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书百读不厌,比如世说。以其有真气,有奇气。 有真气有奇气的,是活在世说中的人物,一群天际真人风尘外物。可儿,可儿,怎么可以不让人悠悠之心,风神想见呢? 谢太傅是不可不说的,世说中第一流人物,一身而系天下安危,气质、心胸、识见,才略,如果他肯自占第二,恐怕没有一个人敢称第一。连桓温——怀揣贼心的枭雄,屡屡想除去他,却最终也无如之何。 桓温摆下鸿门宴,帐下伏甲兵,决意要杀谢安,王坦之。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晋之国祚,王谢家族,个人性命,悬于一线,生死之间,这个酷可不是想装就装得出来,明摆着送上门去,是给人家乱刀剁的。能成帝业的刘邦赴鸿门宴也装不出这个气度来。不过谢太傅淮上捷至却依然故作平淡,不知屐齿之折,多少让人觉得有点儿小小的虚荣和做作。可惜了这等的人物,您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摆个庆祝的pose吗? 王敦王大将军一定算不上最好的人物,尤其拿古人的标准看,他做了贼,坏了名节。不过他却是世说中我最喜欢的一等一的人物,豪爽、质朴、率真。 王大将军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武帝唤时贤共言伎艺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 世说的文笔真是厉害,基本都是速写,三言两语,一个人物就从纸上立起来。振袖而起,神气豪上,王敦的风神气质一下子从众人庸庸碌碌的背景中颖脱而出,用世说的话说,当尔时,觉一座无人! 爱一个人, 有时候连他的囧事都觉得可爱。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干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着水中而饮之,谓是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 庄稼佬娶公主,土吗?当然,但土的自信可爱,犀利哥啊。 桓温桓宣武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最赚后人感动的是金城柳的典故。桓温北征,经金城,见琅邪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世说中有两则王与温相似的故事,可以对看。 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 桓公卧语曰:“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 “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雄心,野心,岁月如刀功业不建的焦虑之心,这的确是两个可以惺惺相惜的人物,可见他们都是引枭雄曹阿瞒为榜样的。桓温稍稍晚于王敦,在世说中则更好地烘托了王敦,相得益彰。 桓宣武平蜀,集参僚置酒于李势殿,巴蜀缙绅莫不悉萃。桓既素有雄情爽气,加尔日音调英发,叙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奇拔磊落,一坐赞赏不暇坐。既散,诸人追味余言。于时寻阳周馥曰:「恨卿辈不见王大将军。」馥曾作敦掾。 桓温对自己这个前辈也一直心向往之,后来经过王敦的墓地,行注目礼,连叫:可儿,可儿。 王敦由英雄枭雄而叛贼,并且为自己的事业不得不开杀戒,让这个本来感觉开朗率真的可儿身上多了几许残忍的冷色。 王大将军于众坐中曰:“诸周由来未有作三公者。”有人答曰:“唯周侯邑五马领头而不克。”大将军曰:“我与周,洛下相遇,一面顿尽。值世纷坛,遂至于此!”因为流涕。 一个动乱的时代,一段让人唏嘘的友谊。王敦与周候一见倾心,吐尽肺腑却不得不痛下杀手。 值世纷坛,遂至于此!因为流涕,一个细节,暴露了王敦残忍背后的深于情。 无情未必真豪杰,当然,枭雄的深情,不会和我们一样,往往被他们杀伐的功业所掩盖,因而让我们这些尘世的偶粉们忽略掉了而已。 就比如世人眼中奸而贼的曹阿瞒。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何其悱恻低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何其深情绵缈?慷当以慷,忧思难忘。何其悲慨磊落。 曹操在世乱纷纭之际经过前辈故人的墓地,置酒祭奠,做了一篇文章回忆从前的玩笑: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 曹操也曾在志得意满之时不忘用黄金千两,白壁一双赎回已故老师的女儿,流落匈奴十二载的蔡文姬。 地下交情能不负,终叹曹瞒是可儿! 谁说奸贼曹操不也是一个深于情笃于谊的汉子? 2012、3、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