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鸡
山鸡，是我的一位战友的绰号。他曾经参加过七九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并立下战功，战后，他被保送上军校深造，军校毕业后被上级分配到我们连队当排长。 山鸡是湖南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南方人应当是个秀气、纤弱的白面书生，可山鸡竟然是个身高一米九、粗壮威武的汉子，而且性格开朗活泼大方，还有着北方汉子的粗犷豪放、幽默灰谐，平日里待人和气。更让人感到惊异的是，他还是个机智聪慧的多面手：吹拉弹唱的样样精通，蓝球、排球、足球、羽毛球、乓乒球样样拿手，军事技术更是样样过硬。所以，时间不长便受到了连队官兵的爱戴。 至于他为什么叫“山鸡”，还有着一段趣事。那个年代的坦克、装甲车上装备的无线电台都是用三极管和五极管组成的，他在给连队讲专业理论课时，自然要讲解一下三极管“阴极、阳极、栅极”和五极管“屏极、抑制栅极、帘栅极、栅极、阴极”的功能和作用。也许对于北方人来说，这几个专业名词说起来很容易，可要让他这个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的人说出“栅极”二字来，怎么听怎么让人感觉到他是在说“山鸡”二字，于是大家只能在心里暗暗发笑。说来也巧，正好那天晚上团里放映一部香港古装电影，电影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剧情好象是一位阔少爷带着手下的恶奴进山打猎，看到一位美丽的村姑，便想强抢回家，于是他指着那位姑娘对手下的恶奴们说：“还找什么山鸡，快看，山鸡，那不是只山鸡吗？”由于那位香港艺人演的活灵活现的，当场就引起了官兵们的一阵大笑。谁知第二天早上出操，他担任连里的值班排长，提前起床后站在连队的操场上组织出早操，试想：他人高马大的往那里一站，肯定会显得格外的突出，恰好连里的另一位排长可能还沉醉于昨晚电影的情节之中，无意中说了句：“快看，山鸡，那不是山鸡吗？”此时官兵们正一个一个的跑向操场集合，这下可好，全连官兵笑了个前仰后翻，而他却茫然不知所措，还以为是自己的军装穿的不对劲大家笑他呢，便在那里左整右看的红着个脸显得很是狼狈。从此，这“山鸡”便作为“雅号”成为了他的专利，一直伴随着他渡过了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以至让许多战友们都忘记了他的真姓大名而闹出了很多笑话。记得有一次连里召开联欢会，轮到他出节目了，他说他会跳芭蕾舞，大家都不信，没想到他真的一个人在操场上跳了起来时，还别说，跳的还真有那么点味道。跳完后他对大家说：“看我跳的像个什么舞？”没想到全连官兵几乎不约而同异口同声的冲他喊：“金鸡独立！” 那时我在连队炊事班，整天的跟锅碗瓢盆、白菜土豆打交道怪没意思的。有一次我偷偷的找到他说：“排长，我不想在炊事班干了，你跟连长说说，把我调到你们排如何？” 他一听，先用那只蒲扇般在大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又笑着用手点着我的鼻子尖着对我说：“你个新兵蛋子，个头没有机枪高，体重没有炮弹重，你能做么子？我要你有么子用？你还是好好在炊事班干吧，等你个子长的高些了，有劲头了，我自然会要你的。” 谁想到那年我考上了位于石家庄的装甲兵指挥学院，录取通知书下来后，他找到我说：“没想到你个新兵蛋子还真有两下子，说考就考上哩，我也是从这所军校毕业的哩，去了后可要好好学啊，军校可是又苦又累，管的更严，你可给老子坚持住啊，本来想在年底把你调到我们排呢，这下可好，你小子先上学走哩。”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和十块钱：“伢子，拿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个年代，因为国家已经多年没有给部队干部涨过工资了，那时的部队号称“二三五二”部队：即许多部队干部都是行政二十三级，月工资五十二块。他一个当排长的，每月五十二块钱，除去十五块钱的伙食费，拿到手的只有三十七块钱。说实话，这十块钱再加上这支价值三、四块钱的钢笔，当时对于他来说可是个不小的开支了。 等我三年后从军校毕业回到部队，山鸡已经是另一个连队的连长了。我去看望他，他高兴的对我说：“你个新兵蛋子，可回来哩，我一直想着你哩，长高了，也壮实了。”聊天中我知道他结婚了，爱人是石家庄一家企业的工人，而且他们已经有了个刚过满月的女儿---玲玲。 以后的岁月里，山鸡就像一位老大哥一样的呵护着我。他知道我喜欢吃南方特有的咸鱼和腊肉，所以，他经常让家里寄些来让我解解馋。在一起聊天的时候，经常告诉我在工作中应注意的一些事情，直到两年后我也当了连长，他特地对我说：“伢子，凭你的能力和素质带好一个连队绝对不会有问题，可正因为你有才华，才容易骄傲，容易看不起别人，再就是你性子急脾气大，当连长了可不能么子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困难也随之而来了：国家正处于改革开放的初期，军人待遇很低，军人奉献、牺牲却得不到社会的认可和尊重；中央的政策在许多地方得不到很好的落实，工作在地方的军人家属在分房子、孩子入托、上学以及许多应当得到的福利待遇都得不到保障。可按部队的规定，只有到了副营职干部才可以让爱人随军，所以，他家嫂子来队时经常唠叨：找了你们这些当兵的真的倒了八辈子霉了，买粮要自己扛，煤气罐要自己搬，孩子要自己接送，真难啊。 而这时山鸡总是风趣的说：“可是也不能让我们当兵的都打光棍啊，这事都好办，要不装个滑轮弄条绳子往上吊，或者是用气球挂着往上飘。”让人听后真的是哭笑不得。后来困难更严重了：嫂子的工厂改制，她下岗了，而且厂子要收回现住着的一间单人宿舍。尽管团里政治部门曾几次派人到厂里说明情况做工作，可人家根本不与理睬。那段时间我看到山鸡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之中：天天闷闷不乐，很早就起床在一个人操场上来回转圈，任我们几个小兄弟怎么逗他开心他也笑不出来。 一个月后他突然对我说：“伢子，我想很久了，没有别的路可走，我想找到团领导，提出转业。” 我吃了一惊，马上对他说：“老排长，不能这样做啊，你是立过战功的，再坚持一下，渡过这道难关后一切都会好来的。” 他苦笑了一下对我说：“你个新兵蛋子，你年轻，还没找对象哩，你哪里知道成家立业的艰难啊，你嫂子一个人在家，真的很难。” 我仍坚持说：“老排长，我一直认为你是条汉子，永远都是我心目中的大哥，永远都是受到大家一致爱戴的那只山鸡，难道说就因为这点事就把你这个人高马大的山鸡变成草鸡了？依我看，你还是把连队带好，说不定年底上级会提你为副营职干部的，到时把嫂子随过来就行了。” 不知是我的激将法管了用，还是他自己有所悟，以后他再没提过这事。这一年，他把连队带得有声有色，尤其是在集团军组织的大比武中表现突出。年底，当了四年连长的他被上级任命为副营长，嫂子也随了军，他工作更踏心了。此后，每逢节假日或是闲暇之时，他总是把我叫到他家里，让嫂子做些我喜爱吃的饭菜，我们聚在一起小酌几杯。两年后，他当了营长，我被调到师部当参谋。 记得是九三年的夏季，他所在的营在宣化搞野外驻训，集团军的一位首长要视察在野外驻训的部队，师领导派我陪同首长前去视察部队。那天大清早的行车路上，我一边回答首长的提问，一边向首长汇报驻训部队的训练管理等有关情况。没想到首长突然问我了一句：“你们经常说的一个叫山鸡的营长是谁？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过军官花名册了，没有一个叫山鸡的人啊？”我听后既不敢说话也不敢笑，只好说：“首长，这事您要是问别的人或许还真不知道，我和他曾经是一个连队的，知道一些情况。”于是便加着小心的把山鸡得名的来由和他的相关情况向首长简要的说了一下，没想到说完后，首长笑得前仰后合，很是开心。笑过之后对我说：“你安排一下，今天我要好好看看这个营，看完所有科目后你下令让这个营搞野炊，咱就在那里用午餐。”我听后，心里高兴的同时，又为他捏了把汗：高兴的是他可以在首长面前好好展示一下部队的训练成果，担心的是，那时还没有BB机、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我们又行驶在京张高速路上，实在无法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万一要是因为没有准备弄砸了可怎么办？ 到部队驻训点之后，首长果然极其认真的检查了山鸡所在营的训练情况，看的出，山鸡在抓部队的训练和管理方面下了苦功夫，也动了脑筋，各个科目都完成的非常好，官兵们在训练场上个个生龙活虎，精神饱满，管理和后勤保障工作搞的井井有条秩序井然。首长一边看一边不住的点头。待看完规定科目和内容后，我按首长指示对山鸡下达命令：“营长同志，根据首长的指示，我现在向你下达最后一个训练科目，令你营就地组织野炊，限你营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完成。”我看到他稍稍怔了一下，随即马上立正，向首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而后说：“是！坚决完成任务！”说完便跑着组织部队去了。我对首长说：“首长，我陪您到现场看看去吧？” 我陪同首长行走在洋河南岸的黄洋滩上，那场面可谓是热火朝天：官兵们几个人一组，这个负责挖灶，那个负责找木柴，那个负责取水，有的在冲洗着挖来的野菜、捉到的蚂蚱、野兔、飞鸟等，有的把铁锹头洗干干净净的正在那里炒菜、烙饼，有的用钢盔炖肉、煮饭，有的把洗好的米放入竹筒内做米饭，有的把和好的黄泥糊在从洋河滩上捉来的野鸭子上架起来用火烧烤，真是各显其能，名施本领。这时山鸡悄悄的拉了我一把，小声的对我说：“你个新兵蛋子，不提前打个招呼，怎么突然给我来这么一手儿？想让我出丑是不是？”谁知他这话却让首长听到了。对他说：“这是我的主意，我想真实的看看部队的野外生存能力。” 野炊很快完成了，我们和官兵们一起野餐。我看首长今天特别的高兴，便小声的说：“首长，营里完成了驻训任务，又组织了野餐，相当于打了个大胜仗，按惯例要举杯庆贺一下，您看，今天山鸡今天可是真的从河滩上抓来了几只山鸡、野鸭的野味儿，不喝点可惜了的。” 山鸡一听我当着首长的面叫他的绰号，便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使劲的掐了我的大腿一下，疼的我直咧嘴。这动作让首长看到了，他笑着说：“客随主便吧，医生不让我喝酒，我老头子今天高兴，好长时间没和这些娃娃们在一起了，我少喝一点儿。营长啊，你不用掐他，我知道你有这个雅号，别不好意思，我们的军队是有着光荣历史传统的，还不用说你，就连开国将帅们也有绰号，那都是他们在多次征战中打出来的，让敌人闻风丧胆，我们这个军曾经有位绰号梁大牙的老军长，他不光牙大，带出的部队更厉害，在朝鲜战场上可是狠狠的咬了美国鬼子一口，让美国鬼子吃了大亏，而且永远记住了我们中国的这支部队，所以啊，我们这支部队可是因为赤胆忠诚敢打必胜出了名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古往今来都是这样，我老头子年轻时也有绰号，只是现在老了，又当了领导，才没有人叫了。”我听首长说这话时语气很慢又很平和，又是那样耐人寻味，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像一位老人一边追忆着逝去的沧桑岁月，一边和自己的晚辈一起分享着属于他光荣和快乐，一边品味着美妙的人生和那些难忘的人和事…… 两年后，山鸡成为团的领导，而我也被任命为这个团的营长。当时我已经结婚并刚刚有了个可爱的儿子，真的想转业回到地方过正常人过的日子，我找到山鸡：“老排长，我一个普通农家的子弟，既没有过硬的靠山，也没有厚重的经济基础，光凭个人本事再干也不会有什么名堂，真的不想当这个操心费力的营长。”他听后笑着对我说：“你个新兵蛋子，几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忘了吗？忍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是走，也要在这个营长的位置上干一下，让大家看看你的才干再走！”以后的日子里，还是像从前那样，每逢节假日，他都会把我叫到他家，让嫂子做几个我喜欢吃的饭菜，有时小酌几杯，有时打打麻将放松一下，每次总要咛嘱我几句：“依你的才干当好一个营长是没问题的，但最让我不放心的还是你那争强好胜的急脾气，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做。”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两年后，山鸡转业了。当时军队转业干部安排是“三难”：团职干部、女军官、三十五岁以上的干部安排难。这三条让山鸡一个人占了两条。我们也帮不上他什么忙，只能是在闲暇之时找到他小酌几杯，借酒消愁。我发现，一向乐观风趣的他在那段时间情绪很低，总是在醉意朦胧之时才会说：“出生入死的当了二十多年的兵，谁会想到人到中年了竟会落到这个地步……” 后来我被调到另一个部队工作，见面机会也少了，只能偶尔的打个电话问候一下。记得是在2004年吧，我参加一个老部下的婚礼，听几个老部下对我说：山鸡的独生女儿玲玲得了绝症了。我简直不相信我的耳朵：玲玲？山鸡的那个身材苗条的宝贝闺女？那个未曾说话先露笑容活泼可爱的花季少女？她还是个高中生啊，这怎么可能？命运太不公平了，让人怎么接受这个现实呢？等我赶过去见到山鸡时，发现他老了很多，目光显得呆滞，人也变的沉默寡言。面对着他，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做什么才对，只是用力的握着他的手…… 再后来我也转业到地方工作了。二00七年，我回到老部队参加一位老领导女儿的婚礼，多年不见的老领导、老战友、老部下从全国各地会集在一起，见面时那场景真的会让人生出许多感慨。可是我却没有见到山鸡两口子的影子，我向几位仍在部队工作的老部下问询，他们说，山鸡最近身体不太好，现在正在医院输液。我马上把电话打过去，他在电话里高兴的对我说：“是你个新兵蛋子啊，还记的我啊，好啊，我近来身体不太好，需要住一段时间的院，人家大喜的日子，我就不去了，你好好与战友们欢聚吧，替我多喝几杯，而后回家，就不要过来看我了，别担心，我真的没大事。”我又和嫂子说了几句闲话，便与战友们欢饮去了。 二0一一年春天，我到石家庄开会。会议结束后，我给在北京的几个老部下打了电话：正好从北京路过，要见见战友们。 听说我要回到老部队，几十个老部下聚在一起等着我，那高兴的场面无法形容。战友会战友，白酒加啤酒。正当我酒兴正浓之时，我问一位老部下：咱们的老领导山鸡最近怎么样？那次参加婚礼时我没看到他。这位老部下低声的说：老首长，你要是不问，我还真的不知道如何告诉你才好呢,三年前他因肝硬化去逝了，料理后事时，没有给在外地的战友们发通知。我一听这话，真的似平地一声雷一样让人震惊！这怎么可能呢？他才刚刚五十多岁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尽管相信这消息不会有假，但还是不愿意在心里相信这是真的。记得当时我喝的酩酊大醉……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人世上又是一个春秋远逝。又是一季春花灿，又是一年芳草绿。这一年中，我时常坐在阳台上一边品着清茶一边仰望着深遂的星空，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位个子高高的、风趣幽默、乐观豁达的湖南大汉山鸡真的已经离我而去，真的到了另一个世界，可他的音容笑貌却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好象就在昨天，我们还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仿佛就在今天，他还亲热的喊我：“你个新兵蛋子，快过来，你嫂子又给你蒸了老家的咸鱼和腊肉，快过来咪西吧”；似乎就是在刚才，我们还在他家一边打着麻将，一边对我说：“不管遇到什么事，别急，人啊，一着急就会出错。”这无情的岁月啊，真的太过于无情了。我常常在夜深静时在心里悄悄问自己：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会是真的吗？ 又是一个清明节，又是思念氤氲时。我漫步在林际山间，到处是香烟弥漫，到处冥币飘飞。今天早上推开窗子，一阵冰冷的风迎面吹来，吹的我打了个寒噤，真是春风料峭啊，却见春雨正漫天飘洒着，难道是苍天知道我的心境不好吗？是大地在引发我心灵深处的那缕幽思吗？ 我披衣下楼，拿起一瓶好酒，来到西流的浭水河边，把酒洒向河中，在心里默念着： 山鸡，我的老排长，愿你在天堂过的安宁、快乐，愿你在天堂远离苦难，愿你在天堂也仍然做个威风凛凛的山鸡！ 山鸡，我的好大哥，我的战友，我会永远怀念你！ 山鸡，今年的清明节，您闻到我敬您的酒香了吗？您听到我的呼唤了吗？
| 
狗仔卡
发表于 2012-4-2 14:46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抢沙发
千斤顶
显身卡
发表于 2012-4-2 21:46
发表于 2012-4-3 17:21
楼主
点击验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