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 2000年9月。 幼儿班这老太太就像丢了阿毛的祥林嫂,让人怀疑是不是有点魔症了。见人就说她班里的十几个孩子,这个能歌善舞,那个口算特好,这个闷头总学,那个是个淘气包……然后,反复表达一个意思:我不走。 她姓高,当时快五十了,教了二十多年幼儿园。她最初任教时,老师很缺,整个学校就校长一个正式的,还心脏病。一个主任是民办的,其余全是代课的。2000年左右,师范院校的老师开始多了,有的师范或大专毕业的都到学校当代课教师了。形式和以前大不相同。86年底以前的代课教师(成为民办教师)直接转了,以后的就一刀切,全部下放。她因为中途休产假曾经间断,按规定不够转正条件,也只能回家。其实,全县其他地方早在五、六年前就没代课的了,这里因为地处山区,老师缺口大,所以才推迟到2000年。 听说省里有文件,要清退代课教师,她似乎难以接受。于是,校长通知她去开会,她推脱说有事,没去。校长私下通知她说,学校要规范幼儿园教育,全部由正式幼教教师任教,并且由以前的一年改为大、中、小班三年制。 她说,自己不算代课教师,因为她是大队找来的,大队让她办的幼儿班。” 校长这个气!她不是代课教师,难道还是公办教师?大队找的也改变不了问题的性质吧!没办法,看高老师固执的样子,校长就说请示一下教育办,再征求村主任意见。结果可想而知。问题是,她听不进去,说得大队来人亲自跟她说。说她没受过专业培训,她也不接受,她说,自己教了大半辈子,有实战经验,再不行也比刚出学校的强,她有的学生都大学毕业了。 其实她真的不专业。说话大土味道,二声四声不分,讲课夹杂过多方言,咱们,读作“赞们”,不行说成“不中”,喜欢说成“歇恨(恨读作轻声)”,早晨叫“早希”,中午叫“晌活”,晚上叫“侯胜”,后天叫“后儿个”,“对了不离”、“咋儿了?”“啊爹”“挂腻”这些口头语经常挂在嘴边。 她上课也比较随意,语文就是拼音,然后认字,念顺口溜、背唐诗,数学就是认数,加减法,上累了就领着孩子们做一会游戏,唱唱歌,总之,她想怎么上就怎么上。后来订了课本,也不按课程走,还是她那老一套。 为了让她冷静下来,正确看待自己,做出正确选择,校长上报教育办,让局里派下人听课,一听就知道她咋回事。果不出所料,这下让高老师大大地出了回洋相。 教育局来听课,她没见过这阵势,一下子慌了神。想不让听,校长说不行。于是逼上梁山,匆忙上阵。问题是她一站在前面就不会说话了,才说了一句“小朋友们好!”汗就顺着憋得通红的脸流下来了,心扑通通乱跳,竟然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直愣愣地看着听课的领导。领导让她看得莫名其妙,互相对视了一下,不明白怎么回事。最后,等她那口气顺过来,气呼呼来了句,“不讲了!”然后扔下听课的老师,径自出去了。 听课老师一看,就这,还不想下去,纯粹在误人子弟嘛!后来问她讲课用课本不,她说“有时用,有时候不用。”问她为啥,她说,“有的东西不适合这地方,比如说电脑,这里根本没有,就是讲了,孩子也不知道是啥。” “你平时就这么上课吗?”领导问。 “那倒不是,咱庄稼人,老土一个,没见过世面,你们往后边一坐就不知道说啥了。” 两位领导最想做的就一件事:笑! 谈话根本继续不下去。 “这个瘦点的,长的寒碜点儿,我看你挺面善的。”高老师忽然来了谈兴。 “那我们李老师要是找不到对象可找你来!”另一位领导笑出眼泪了! “高老师,听说您对象在北京卖建材,生意很好。”一位领导换了个话题。 “是啊,不挣俩钱儿花,老的老,小的小,指着啥呀。就我那点工资……”高老师低着头说。 “其实,也不需要你出来挣钱,您对象一个人的就花不了。倒是家里很需要一个人忙乎。” “可不,天天累得王八蛋似的……”她忽然打住,“不过,我愿意这样。” “在家里照顾一下老人和孩子,没事看看电视,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做点自己爱吃的,不比天天跟这群孩子嚷快活自在?”另一个领导都有点羡慕她未来的生活了。 高老师忽然明白过来,她立刻撂下脸,沉默片刻,目无表情地说,“反正,让我走,没那么容易。” “真不走?” “不走!”她很坚决。 只好让高老师回去。两个人呢,一边往门外走,还一边皱着眉头说,“妈亲,可算开眼了,这里人咋这样啊!知道不行,也没料到这么不行,还挺固执。”哭笑不得的样子,看去很难受。 二位匆匆离去。第二天,局里打来电话,把校长训了一顿,责令他尽快解决幼儿园的问题。 这事不光他们,连总校长都头疼。一天下午,总校长来学校检查工作,顺便到了幼儿班。要她备课、计划、总结等等,她倒省话,一概没有。 “这哪行啊?” “你老看着办吧!”高老师一句“看着办”,把总校长还就问住了,能怎么办? 总校长指着高老师,就说了半句:“这个高老师你是真…”往下不知道说啥了。 凭良心说,她虽然上课不规范,但也不能都怪她,当时学校地处山区,条件差,找不到老师,要不是她,那些孩子连不规范的教育也没有。二十来年幼儿教育的蓝天还就靠她支撑的,所谓工资,还不如一个代课教师,当时也就一百八十块钱,低得可怜,以前就更甭提。除了她,还没人愿意干。这么多年,她也确实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教学规律。除了语文、数学课,除了做各种游戏,她还利用课余时间,自己买了一个电子琴自学。总之,她能让孩子都很快乐。更主要的,我觉得,她无论对哪一个孩子,都跟自己孩子一样。每天见了家长就把自己那十几个孩子如数家珍,这个数学好,那个擅长表达,那个一举一动就有舞蹈天才,那个是个淘气包等等,她都一清二楚。 她曾经和我介绍儿子,说他如何爱说,老师讲了故事,让他们复述。有的说不上来,儿子就举手,接着说。结果,自己还加了情节,讲到放学,还没讲完。谁知,第二天上课他还要讲,她居然就让他讲。她告诉我们,这孩子擅长表达,要注意培养。 这天,校长回来说,我的孩子顶撞了老师。他让老师把孩子叫出来,而她死活不干。我就赶去看。 原来是因为老师说电饭锅的勺子是塑料的,儿子偏说木头的,实际家里电饭锅买的早,确实是木头的勺子。老师不知说多少遍,他就是强调,甚至和老师争执起来。校长看见了,说她课乱,瞎上。她据理力争,说那孩子思维灵活,实事求是,不肯责备孩子。她认为就是校长故意找茬。 校长告诉她,上边有政策,让她回家,幼儿园学校办,要规范化。 她不服气。暑假期间,校长又有新点子,学校招生,让她没学生。她居然也去招生,结果家长还真的很信任她,十几个都给她送去了。 于是,暑假后,她又开始上课。 校长一气之下,把幼儿班的锁砸开,换了新锁。 谁知她第二天又把锁给砸开了,继续上课。 说不给发工资,她说不给发也教。 校长没办法,把总校长找来了。 总校长在幼儿班见到了这位“宁死不屈”的高老师。高老师见他们来了,把十几个孩子搂在自己身边,像是护着自己孩子的老母鸡。而她,一如视死如归的刘胡兰。昂着头,一言不发,面无惧色。 谁也没料到,总校长给高老师鞠了一躬: “我知道,你是心里觉得委屈,干了这么多年,舍不得这群孩子,舍不得自己为之奋斗了几十年的教育事业。这么多年,你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无私奉献,学校缺了凳子,不惜自己出钱买,为了给孩子过一个快乐的六一,不惜挨家挨户做工作,让大伙为孩子们捐款……你不是为了钱,是为了爱,为了心中那份大爱而坚守。我们应该向你学习,像你这样的所有代课教师表示歉意和敬佩。如果你愿意教下去,我们可以考虑帮你在镇里办一个民办幼儿园,派专业老师做指导……” 高老师愣了,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几个月了,她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做不下活计,心里就是这十几个孩子。让自己跟孩子分开,就从最坏的一头来吧。反正我不走。谁知,听到的却是这番话。 几个月来,再没有谁见过她一丝笑容,也没见她掉过一滴泪。看到的只是坚毅的目光、决绝的话语,不肯低下的头。然而此刻,她心里却是巨浪滔天!不等总校长说完,这位年近五十的农村妇女竟然痛哭失声,泪雨倾盆。 她回了家,好久沉默寡言,也不提她的十几个孩子。 十多年以后的一天,我们偶然相遇,她还是津津乐道她的十几个孩子,这个能歌善舞,那个口算特好,这个闷头总学,那个是个淘气包,我们儿子为木头勺子、塑料勺子和她争得不可开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