两块啊。”他还是憨厚的一笑用粗壮的大手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傻小子你懂个啥，连队的战士们训练太累了，咱炊事班的本职工作就是要好好的调剂好伙食让战士们吃好练好军事技术，有了它就解决大问题了，以后咱可以用它磨豆子，做成豆腐豆浆之类的，可以调着花样的让战士们吃好，可咱营房周边的石料不行，俺雕刻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俺家乡的石材可好了，这次就是趁休假的功夫才雕了这盘石磨，没想到还超重了呢，火车上不让带，俺好说歹说又打了张半票才让上的车。”说完又是憨厚的一笑卷一根“喇叭筒”抽了起来。
此后的日子里，班长每天多了一件事：晚上熄灯前让我把明天要磨的豆子用水泡上。第二天部队还没吹起床号，他早就起来了，顺便也把我叫起来：“孩子，快起来念书。”开始时总是不情愿的起床，迷迷糊糊的坐在那里看着班长用粗壮有力的大手一边往石磨里加着泡的发胀的豆粒一边握着木把用力的摇动着那盘石磨。眼前的石磨便吱扭吱扭地旋转起来，过不了一会，乳白色浓浓的豆浆便汩汩而出了。见我看他，班长总是憨厚的一笑对我说：“磨豆子有什么可看的，快念你的书去。”时间久了，他摇石磨磨豆子，我在旁边看书，那吱吱的石磨声伴着我读书，便汇成了一曲美妙的乐章。班长磨好后，总是忘不了先调一碗鲜香的豆浆加上点糖递给我：“孩子，喝了它，这豆浆补脑，还强身健体。”而他就象一个慈祥的兄长那样坐在那里卷起一只“喇叭筒”边抽边看着我喝下去，等我喝完了，他的脸上顿时就会浮现出他才特有的让我从心底感到温暖和幸福的笑容。时间长了，我仿佛感觉到那盘石磨的上扇是天下扇是地，中间支撑的是饱满的豆粒和班长的一片深情，我感觉到班长是在用他那颗赤诚的心和那份火热的情在摇动着石磨，是在用那盘石磨磨合着日月星晨，磨合着他的人生岁月。那盘不停转动的石磨，磨合着他对军营火一般的深情和挚爱，也磨合着班长对我真情的关爱和殷切的期望啊！
班长的炊事技术很高，会用石磨做出很多的豆制品：成块的豆腐，乳白的豆浆，薄薄的豆皮，干黄的腐竹，清香四溢的豆腐脑等等，不管是在野外驻训还是在营区，他总是不知疲惫的摇动着石磨为战士们调做着各种各样的美餐。战士们可爱吃了，调皮的战士有时会故意逗他：“班长，今天的豆腐不好吃，明天再给我们变个花样吧。”而他总是憨厚的一笑说：“行，明天肯定会做，只要你们爱吃，保管撑的你们走不动路。”每当此时，他黝脸的上便会荡漾起欣慰和惬意的笑容。在他心里，能让战士们吃上他亲手做的豆腐餐，就是他最大的幸福和满足了。
第二年，我如愿以偿的考上了军校。班长就象是他自己考上那么高兴，乐的和不拢嘴，逢人便讲。临走前，班长很早就起床摇起了石磨，特意为我做了满满一桌花样繁多的豆腐餐，让班里的所有人陪着我，他说：“吃吧，以后就吃不上班长做的豆腐了，到军校好好学，毕业后还回来，部队将来靠你们了，有文化就是好啊，俺就是吃了没上过学的亏。”我看到他说这话时眼里隐隐约约的含着泪花。我知道，这不是一桌豆腐餐，是班长的滚烫的一颗心啊，我流着泪什么也说不出来，班长笑了笑用他那粗糙有力的大手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别这样，有出息了就别总象小孩子一样，快吃吧，到军校好好学。”那顿豆腐餐好香啊，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最香的一顿饭，现在想起来也是那样的回味无穷，胜过了人间最美的玉液琼浆……
三年后我军校毕业，回到这个连队当排长，又见到了阔别三年的老班长。这期间由于他工作出色，已经转为志愿兵了，但还是那么憨厚朴实，见到我回来班长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围着我看了好一阵不说还抱住我转了两圈，我感到班长的双手还是那么坚硬有力，可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憨厚的笑了笑说：“个子长哩，比我还高哩，有一米八了吧？多壮实啊，还是有文化好，还是军官了，回来好，又能天天吃到俺做的豆腐了。”我看到班长不善言表的话语里饱含着那颗期盼的心，黑黑的脸上溢出了泪水。
那天晚上班长一边摇着石磨磨着豆子一边告诉我：他已经当了父亲了，有了两个双胞胎儿子，老大叫从文，老二叫从武，将来一定让他们二人好好读书上大学，最好能有一个也到部队当军官。班长还说，这些年他一直用那盘石磨磨豆子，还会做很多种的的豆制品，战士们都爱吃，团和师的首长都吃过他做的豆腐，是远近有名的炊事标兵，立了功受了奖，前年年底上级破格把他转为志愿兵。看班长说这些话时无比自豪的神情和憨厚朴实的样子，我从心里为班长感到高兴。
三年后我在这个连队当了连长，班长他还是一如即往的早起晚睡，用这盘石磨为连队调剂着伙食，多少个春夏秋冬寒暑交替，多少个日日夜夜，石磨仍然不知疲倦的在班长的手里转动，两扇磨盘上的那口牙齿依然坚硬，仿佛是在伴随着班长咀嚼着在军营流逝的岁月。
记得是在1991年，班长服役满13年即将退出现役，我也接到了调到师部当参谋的调令。马上就要离开连队了，我找到老班长，见班长还在专心的摇动着那盘石磨。见我进来，他憨厚的一笑对我说：“连长，坐吧，你好多年没这样看着俺用石磨磨豆子了，俺可总是想起你当年坐在那里一边看书一边陪我磨豆子的情景，你也马上就要走啦，官当大了更不能常回来，俺也马上就要脱军装转业，你以后再也吃不到我做的豆腐和豆浆哩，明天我还给你做一桌豆腐菜为你送行吧。”听到老班长的话，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顿时泪流满面，一把抱住班长哽咽着说：“班长，是我不对，当了干部后就没有想到常来看你磨豆子。”班长还是一笑说：“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你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你是连长，还带着一个连的兵呢，哪能天天看我磨豆子啊，俺不怪你。”我说：“老班长，连里刚开会研究过，这盘石磨以后不再用了，它是我们连队的光荣，要写进连史放到连队的荣誉室里，作为我们连队的荣誉展示它，把好的传统一代代的传下去。其他干部不好意思对你讲，怕你心里难受，他们知道我是你的兵，特地委托我来告诉你。”
这消息显然是大大的出乎了班长的意料，他惊愕的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的说：“连长，这不好，这不好，就一盘老破磨，有啥好写的，真的没有啥。”边说边用手摸着石磨。最后，班长又颤微微的说了句话：“我服从连里的决定，明天就让我用这盘石磨再为连队做最后一顿饭吧。”我看到他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也看出他对这盘石磨的依依不舍之情。是啊，岁月的无情流逝，班长的两鬓都有白发了，他此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是在这盘石磨的转动中渡过的，他多么不愿离开这盘与他相依相伴多年的石磨啊，在石磨不停的转动声中，磨走了他金子般的青春岁月，他多么留恋与他朝夕相处并陪伴着他走过十多年军旅生涯的石磨啊！但我更知道：班长把一生最宝贵的时光都奉献给了他深深热爱着的军队，他更留恋的是他深深热爱并生活战斗过的火热的军营啊！
后来我当了营长、参谋长，可从没有忘记过老班长和那盘石磨，闲暇时总是回到老连队看望那盘一直静静躺在那里沉默了数载的石磨，想起那盘同样陪伴我走过宝贵的青春年华又给我无数幻想的石磨。每次去我都深情的触摸着它，心里都会很惆怅失落，石磨老了，一只深邃的眸子翘首期盼着，沉默的石磨，你昔日沉重的声响将永远回荡在我的心里，回荡在我的记忆中，荡起我青年时脑海里的涟漪，总能想起老班长那粗壮的身躯和黝黑的脸膛，那憨厚朴实的笑容总能在我的眼前浮现出来。在心里想着老班长：班长，你过的好吗？你想我了吗？你可知道我真的好想念你啊！多想让年轮能转回到刚入伍的时候啊！但只有这盘石磨在默默的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2003年，我到石家庄陆军指挥学院学习，十多年没有见到老班长了，于是我约了两个河南藉的战友，驱车赶往林县，利用“五·一”节长假去看望我日夜思念的老班长。“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你还会不会想起我？我时常还会想念你，我一直记得你的话，谢谢你给了我坚强。这些年你的家乡变样了吗？这些年你的愿望实现了吗？……”这首歌唱的有些低沉悲怆，平时听起来总是让人怅然心碎，但那天听着这首歌却让我感到格外的好听。
过了河南安阳才知道，林县现在已经改成林州市了，“人造天河”---红旗渠已经变成一个重要的旅游区。山路岐岖，我们找了将近一整天才找到老班长的家。可是我们却只见到了嫂子，永远也见不到老班长了。
流逝的岁月在嫂子的脸上留下了无情的印痕，仿佛是在无言诉说着她经历的岁月和沧桑。她含着热泪告诉我：班长刚转业时被安排在乡政府当食堂管理员，可他不满足于生活的现状，主动回到村里当了支书，他是石匠，带领乡亲们利用山里的石头建起了工艺品厂搞雕刻，用石磨搞具有当地特色的豆制品和粮食加工，产品远近闻名，没用几年，就把这个多年贫穷落后山村搞的红红火火，村里的面貌焕然一新，可天不遂人愿，今年年初他外出送产品时出了车祸，再也没能醒过来。
嫂子还告诉我说：这么多年来班长一直很想你，也很牵挂着他的老部队。这里是山区条件不好，那些年电话还没普及，他又不会写信，一直说等生活好了到部队上找你，让你到山里住几天，呼吸一下山里的新鲜空气。班长在参军前就入了党，是村里的民兵连长，也是县里有名的民兵模范。那年他回家成亲后的第二天就上山选石料，用了整整一个假期的时间才雕完那盘小石磨，他说连队的战士太累了，部队条件又不好，想用这盘石磨为连队改善好伙食，让战士们能吃的饱饱的走向训练场。临归队的那天，家里用牛车送了他好几十里山路才送到汽车站。
嫂子最后说：两个儿子很争气，从文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学，从武高中毕业后真的当了兵，就在你们部队，是你们班长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孩子找你，他要让从武凭自己的本事干出名堂来。孩子很争气，在你们部队比武时得过第一，成了训练标兵，立过功受过奖还入了党，你们部队还把立功喜报寄到了家，班长可高兴了，天天咧着嘴乐。孩子去年秋天考上了军校，再过两年就毕业了，班长还说等孩子军校毕业后他要带着孩子去部队看你呢，可就是没有等那一天……
那天，我热泪横流的站在班长的墓前想了很多，就是不敢相信那个让我敬佩又思念了多年的憨厚朴实的老班长真的已经长眠在这里，老天不公啊，我静静的坐在那里，抚摸着班长的墓碑，把带给班长的中华牌香烟一根根点燃插在坟头上，心里默念着说：班长，你明明知道我在部队，可为什么不让孩子去找我啊！这是为什么？老班长，你抽我给你买烟吧，当年部队生活苦，你家里条件不好，从没见你买整包的烟，总是卷着“喇叭筒”抽着炝人的旱烟，今天我给你带来了最好的烟，你抽吧，抽个够！
回到部队后我又来到了老连队，看着那盘石磨，想起二十年前老班长摇动它时的情景，禁不住泪流满面。连队的官兵听完我的讲述后更是震惊不已。他们这才知道这盘石磨的历史。连长和指导员哽咽着对我说：“老连长，有件事我们一直没告诉您，老班长的儿子从武就在咱们这个连当兵，比武得过第一，立了功入了党，是个训练标兵，您还亲自给他挂过大红花呢，去年秋季考上军校走了。老班长不让他去找你，让他凭自己的本事干出一番成绩来。又嘱托我们不让把从武的事告诉您，他说等从武从军校毕业后他亲自来把儿子交给您。要不是您今天来，我们也不知道老班长已经不在了。”
我目光惊诧的看着这两位部下，嘴里啜嚅着说：“这事我听嫂子说了，我想起来了，是去年比武在全师获得坦克驾驶专业第一名的那个兵吧，他就是老班长的儿子从武吗？你们应该告诉我啊！”他们说：“老连长，是老班长不让说啊！从武是去年考上军校的，临走时他说将来一定还回到咱部队来。”
我抚摸着那盘石磨，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内心更是难以平静，憨厚朴实的老班长，勤劳善良真诚执着的老班长啊，你踏实苦干了一辈子，可为什么就这样带着你对曾经为之抛洒过辛勤汗水的军营的那份眷恋就走了呢？你还不到五十岁啊！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笼罩在山体上的青藤早已青翠欲滴，岁月无情，今天的人们和经历的事情或早或晚都会成为明天的故事，只有那盘石磨静静的躺在那里，仿佛是在向后人诉说着它经历过的岁月，石磨，你经历了昨天和今天，也一定能理解明天；可明天的人们，能理解这盘石磨经历的沧桑吗？
人的一生有很多时光是在回忆中渡过的，因为有很多的回忆是非常美好的，会让人沉浸在那种特有的幸福和欣慰之中。直到今天我仍对石磨投以赤子般的感情，每次对那盘石磨的回忆都会让自己情不自禁的回到那个曾经经历过的峥嵘岁月，无比留恋那段宝贵的年华。
石磨啊，石磨，永远印在我心中的那盘石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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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仔卡
发表于 2007-8-8 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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