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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观涛 刘青峰:寻找历史之路————《开放中的变迁》导言【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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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30 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北京
金观涛 刘青峰:寻找历史之路————《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导言




     只要从睡梦中醒来,
     黑夜本身是不足畏惧的。
     
    《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是我们研究中国社会宏观结构的第二本著作,它是《兴盛与危机》的续篇。在这本书中,我们试图以一种新观点来诠释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近现代史,提出超稳定系统在对外开放条件下的行为模式。在论述正文之前,先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如何写这本书,也许是有意义的。
     
    1.大时代的历史感
     
    青年时读汤因比(Arnold J.Toynbee)的书,最难忘的是他写《历史研究》的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汤因比乘东方快车自伊斯坦堡一路西行,巴尔干半岛上古远缥缈的高山平野,使他想起昔日文明的光荣与血腥,一种奇异而壮丽的历史感在心中涌起。他感到“一战”的欧洲和修昔底德(Thucydides)写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时代的类似。他把自己的构思写在一页纸上,从此一生就为实现青年时代打下的提纲而奋斗。当时说什么也想不到,类似的故事居然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青年时代的探索,由自然科学涉足于人文历史领域,我们为自己的历史研究也付出了代价,但我们一直没有放弃探索,对近现代史进行思考,所有这一切也都起源于青年时代的历史感。
    所谓历史感,是指人突然对自己生活的时代有所领悟,把人类今天碰到的种种问题和数千年来我们祖先生活的社会联系起来,从而产生一种企图超越某一个特定时代、某一种特定文化社会规范来考察历史的意识。它往往出现在社会或思潮发生重大转向的历史关头。我们对中国历史的思考最早开始于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这种企图重新审视中华民族几千年来走过道路的历史意识萌发于文化大革命时期并不是偶然的。
    今天,几乎没有人会否认20世纪最重大的历史现象之一是全世界范围的社会主义实践的兴起和终结。只要追溯1989年后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纷纷解体的历史因果链,就会发现中国的十年改革也是这一制度内部出现巨大自我断裂张力的重要根源。而中国1979年后的改革开放正好是“文革”摧毁了乌托邦的后果。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是社会主义实践的转折点。在这种转折关头所激发出的思考无疑有着特殊意义,何况这么多年的经历为我们提供了海外人文历史学家很难具备的特殊视角。
    60年代中期,社会批判意识有两个基本角度:一方面来自于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胜负难分的拉锯战,它们各自用自己的价值体系来批判对方,形成五花八门的理论;另一方面是青年人的普遍反叛,新一代以自己特有的敏感和热忱向权威提出挑战,对一切现存制度的合理性进行再思考。而我们恰逢这两股潮流的奇特交汇点,既感受并经历过红卫兵运动的狂热,又为席卷整个西方的愤怒青年之反抗而激动。但是和西方青年不同,我们是在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潮下长大的,了解这一政治文化巨灵内部的五脏六腑。当文化革命中乌托邦幻灭,那些被掩盖着的社会问题向敏感青年显现时,我们突然被一种重大的历史意识所震撼,这就是发现了统治的意识形态与中国封建专制主义的某种传承。
    也许,很多老一辈的人早已察觉到这一点,1949年共产党进城,相当多的知识分子将其当作一个新王朝看待。我们和老一辈不同,深知社会主义本是批判资本主义、企图超越资本主义的产物。无论是封建专制,还是产生这种专制的文化、经济土壤,都是共产党人力图摧毁的东西。但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反传统却造就了一个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后果———就在他们以为彻底砸烂旧社会并在它上面建立了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之时,却无法摆脱封建社会的影响下的封建专制。
    固然,马克思主义者可以据此认为马克思主义从未真正实行,现有的社会主义是假的,而自由主义也可以因此宣布马克思主义的虚妄。但我们认为,这一过程本身的意义远超出这两种价值判断之外。它恰好表明在中国一百多年社会改造的历程中,制约着中国社会变迁的深层结构没有被真正意识到,结果是历史好像在跟人开玩笑:本来想走进这一个房间,却发现走进另一个房间。从世界范围看来,社会主义实践无疑是人类第一次有意识地干预社会演化,它的奇特后果无论从理论还是从实践看都是全新的。当时,我们刚二十岁出头,历史感的涌现改变了往后的人生道路。我们放弃了自然科学的研究,决心转向社会科学。我们隐隐感到,这个问题的探索也许要用一生的努力才能实现,它是向一个未知的庞大怪兽作战。当时中国是最封闭的,几乎看不到国外的社会科学研究成果,我们是从自然科学中吸取方法的。这就是把控制论、系统论引进历史研究。
    我们发现,从秦汉帝国建立一直到今天,中国社会深层组织方式一直没有改变,这就是社会的整合建立在人们对某种统一意识形态的认同之上,我们称之为意识形态与社会组织一体化。正是这种组织方式造成社会主义和封建专制的类似性。当时我们把这种思考写成一份六七万字由三部分组成的提纲。第一部分是中国传统社会组织方式研究,它包括在研究方法上批判经济决定论,引进系统演化方法来建立社会变迁模型。由于中国传统社会的组织方式是儒家意识形态与社会政治组织的一体化,就造成社会演化呈现出与西方完全不同的类型。在这种社会结构中,新结构难以在旧组织中成长壮大,旧社会结构瓦解后又会再次修复,社会演化呈一种奇特的动态停滞,我们称其为超稳定系统。这种组织方式造就了中国古代盛大辉煌持久的文明,但社会进步积累又为周期性大动乱所中断。当西方进入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时,中国也就从先进转化为落后。超稳定系统假说解释了中国封建社会在相对与世隔绝条件下长期延续的原因。
    第二部分内容是研究超稳定系统受到西方文明冲击后的行为,它应该包括用超稳定系统理论对1840年至今天的中国近现代史重新进行诠释。当时,我们虽然明确地意识到,1949年中国建立的社会是毛泽东思想和社会组织的一体化,在意识形态和社会组织关系上与两千年的封建社会同构,但我们当时的学识不可能了解,传统一体化解体后,中国为何还是会最终建立这样一种结构。不过我们却十分强烈地感受到,正因为在今天的社会结构中意识形态和政治一体化的组织方式未曾改变,当中国共产党人用这种组织方式来实现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社会理想时,却仍然在封建专制主义中运行传统。
    当时,我们还用这种社会组织方式来探讨文化革命的原因和它带来的后果,它是研究提纲的第三部分。三部分中第一部分最为详细,它后来成为《兴盛与危机》一书内容的基本思想。70年代中期,我们在河南郑州大学任教,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广泛收集材料,与来访的朋友讨论,为今后实现这一提纲做准备。
     
    2.逃避近现代史
     
    人在青年时代所抱的理想,如同一个向四面八方涌射之源泉,任何一个方向之水源都可能会转化为汹涌的激流。但是当你选择了某一个方向,也许一辈子就跟着这一方向的激流走。如果不是有巨大的意外事变,往往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有起点,去展开青年时代梦想的另一部分。我们的研究提纲也是如此。1979至1989这十年,中国大陆推行改革开放,出现了1949年后从未有过的思想文化发展的好气候。我们研究提纲的第一部分获得了充分展开。1980年,我们发表了论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的论文,在学术界引起广泛关注。1981年,我们进一步把论文扩充成专著,《兴盛与危机》一书于1984年在湖南出版。1987年,我们结束一年美国访问归来,开始对《兴盛与危机》作全面修订。我们吸收了近十年学术界的研究成果,验证和细化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假说,以对海内外各种批评作出回答。(《兴盛与危机》的修订本,拖至1992年才改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与此同时,我们必须进一步锤炼方法论之剑,把来自控制论、系统论、突变理论中的内容和社会科学历史结合,转化为我们自己在运用中不断成熟的新分析工具。
    1979年到1989年这十年的生活紧张而忙碌。我们出了一本又一本的书,与朋友们一起开创了《走向未来》丛书等民间文化事业。光阴飞逝,正如诗人所说“活得匆忙,来不及感受”。中年人的忙碌和沉醉于忙碌带来的成功感,实际上和吸大麻差不多,用占满每天时间来逃避人生的空虚,使他忘却那个青年时代立志一生去追求的理想。正如孙行者画地为牢不让唐僧离开以免受外界伤害一样,当时我们所有探索都有一个不曾逾越的限制,这就是闭口不谈近现代社会变迁。事实上,无论是我们在哲学方法论上的创新,还是历史文化探索,都只是青年时代拟下提纲第一部分之细化。而青年时代历史感的主体,却是对中国现代社会和传统的类似性的体悟,近现代史应比传统社会分析更为重要。可以说,我们是为了解决近现代社会变迁之谜才去研究中国传统社会的。攻其坚必先利其器,我们却整整十年沉醉在磨剑之中,好像造剑本身就是目的。实际上,这是对中国近现代史研究的逃避。
    这种逃避来自中年人特有的以成熟和坚强为掩饰的懦弱。青年人在追求真理时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中年人却由于深知前人之专业研究,了解这潭水有多深,就固守“不知深浅,切勿涉水”的信条。我们知道,无论从材料上,还是问题的复杂性上,中国近现代社会变迁的研究都远比传统社会更难,这是一个更为庞大的领域。任何一个仅仅了解中国传统社会的历史学家是不可以凭主观想象和直观外推来理解近现代的。我们在已开辟的领域中比较容易取得成果,但转到近现代史,就可能被史料淹没而一无所获。而且,我们提出超稳定假说已几次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中国近现代史涉及的问题在政治上远比古代史敏感,即使写出书来,也难以出版。
    青年时代的历史感犹如初恋时对爱情的向往,它虽被中年繁忙的应酬和社会责任而造成的心灵麻木所压抑,但有时仍会如大鹏般突然振翅欲飞,在被专业和理性禁锢的铁笼中,带来阵阵不安和骚动。直到某一个重大转折的来临,往日努力的成果和瓶瓶罐罐被意外事变打碎,在十几年耕耘中自己筑下的所有藩篱均被重大历史事变拆除,青年时代的目标才会再次在生命和真理的追求中凸显出来。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这就是1989年4月以来我们长居香港之后,像青年时代那样听从历史感的召唤,再次进入新的探索领域。
     
    3.孤独者的回应
     
    1989年4月初我们应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邀请,作五个月的学术访问。正在这段时间,中国出现了巨大的变化,我们在香港留了下来。当代学者常用“内在流亡”来比喻现代人内心的孤寂。在现代,人与人之间心灵的距离虽已被喻为如一个星球和另一个星球那么遥远。流亡是把一个人彻底和他原有的社会角色相孤立的过程。中年人惨淡经营十几年的文化事业毁于一旦,多年共事的朋友群消失了,他甚至不能照顾年迈的父母,不能再对儿女负起应有的教育责任。在原有的社会角色粉碎之后,一种类似于麻痹症般的无力感开始不断扩展。本来,我们正努力推动事业不断向前发展,是文化思潮的理性反思者,而在此之后,激烈的简单化情绪代替了理性,批判意识被用道德为旗号的指责败坏,中国和西方的关系一度退回到冷战时期。作家失去了读者,理论家失去了预设的论辩和说服对象。新文化的创造再次被政治干预和社会关切的变化所中断。流亡者的镜中形象不再是一个社会历史和文化积累中的自我,而是赤裸裸孤立的灵魂和躯壳,原来生活的社会赋予人身上的种种意义不再存在。萨特(Jean Paul Sartre)说,我写作故我存在。加缪(Albert Camus)说,我反叛,故我存在。对于我们这一代人,中华民族历史的苦难犹如苍天一样笼罩着我们的青春、生命和思想,从青年时代起,就意识到我们是为着中华民族未来的命运而存在的。但是现在我们还能为祖国做什么呢?
    香港中文大学位于八仙岭之南,往北只要翻过两重山峰就是中国大陆。我们常常站在阳台上,面对北方群山,看着太阳徐徐下山,身后华灯亮起,一个灯火辉煌的现代化都市和黑压压的北方构成明显对照。我们在孤独中痛苦地沉思,思考常被九广铁路上轰响疾驶而过的火车中断。是的,对于孤独的思考者、立志把祖国的未来当作自己命运的中国人,我们既无政治权力,又无经济实力,除了已被社会冷漠的文化学术研究外,我们什么也不会做,我们应该做什么呢?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中国也许真的又到了一切理论研究、任何文化创造都是多余的时代,社会正在黑暗中酝酿着改变它的各种新动力。然而在中国历史上,从来不缺乏各式各样推动力。问题的关键在于,大多数新的动力出现时,它们往往是盲目的。我们的祖父辈不正是被它们推着走的吗?到了我们的父辈,力的方向改变了,他们又被改变了的力推着走。80年代,我们对父辈创造的精神果实和社会体制进行反省之时,却发现自己站到了类似于我们祖父辈的立场。一代又一代人成了历史重复和轮回的工具。在巨大的历史悲剧面前,愤怒开始平息,偏激之情也随着时光流逝变得淡漠,热情却依然留在我们心中。一种把中国今天悲剧般命运和历史遭遇联系起来的思考日益强烈,我们心中再一次涌现出历史意识。正如历史不能对11亿人无动于衷一样,理论家也不能对自己民族在150年中付出的代价无动于衷。尊重历史最好的办法是去大无畏研究她。我们再一次翻开青年时代的提纲,阅读20年前的文字,在种种不成熟的观点和错误的史料背后,居然发现那些曾经激动过我们但后来却认定是幼稚的东西仍然正确,心灵再次被青年时代的历史感所震撼。
    我们为十几年来下意识逃避近现代史研究感到羞愧,决心着手写《兴盛与危机》的续篇,探索自1840年超稳定系统对外开放后的社会结构的演变。思想家有自己的战场,那就是去战胜(认识)那些人们创造出来但又难以驯服的观念。在社会巨变中,有多少观念如过眼烟云被人遗忘,又有多少观念被历史积淀形变,上百年来它们吸收着民族血汗和精华,成长为庞然大物,使每一个后继者都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中,视它们为理所当然。理论家与错误的历史观、不公正的偏见,以及控制着人们的意识形态之战犹如解除魔咒,为了让理性之光照亮观念的群山,就应使它们恢复人创造历史时的本来面目。这种战斗在本性上是孤独的,有无读者和观众多寡对战斗者没有影响。在80年代文化热时期,理论探讨如罗马角斗士进入斗兽场,在社会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新观念一提出就立即得到观众响应,即使思想苦斗毫无结果,参与者仍能从过程本身得到满足而毫无怨言。但是在绝大多数场合,思想探索不是一项可以忘情于人群的公共活动,思想家必须习惯于孤独的战斗,这是他唯一能对社会挑战所做出的响应。
     
    4.涌现“历史记忆”
     
    当我们沉入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时,才开始理解为何这一领域的突破如此困难。我们碰到的第一个障碍是:中国150年来的社会变迁被人为地割裂成互不相关的几段。青年时代,读毛泽东词《念奴娇?昆仑》,最不解的是诗人因环球大同理想,用倚天宝剑把莽莽昆仑山砍成三截,一段遗欧,一段赠美,第三段留中国,以达到世界“同此凉热”的目的。整体的中国近现代史很像诗中昆仑山的命运,在当代人心中隔裂为三个难以相通的部分。第一部分是晚清(从1840年到1911年),其主线为中国传统社会受到西方冲击,大一统封建王朝步步解体。第二段是自辛亥革命后至20年代这十几年,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变迁的主线是文化观念大变革,爆发了全盘反传统的新文化运动,中国产生了马列主义和三民主义两个新意识形态。第三段是1927年以后,中国社会再次整合,国共两党的斗争成为现代史的主线。这三阶段因历史主线不同,研究清末历史的专家不一定熟悉在年代上只差几年的新文化运动;研究新文化运动的学者则可能不了解国共两党的历史。这种断裂带来的另一个严重后果,就是中国人对近现代历史记忆的短暂。每隔十年,恍若隔世,正如代沟一样,青年人往往对上一代的心态和经验毫无所知。可怕的是近现代史专家也陷入了类似境地,他们只研究某一段的历史,仅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中提出问题,总结历史经验,从而使历史反省受到无形的限制。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派的心理医生常常用催眠和解梦来驱除笼罩着病人心灵之观念压迫,使人从过去的梦魇中得到解放。历史学家恢复历史记忆除了要突破专业藩篱、尽可能从自己熟悉的那种对过去之解释中摆脱出来以外,还必须把自己放到历史变迁中去,用自己的心来感受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在阅读近现代史的史料体验中,我们发现,表面上发展主线完全不同的近现代史三个阶段存在着结构性的关联,这就是意识形态和社会组织的关系。晚清史的主线可以归为在西方冲击下士大夫对儒家意识形态认同出现危机和大一统王朝解体;新文化运动则是中国知识分子抛弃儒家意识形态寻找新意识形态之运动;而五四以后的历史主线是两种新意识形态相互竞争、称霸并重新整合社会之过程。
    它符合我们在《兴盛与危机》中已阐明的超稳定系统的基本组织方式,即意识形态和社会组织一体化的假说。我们认为,当传统的一体化结构不能抵抗西方冲击时,就会出现传统意识形态的危机,以及相应一体化组织之解体,但是由于中国社会的意识形态与社会组织一体化这种组织方式没有改变,危机的后果只会是意识形态更替,即用更换意识形态以产生更具社会动员力的一体化组织来适应西方冲击。也就是说,只要把超稳定系统的基本结构放到对外开放条件下去考察,其典型的行为模式已不是王朝周期性的崩溃与修复,而表现为“传统一体化结构解体———意识形态更替———新一体化结构建立”的三部曲。在与世隔绝条件下封建社会的长期延续和对外开放条件下更换意识形态,并出现与传统同构的新一体化结构,都是超稳定系统基本组织方式的表现。
     
    5.新意识形态的迷思
     
    一种基于灵感的构思,不管它多么诱人,多么具有表面的说服力,但和社会科学理论仍有十万八千里距离。走完这一路程不仅仅是收集事实材料的艰苦铺路,还必须克服思想逻辑方面的困难。我们用来把握近现代社会变迁的新历史观是超稳定系统在对外开放条件下社会结构的转化,它由“传统一体化解体———意识形态更替———新一体化结构建立”这三个环节组成,虽然它在宏观上与近现代史主线相符,但是在这三个阶段内在的逻辑关联被阐明并得到历史材料支持之前,它仍不能算作科学假说。
    人们很容易理解中国传统社会和传统意识形态因不能应付西方冲击而解体,但是为什么会导致弃旧图新意识形态更替运动呢?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会在反传统之际认同马列主义和三民主义?三部曲中第一阶段和第二、第三阶段有什么联系?这是整个模式的基本困难。以往的历史研究,大多局限于对1915~1924年这十年新文化运动思潮本身的分析,来阐明反传统知识分子信仰马列主义的理由,占主导地位的观点是诉诸中国人的民族主义心理,即认为由于共产主义是源于西方又反对西方的意识形态,因此对于被西方侵略又不得不向西方学习的中国人具有特殊魔力。这种对中国人亲和新意识形态的解释是简明而有说服力的。
    这种解释最大的问题在于,它仅仅从文化心理层面来分析意识形态更替,而忽略了政治、经济与意识形态的互动,新文化运动中新意识形态的出现就和19世纪末开始的社会巨变割裂开来。而且由于马列主义明显是一种外来意识形态,这种史观由于看不到中国社会亲和于外来意识形态巨大的内在结构性动力,其不可避免的结论是把中国现代社会看作传统的断裂。这就使中国现代社会变迁的一些重大特征,都显得怪异而不好理解。如30年代三民主义向儒家传统的复归,马列主义的儒家化———毛泽东思想的出现,以及1949年大陆新建立社会结构和封建王朝的类似性,都难以纳入逻辑一致的分析架构。
    我们决定把《兴盛与危机》一书中用于研究传统社会的整体分析方法运用到近现代史领域。如果说在古代社会研究中,这种整体分析方法主要用以解除唯物史观和经济决定论的束缚,那么在近现代史研究中,则有助于我们克服韦伯式思想史研究的文化决定论。也就是说,即使是意识形态更替,它也并不只是(或者主要不是)一种文化现象。在超稳定系统中,意识形态与政治、经济子系统存在着强耦合;意识形态内容的变迁和与它相关的社会组织解构存在着互动关系。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失败标志着中国在不改变自身固有组织方式情况下进行第一次现代化尝试———洋务运动的失败。这时传统意识形态中的社会观和哲学观已经开始部分解体,整个知识界对《天演论》所宣传的进化观趋之若鹜,于是出现了一系列政治经济改革和意识形态认同危机蔓延的互动。1898年的戊戌政变,1906年的立宪改革,1911年大一统清王朝瓦解,均是这一互动必经的阶段。
    意识形态更替只是一体化组织解构的最后阶段,它和绅权整合社会失败密切相关,即它只是超稳定系统中社会整合危机导致的后果。我们可以从意识形态和政治经济结构的互动关系来解释为什么新文化运动发生在1915年后(即清王朝瓦解后),并说明传统社会的组织方式如何潜在地左右着新知识分子选择(或自行创造)新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更替是传统意识形态的具体内容(政治文化符号)从深层结构中剥离下来的过程。
    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只是否定了儒家意识形态的具体内容,而没有触动用意识形态整合社会的基本思维模式,这样,传统的文化深层结构就和否定旧意识形态之逆反心理结合,成为选择外来新意识形态或自行创造新意识形态之基础。于是,在我们的历史解说中,新意识形态对旧意识形态的代替不是传统之中断,而更像传统结构的倒置。我们将其形象地比喻为意识形态面具的倒转,在深层结构不变条件下实现某些传统价值的逆反:如用群体的道德理想主义代替个体的道德理想主义,用未来的乌托邦代替古代的“大同”。这种解释也许更能有助于理解为何新意识形态会那么快地普及。正因为新意识形态符合了传统的深层结构,但又不同于儒家,并以反帝反封建为内容,从而具备了比传统意识形态更大的组织力。它一出现,就既可以促进中国社会实现内部整合,又可以对抗外来挑战。中国出现了比传统一体化结构更具动员力的组织结构,国民政府是三民主义和政治结构一体化,共产党政权是毛泽东思想与政治结构一体化。20年代后中国历史正是具有更大社会组织力的一体化结构不断壮大的历程。这样,近现代史在我们的解释中就可以联成一个有机的结构演化之整体。
     
    6.知识分子边缘化和民间社会的消失
     
    超稳定系统说必须克服的另一个困难,是必须解释为何中国现代社会组织形态和传统封建王朝有着明显差异。
    海外学者把中国现代社会看作传统的断裂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中国传统社会的组织者是儒生,他们或通过科举考试成为大一统官僚机构成员,或在乡村基层以缙绅地主身份作为地方和宗法家族的领袖,承担政府机构控制向农村延伸之功能。中国现代社会结构的组织中坚是列宁主义式政党,组织方式是以党治国、以党治军,党员占据了社会组织的中心位置,而知识分子则退到了边缘。第二个重大差别是民间社会的消失。传统一体化结构中,官僚机构的末梢是县一级,县以下则是民间社会。但在国共两党建立的现代社会中,官僚机构出现了历史上从来未有过的大膨胀。国民党南京政府官僚控制达到县以下区一级,民间社会已经比传统社会大大缩小了。而在共产党建立的社会结构中,官僚机构比传统社会扩大成百倍,民间社会和所有的公共空间都消失了。
    这两个重大差异如同深不见底的鸿沟,横在中国现代社会结构与传统结构之间,似乎把它们从本质上区别开来。任何一个研究者,无论有多少现代政治文化与传统类似的感受,但只要不能填平这条鸿沟,现代和传统的类似关系就只是一种直感,不能转化为科学假说。人们要理解近现代史的渴望愈是急切,这两个差异向人们提出的挑战也愈强烈。1989年后,这两个问题也成为学术界注意力的焦点。1990年民间社会的讨论成为西方学术界的重心之一。余英时在《二十一世纪》杂志上提出,在近现代史上中国知识分子日益地从社会中心被排挤出来,成为边缘人物。“知识分子边缘化”一下子成为热门话题。而我们深知,如何解决这两个问题是考验我们近现代史观是否具有说服力的试金石。自从国共两党登上历史舞台以来,知识分子边缘化和民间社会日益缩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问题在于,只要我们不把这些重大社会结构变迁归为偶然,就必须回答知识分子边缘化和民间社会消失的原因。
    在以往的研究中,均将上述两种现象归之于外来影响,如把列宁主义政党兴起的原因归为向苏联模式学习,把民间社会消失看作列宁主义政党扩张的结果。但是中国在向苏联学习之前,曾长期向西方模式学习,也曾把类似于西方议会政党的组织(它们也是以知识分子为中心的)引进中国,为何这种尝试不能成功,而列宁主义政党却能在中国政治上大行其道呢?历史进程犹如洪水,而社会结构却是不引人注目的地形和渠道。当山洪铺天盖地而来时,它流向一个方向而没有走另外一个方向,表面上出于偶然,但实际上却被地形所决定。然而要在洪水之后复杂的地貌中发现干涸的河床却是十分困难的事。
    这时社会结构演化的整体论分析就可以显示出独具的洞察力。我们认为,中国知识分子边缘化和民间社会消失,是超稳定系统在开放条件下进行社会整合时出现的必然现象。超稳定系统的组织方式是意识形态与政治结构的一体化,社会组织者只能由有统一意识形态的社会阶层来充当。当超稳定系统与世相对隔绝,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是传统社会的主流文化之时,社会进行文化教育和造就具有统一意识形态知识阶层之过程是天然合一的。
    因此,在传统一体化结构中,知识分子之形成机制就使得他们具有统一意识形态,成为社会组织的中坚。超稳定系统对外开放,培养统一意识形态的社会组织者的目标和造就知识分子的过程再也不能合二而一,出现了结构性分裂。在对外开放、思潮日趋多元条件下,以传授知识为目的的学校(知识分子造就机构)是不可能保证知识分子具有统一意识形态信仰的,于是必须建立另一种组织来保证社会组织者的意识形态统一,这就是列宁式政党。总之,开放条件下建立意识形态与政治结构一体化,社会组织中坚是统一意识形态之列宁主义式政党,而知识分子自然退到了边缘位置。
    一旦从保持社会组织者意识形态认同之功能来认识中国社会的组织结构,我们就可以较好地理解中国传统的和现代的社会结构的差异。在传统社会中,由于儒家意识形态以家庭伦理为本位,实现(培养)对这种意识形态的认同可以依靠家庭、家族和社会教化,儒家意识形态的这种特性使得它和政治结构一体化的组织形态是半官僚化的,其上层是官僚机构,其中下层可以是民间社会。而现代中国实现一体化的意识形态不再以家庭伦理为本位,它就只能用官僚机构充斥一切组织层次。20年代后中国民间社会的消失,官僚机构大膨胀是中国在西方列强冲击下用新意识形态整合社会的逻辑结果。
    本来,知识分子的边缘化和民间社会的消失是说明中国传统社会与现代形态断裂的例证,现在却可以成为我们历史观基本假设自然引申的结果,中国近现代史和古代史实现了统一。一些在近现代史上颇难解释的现象,如官僚资本主义的出现,农民革命组织形态,1955年中国共产党放弃新民主主义,我们都可以在新的外表中发现传统结构的影子,它们均是超稳定系统社会结构在对外开放条件下的行为模式。
     
    7.走向新的批判
     
    已故的法国当代学者阿朗(Raymond Aron)把历史解释称为“后知之明”(retrospective meditation)。
    其实,历史学家在探索历史时经历之崎岖与历史本身的复杂有着很大的类似性,只有在历史的疑难得到理论解释之后,我们才能获得这种“后知之明”。当事实与理论架构各方面契合,理论如水晶般明澈之时,这种解释看来极为简单自然,但获得这种了解的过程却充满了挫折。1989年夏天,当我们决定进入近现代史研究时绝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一密林中长途跋涉将近四年之久。有好几次,我们简直不知道,青年时代的历史感是不是一个虚幻的假象?有时,我们似乎有所发现,朝着看见的亮光走去,可转了半天又回到了原处。《开放中的变迁》正文只有二十多万字,但我们却写了五遍,只看见桌上的手稿越来越厚,不断被修改、取消,换上新的内容。我们写历史书极像贾克梅第(Alberto Giacometti)绘画,在蒙眬中出现了某种整体形象,但它很快被历史事实证伪、擦掉;当更多的事实显现出新的形象,它又被擦掉换上了更新的。每次擦去都留下了某些痕迹,结果手稿层层叠叠,如积累岁月一般,思想在那里沉淀。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作会有一个尽头,也许,它永远只能停留在未完成阶段。
    小时候,常有冬去春来时目睹映山红漫山遍野盛开的喜悦。那时会感到表面上单调、枯燥的世界会在一夜之间变得那么美,那么动人心弦。也许,没有一种阅读会像啃近现代史的史料那样枯燥,令人烦闷。中文大学的校园在吐露湾之畔的山上,我们常在校园中漫步、思考、讨论。每逢三四月间,红色的、粉的、白的映山红在浓雾中盛开,旧的花瓣刚落,新的花朵又绽开。历史探索中的映山红呵,何时才会在我们心中开放?
    生活在20世纪末的知识分子是十分痛苦的。在一切思想痛苦中最痛苦的是,我们对时代变化的思考远远跟不上时代变化本身。我们对中国历史的探索自青年时代开始到今天,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我们仍在为解开中国为何走上社会主义道路的迷思而努力。然而在我们尚未理解现实之时,现实已经变了,东欧的社会主义阵营崩溃了。在福山和很多学者心目中,意识形态的历史已经终结。在这种世界和中国巨变的潮流中,历史研究突然显得突然无足轻重。
    我担心我们的研究极易给读者造成一个错误的印象,这就是在把中国式社会主义看作传统结构的旧瓶装新酒之时,它不过是重复了自由主义一个世纪以来弹过多次的老调:肯定了资本主义的合理。社会主义既然只是一种传统社会走向现代之时的反抗,它始终不能阻止社会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历程,这不正是在理论上把今天虽已洋洋大观但却弊病百出的资本主义文明当作人类不可避免的前途吗?在整个思考过程中,这种对当代资本主义商业社会批判意识丧失的痛苦,一直在折磨着我们,使我们怀疑自己研究的意义。
    以科学认知为目的的探索和从价值出发的反思不同,两者最大的差别在于,后一种批判一旦价值意义动摇就会失去进一步前进的动力,而前者却不受价值失落的影响,因为把社会结构的变迁搞清楚,认知深化本身就可以成为意义。而且只要认知过程进行得足够大无畏,它就可以成为重构批判意识的基础。随着本书快要完稿,一种立足于中国150年社会变迁之上的新的批判意识渐渐在我们心中显现出来。我们发现,如果人类真的要从历史中吸取教训,那么,历史轮回所告诉当代人的,绝不是应该毫无保留地重返资本主义文明,而是要超越一百多年来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两极对立。
    如果宏观地概括中国在西方冲击下走向现代社会的150年历史,它可以表示为社会应然模式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极之间的振荡。当传统一体化结构解体之时,中国一开始想建立的社会是直接模仿现代西方的形态。从1895年到1915年这二十年,中国一直以资本主义为蓝图推进现代化,只是当这一蓝图失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潮才开始兴起,批判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成为应然模式。然而,社会主义的实践实际上却造就了一个与传统同构的新的封闭社会,只有社会主义衰落,类似于资本主义的目标才再次显现出来。没有一个民族的现代化历程像中国近现代史那样,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各自在对方失败时取而代之表现得那么典型,反反复复,惊心动魄。这不得不促使我们去思考,社会演化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两极摆动,是中国特有的、还是一种世界性现象呢?
    我们开始把从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中得到的经验放到世界近现代史中去思考。我们注意到博兰尼(Karl Polanyi)在二次大战后的著作《巨变》,它在分析英国和西方近代社会起源时发现,西方近现代资本主义体系之形成直接和19世纪中叶否定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斯宾翰连法案(Speenhamland Act)有关。而这些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济贫法恰恰是更早期市场和工业革命带来社会危机之产物,也就是说,人类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竞争一直是存在的,它甚至是从18世纪工业革命到现在社会经济史的主线。
    我们突然领悟到,正如我们关于中国古代史研究的方法有可能投射到世界古代史中、产生一种文明演化的新方法那样,我们的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也许同样具有普遍的意义。社会演化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的两极振荡本身就表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者都是由传统走向一个未知的现代社会之中间阶段。资本主义的功能是打破传统封闭,使社会走向开放。但它很快出现的弊病,导致社会出现危机。社会主义是对资本主义弊病的批判和否定,但却不得不以重返一个封闭的类似于传统的社会为结局。应该强调的是,对于不同的传统社会,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形态均是不同的。一旦认识到这一点,我们自然可以感到:以资本主义为特征的开放社会和社会主义一样并不是人类社会演化之终极。人类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历程至今尚未完成。一个开放、稳定的理性社会也许只有在对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两极振荡中吸取教训后才能出现。
    我们隐隐地感到,一种新的批判意识已在以中国为范例的历史经验中形成。正如中华民族走向世界本身意味着改变这个世界一样,中国学者必须为当代批判意识的重建去承担自己的应有责任。今后,中国文化、中国历史对世界文化的贡献不仅仅只限于孔子和数千年的传统。和历史悠久的古代一样,它的近现代探索也可以成为批判和创造的源泉。我们正在走向新的批判。



来源:http://www.yantan.cc/bbs/thread-108375-1-4.html
 楼主| 发表于 2012-1-31 15:18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北京
书 名: 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

作 者:金观涛  刘青峰  
出版社: 法律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1年1月1日   
ISBN: 9787511812315   
开本: 16开   
定价: 46.00元


内容简介


  《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2010年版)》延续了超稳定结构的分析假说,探讨了1840~1956年中国社会宏观结构的变迁,用超稳定结构假说来诠释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近现代史,提出超稳定结构在对外开放条件下的行为模式。《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繁体字版初版于1993年香港,是《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的续篇,2010年由法律出版社在内地首次出版。


图书目录

书与人生——写在《兴盛与危机》(增订本)、《开放中的变迁》再版之际   
第一版序   
导言:寻找历史之路   
第一章 超稳定系统的两种行为模式   
1.1 对新历史观的渴求   
1.2 古代史和近现代史的统一观   
1.3 中国社会的独特组织方式   
1.4 一体化结构和王朝周期性更替   
1.5 西方冲击下的行为模式   
1.6 各章 内容简介   

第二章 对外开放和洋务运动   
2.1 对西方冲击反应的迟钝   
2.2 太平天国大动乱的历史功能   
2.3 “官办现代化”的开始及其局限   
2.4 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   
2.5 甲午之战:中国大惊醒   
2.6 意识形态危机的类型和阶段   
2.7 从戊戌变法到义和团运动   

第三章 一体化结构解体的逻辑   
3.1 王权衰落与地方主义   
3.2 清末新政:旧体制的自我摧毁   
3.3 绅士城市化和新知识分子   
3.4 长期趋势:宗法家族的解体   
3.5 城市兴起与绅商资本主义   
3.6 辛亥革命:绅权与王权的对抗   

第四章 社会整合危机   
4.1 共和国幻象   
4.2 民主政治为什么失败?   
4.3 行政现代化的困难   
4.4 洪宪帝制流产和军阀失控   
4.5 军绅合流与农村的破坏   

第五章 意识形态更替机制   
5.1 新文化运动的三个前提   
5.2 批判绅权   
5.3 走出传统角色的新知识分子群体   
5.4 突破伦理中心主义   
5.5 “整体性反传统主义”   
5.6 在“科学”、“民主”、“白话文”运动背后   
5.7 启蒙的异化   
5.8 逆反价值与传统结合   
5.9 三民主义和马列主义   

第六章 中国社会的重建   
6.1 开放条件下的社会整合   
6.2 列宁式政党的功能   
6.3 党军和北伐   
6.4 21:农大革命:新意识形态的传播   
6.5 国共合作破裂的原因   

第七章 国民党及其脆弱的统一   
’7.1 三民主义向传统的回归   ’
7.2 金字塔的倒砌:国民党政治结构   
7.3 内忧外患下的“黄金十年”   
7.4 八年抗战和过度动员   
7.5 泥足巨人的末路   

第八章 中国共产党的兴起   
8.1 共产革命怎样与中国农村关联   
8.2 贫农经济与农村建党   
8.3 马列主义儒家化   
8.4 毛泽东思想与当代“圣王”   
8.5 干部队伍大扩张   
8.6 逐鹿中原城乡决战   

第九章 从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   
9.1 超级官僚社会的确立   
9.2 利用农业积累实现工业化   
9.3 商品粮短缺和“统购统销”   
9.4 城乡隔离和农业合作化   
9.5 市场的萎缩   
9.6 政治经济一体化:放弃新民主主义   

第十章 大历史观   
10.1 解除魔咒   
10.2 一体化结构的束缚   
10.3 超稳定系统应付外来冲击的模型   


来源:http://baike.baidu.com/view/5677160.htm
 楼主| 发表于 2012-1-31 15:29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北京
书与人生——写在《兴盛与危机》(增订本)、 《开放中的变迁》再版之际

法律出版社出版这两本近二十年前在香港印行的旧作,我们 意外、高兴之余,也感慨万千。我们的主要工作一直是以超稳定结 构假说来分析中国社会及文化在两千多年间的演变,姑且不论对 其褒贬评价,它已成为我们的学术符号。三四十年来,从我们年轻 时代的思考,到1980年代热情投身于民间文化运动,再到近二十余 年沉潜于学术,一直围绕着这一假说的提出、研究和不断深化,也 记录着各地出版社、编辑与我们的缘分。伴随着时代变迁,是我们 辗转于北京、贵州、杭州、郑州、北京,再到香港、台北的人生。熟悉 的城市和景观已永远消失,当年种下的树苗已长成大树,我们亦从 中青年步入老年,唯独不变的,是我们仍然在思考、研究中国社会 这个超稳定系统。

1981年,我们完成《兴盛与危机》写作之后,这本书便进入当时 以出书快而闻名的湖南人民出版社的漫长曲折审编过程。到1983 年尚不能确知出版日期,于是,该书简写本《在历史的表像背后》便 收入第一批《走向未来》丛书出版,它成为火红1980年代的畅销书 之一。湖南出版《兴盛与危机》之后过了三年,1987年夏我们结束 访美一年回到北京,已调至江苏人民的胡凡女士再次登门,希望我们针对该书引起的广泛讨论作出修订并重新出版。就在修订稿基 本完成之时,1989年4月初我们到香港中文大学访问,此后长期留 在中国文化研究所工作。1992年,《兴盛与危机》增订本只能由香 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了。

从1984年算起,26年间《兴盛与危机》,该书先后出版了简 繁 简体字不同版本。细心的读者会发现,香港版《兴盛与危机》 增订本的副标题,由1984年湖南版的“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 结构”改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删去了“封建”两个字。1993 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开放中的变迁》是《兴盛与危机》的续篇, 副标题“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中也没有“封建”二字。近十多 年来,我们从事关键词研究,认为从关键词使用的变化可以追踪历 史足迹,那么,我们著作的副标题中“封建”这一关键词从有到无, 又蕴含着什么样的思想轨迹呢?

按学术规范,用“封建”一词指涉从秦汉到民国前的中国社会, 显然不很确切。表面上看,使用术语的变化,是与我们从電北京来 到香港,为了与海外学术用语一致,其实并不尽然如此。因为,“封 建”不是一个简单的学术用语,它饱含着几代人痛苦而复杂的思想 历程。

在受共产主义革命教育成长起来一代人的语汇中,“封建”是 描述中国两千年间的君主专制独裁和地主阶级剥削制度的专有名 词,是中国革命要推翻、打倒的对象。当20世纪中国的不断革命 发展到文化大革命时,在追求解放全人类的崇高道德理想目标下, 全民狂热追随伟大领袖,砸烂旧世界,彻底革命。现实生活却是几 亿人互相残酷斗争,人的生命尊严扫地。“文革”发生时,我们都是 北京大学学生,作为在反封建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还有什么能比 “封建”的复活更触目惊心的呢?我们开始思考革命后的现代中国 是否与革命力图摧毁的古代制度存在着某种关联。我们决定放弃 原有专业,转入中国历史和文化的研究,进入幽暗漫长的历史隧道。

1970年代初,我们已具备用超稳定系统解释中国朝代循环与 封建社会长期延续之间的关系的看法。“文革”结束,1980年,偏远 的贵州师院学报上发表了我们研究的初步成果。它之所以能立刻 引起广泛重视和讨论,“中国封建社会为什么长期延续”问题,不正 是经历了“文革”一代人的共同思考吗?在1980年代的思想解放 运动和第二次启蒙热潮中,我们写作中使用“封建”一词,把它作为 反思对象,自然不会觉察到得有什么不妥。

1989年,我们来到香港中文大学后不久,就开始写《开放中的 变迁》,它作为《兴盛与危机》的续篇,要解决的正是《兴盛与危机》 一书隐含着尚未言明的主题。这就是中国近现代革命究竟和超稳 定系统是什么关系。虽然是同一问题意识进入更深层面,但“封 建”一词毕竟已失去了中国启蒙思想大背景上的位置。我们用“传 统社会”代替“封建社会”,而没有用在学术上更为准确的“帝制时 代”,这是因为任何纯学术的背后都存在思想的考虑。中国第二次 启蒙虽然过去,但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并没有完成。我们意识到, 其中涉及的人文社会探索,已远越出中国社会和文化的范围。正 如“文革”终结了革命乌托邦使得现代性再次成为全人类的宿命一 样,作为超稳定系统的中国传统社会演化史,有着不同于西方社会 变迁的历史经验,它将为人类社会普遍历史提供新的视角。事实 上,出版《开放中的变迁》并不是中国社会超稳定系统研究的终点, 而是走向思想史、观念史和轴心文明比较史的起点。我们至今仍 缓慢地行走在这条看不到头的探索之路上。

今天,21世纪已过去十年。而我们是20世纪的人,“文革”前 曾立志献身于科学,“文革”使我们成为反思的一代。对中国历史 和现状以及由这个出发点对人类处境的思考,是反思的一代的共 同宿命。时光流逝,我们从启蒙大潮中心走到边缘岛屿,始终不能 忘怀中国的文化建设。在这两本旧作再版之时,我们渴望能与不相识的年轻读者思想交流,犹如我们回到青年时代,与南来北往的 朋友彻夜促膝长谈。我们相信,每当中国发生巨变时,历史上曾经 触动几代人心灵的问题,总会一再震响。

金观涛、刘青峰

2010年10月于台北木栅化南新村


来源:http://data.book.163.com/book/3g/section/000BDCAW/000BDCAW4.html

 楼主| 发表于 2012-1-31 15:36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北京
《兴盛与危机》1992年增订本序言


在《兴盛与危机》(增订本)即将出版之际,我们回想这本书的 写作、出版经过,不禁感慨万千。也许,这一过程恰好可以反映出作者的思考及其所处的时代变局的关系。

二十年前,我们刚从北京大学毕业,时值文化大革命后期高压 统治,我们开始了对中国社会结构的思考。约在1974年前后,写出 了四万字的研究提纲,运用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假说,检视 中国帝制时代社会结构的周期性振荡及其巨大稳定性的联系,并 且还讨论到“文革”现象。1979年春,思想解放运动的浪潮卷起之初,我们在纪念“五四”60周年的座谈会上,提出中国封建社会长期 延续原因的超稳定系统假说,发言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和兴趣。1980年年初,《贵阳师范学院学报》第一、第二期连载了我们的长篇论文,论文只讨论到1840年前中国帝制时代社会结构。

1980年9月,一位素不相识的女编辑闯到我们六平方米的小办公室,自我介绍说:“我叫胡凡,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编辑。”她请我 们把《贵阳师范学院学报》上的论文,写成一本专著。当时,我们藉 藉无名,出版社凭什么相信两位从未写过专著的作者?“你们写 吧,”她口气十分肯定,“你们的观点和方法对史学界是一个大突破,应该鼓励学术上的创见。作为一个编辑,一生能出几本好书, 就是最大的满足。”我们答应放下其他工作,一年交稿。

1981年9月,我们如期完稿。但书的出版是1984年4月。当初,胡凡告诉我们,湖南人民出版社出书周期为三个月,1982年年 初可出版。事实上,拖了两年多。因为,在1981年的反资产阶级自 由化和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两次整肃中,我们的超稳定系统假 说均遭到批判,被指为发结构主义史学在中国的滥觞,非马克思主 义的异端。在这顶政治性大帽子下,胡凡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她说:“我这个人就是有一股犟脾气。”凭着这股犟脾气,她据理 力争,从下到上,从上到下,不知折腾了多少回合。我们担心这会 对她的处境不利,要撤回书稿,她也不肯。1984年,《兴盛与危机》 终于出版时,前面加了个“出版说明”。海外读者可能不明白,既然 任何学术著作都有探索性,为什么要加上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式 的说明呢?事实上,绝大多数书籍前也都没有“出版说明”。其实, 这是出版社的自我保护办法,万一有关方面怪罪下来,可以有个交 代。

《兴盛与危机》出版于一个全民族历史性反思的关头,它立即受到读者和学术界的重视:国内三次加印,香港销路畅顺;1986年, 谷风出版社出版了台湾版,1987年日本研文出版社出版了简写本 日文版。1986年我们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访问研究一年,其间 写了〈论历史研究的整体方法〉,说明我们的研究方法与马克思主 义派、帕森思结构功能派等不同学派的异同。1989年台湾风云时 代出版公司将《兴盛与危机》连同这篇发表于《知识分子》(纽约, 1987年)的论文和其他评介文章,一起出版,并冠以“修订本”的名 义。其实,该版本的内容和文字均保持了湖南版原样。现在香港 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才是我们大幅度修订过的修订版。为了 区别于风云时代出版公司的“修订本”,我们将本书称为增订本。

增订本在中大出版,也有一段曲折。
1987年我们访美一年回国。我们这时已阅读了不少有关文 献,这是1980年写作书稿时所不可能读到的;同时也看到一些对《兴盛与危机》的评论。这时,胡凡又找到我们,她仍不减当年的热 情和坚定,一意请求我们修订《兴盛与危机》。她自己因为出版这 本书和其他事情,已从湖南人民出版社调往江苏人民出版社,因此 增订本决定在南京出版。我们于1988年投入修订工作。1989年4 月初应邀到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访问时,我们正在看增 订本的清样。4月中旬,胡耀邦先生去世,由此引发的学生运动迅 猛展开。4月底,我们回北京参加“五四”70周年的学术会议,5月 中旬回港。半个月后,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政治风波,尚未付印的 《兴盛与危机》增订本也就因此而搁浅了,一搁就是两年。前不久, 我们的朋友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陈方正先生去和香港中文大学出 版社社长詹德隆先生商议,结果决定由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本 书。在此,我们衷心地感谢陈、詹二先生的支持。俗话说,好事多 磨。也许,一本企图在理论上创新的著作,不仅构思写作要经过十 余年磨炼,就是它的出版过程,也要经过风风雨雨的考验。

下面,我们再谈谈增订本与原著的不同之处。

第一,《兴盛与危机》是引进新方法研究中国传统社会的宏观 结构的一个尝试,而我们在1980年写作书稿时对海外社会科学理 论所知甚少,只能本着控制论、系统论的基本概念,提出我们的理 论假说,并试图建立一般性理论架构,这就是原书第九章“社会结 构与文明演化”。在修订过程中,我们着力重写了这一章,改名为 “社会结构演化理论”(本书第十章)。该章分析了我们的观点与结 构功能派的不同,特别是与其静态观的不同,力图从社会组织方式 和演变的角度,说明不同文明的不同社会形态及演化模式。对原 先提出的概念和方法,我们也作出了较精确的定义和说明。

第二,增订本新加了“科学技术与古代社会”一章。1980年我 们写作《兴盛与危机》时,忽略了古代科学技术与社会发展的关系。 李约瑟曾提出著名的“李约瑟问题”。70年代,马克·艾文(Mark Elvin)提出高水平陷阱说,从人口、土地、古代科技发展水平的相互关系,来探讨中国封建社会的停滞性问题。我们曾与樊洪业合作, 于1982 1983年作出有关中国古代科技发展与社会结构的研究。 因此,现在新写的这一章(本书第九章),探讨了“李约瑟问题”与超 稳定系统假说之间的关系,增强了研究的整体性。

第三,《兴盛与危机》出版几年来,曾引起广泛的讨论。这本书 曾受到非学术的政治性指责,也有海外学者提出学术性批评。对 于前者,我们的态度是不去理会。然而,至今我们还从没有对学术 性的批评作出回应。我们认为,严肃的学术批评和讨论是以逻辑 和事实去验证假说是否成立。这种认真而又严峻的坦诚相见,是 探索和追求真理所必须经过的步骤。因此,我们这一增订本的目 的在于:用近年来我们所了解的海内外有关研究成果,对我们的假 说作一次较全面的检验。这也可以说是我们对批评的一种回应。

如何使增订本既能反映这一检验过程,又保持清晰简洁的风 格呢?除了对原文做必要的改正和少量补充外,我们主要采用注 释方式,即把印证或挑战我们观点的材料和研究,以及一些说明性 的材料,用[ ]号标出,放到各章后面的注释中。

除了上述说到的新写的第九、第十章之外,增订本对原著第一 章和第八章也做出较大的修改。第一章对全书提出的中心问 题 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延续原因及所使用的概念,给出了较明 确的界定。第八章是讨论中国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正如有些学 者所指出的,这一章比较薄弱。增订本虽然没有改变原书观点,但 吸收了某些海外港台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见解,以使我们的表 述较为准确。

经过上述修订,现增订本比原著增加了8万字。无论是在我 们加注,或新增,或改写,或重写的章节中,都包含了我们对一些批 评意见的非辩驳性的回答。增订本中保留了原著的序言和后记, 以表示我们对曾经帮助和支持写作本书的朋友们,特别是对老包 的怀念和感谢。

我们这一个迟来的增订本肯定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甚至 可能会带进新问题。但我们希望它能取代现在市面流行的原有版 本。因为这一增订本代表了我们目前对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观 点,也是我们以此为基础的进一步研究 中国近现代社会结构 宏观演变过程 的起点。

金观涛 刘青峰

1991年8月于香港中文大学 中国文化研究所



来源:http://data.book.163.com/book/3g/section/000BDCAW/000BDCAW2.html
 楼主| 发表于 2012-1-31 15:40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北京
3月19日新京报《一种对历史的解说》


作者:肖春平


来源:http://epaper.bjnews.com.cn/html ... t_212178.htm?div=-1


  
   于变中求不变,或在流动不居的经验世界里寻找稳固的支撑,恐怕是人之常态。我们总是倾向于认定,我们所能感知的现象必有某种简单规律,或曰法则。荀子讲“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董仲舒讲“天不变,道亦不变”,这是将社会法则寄之于不可违的“天”;张养浩唱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罗贯中则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开篇,这是阅尽沧桑后道出的恒久。在面对着纷乱杂多的历史事件、现象之时,希冀从中发现人类社会演化的某种规律,这几乎是每位历史学家的夙愿。金观涛与刘青峰贤伉俪写作《兴盛与危机》,大约也怀有如此的愿景。对他们而言,“任何一种思想,只有将它贯彻到底,获得清晰而又简洁的美感,才有可能接近科学的门槛。”(p425)
   中国社会形态何以自秦始皇一统六国以迄晚清大体相似?这是近代中外诸多学者都试图解答的一个问题,即中国封建社会有无延续两千年之久的“停滞”。不同于已有的种种单因素决定论,金与刘并不打算从中国历史上存在过的种种要素中抽取出一二种,再经一番有别于人的包装后作为答案,又或者以“中国是一切例外的例外”或“中国没有历史,只有轮回”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二位别开生面地引入了系统论、控制论等1980年代盛行一时的科学方法,又定义了一些新概念,以此来对中国这段历史重做有益的解读。按其自己的说法,“问题是旧的,方法是新的。”(《问题与方法集》序)以新法证旧题,其结论便是中国的传统社会中存在一个“超稳定结构”(Ultra-stable Structure,又称“超稳定系统”)。
   在《兴盛与危机》一书中,所谓社会的“超稳定结构”,有着几方面的特征:一个独立的社会大系统有着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子系统,三者能够相互耦合、同步调节以达成某种稳态;其中,政治系统与文化系统又常交叉互渗,形成具有脆性和强控制特征的一体化力量;除社会的子系统之间存在平衡外,每个子系统内部又自有相互制衡的次级结构。金与刘发现,“超稳定结构”的三个子系统在维系自身稳定的调节过程中,会释放出瓦解原有结构的非意图性力量,乃至异化子系统的功能,但这些力量又无法耦合出某种新的社会结构,故而被定义为“无组织力量”。“无组织力量”的不可逆性和自繁殖性,使得大系统不得不采取周期性振荡的机制来调整,以保证本社会的自我延续。周期性振荡的后果便是“超稳定结构”每隔一段时间就需全部推倒重建,然后在废墟上复刻出原先的结构出来。因此,这种社会中的稳定并非静态的不变,而是有规律的循环运动。概而言之,“超稳定结构”容易重组,但难被改造。
   全书正是基于此种“超稳定结构”来讨论中国秦汉至明清的历史演变的。具而言之,中国历史上发达的地主经济、大一统的官僚政治和儒家意识形态分别对应着“超稳定结构”中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子系统。一体化力量主要指“官于朝、绅于乡”的士大夫群体,他们共同持守着儒家道统,这种官绅一体化结构,也使得原本分散的小农相互联系起来成为可能。至于外戚与宦官,只能算是宗法一体化结构之外的势力,因其是“由皇权的放大而带入一体化结构的”(p87)。儒家学说是文化系统中的主导性思想,其哲学观、社会观和价值观最为切合“超稳定结构”中的另两个子系统,故成为中国封建社会的意识形态,而汉晋时期的道家与唐以后的佛教只作为儒家的补结构而存在。官僚结构的膨胀与腐败、农村土地兼并的加剧及社会思想的日益混乱,正是中国“超稳定结构”释放出来的无组织力量。在经历农民战争或改朝换代之后,宗法家庭结构、儒家国家学说成为“超稳定结构”自我修复的两块模板;而作为一体化力量自救方式的“变法”,其效果会呈现一种递减的规律,即随王朝的延续而日渐失效,甚至是会好心办坏事。
   至此,《兴盛与危机》完成了能够对中国历史自圆其说的框架建构,无论王朝江山如何更迭、农工商如何兴衰成败、儒释道如何此消彼长,不过是旧瓶装新酒罢了,支撑中国社会的底座从未变动,王朝的兴盛与危机皆是历史事件因果相承的统一体。中国史学界被称为“五朵金花”的难题,金与刘按照“超稳定结构”套路分别作出了新解。就以农民起义为例,金与刘认为自然灾害与经济衰滞等条件并非决定性因素。大规模农民起义所针对的,多是异化为无组织力量的官绅一体化结构,农民战争不过是“超稳定结构”修复机制中必要的一环而已,因而“中国封建社会的大动乱是没有‘立’的‘破’,是没有新果实的耕耘”(p218),更为吊诡的是,“农民起义对旧王朝打击得越彻底,建立起来的封建王朝的寿命也越长”(p150),这恰如一个重感冒之病人,往往需要一场高烧方能清除病菌。关于“为什么资本主义没有在中国发展起来?”金与刘认为资本主义新生儿之所以没有诞生在中国,盖因其不为宗法一体化结构所支撑的社会容纳。他们列举出了几个不利要素:政权的强控制,城市功能以行政为主,缺乏用于支持资本主义萌芽的政治机构和组织、新知识分子等。即便在王朝晚期有过高度发达的商品经济,因为其无法寻到相应的政治结构和意识形态与之配合,那也只能沦为不可持续的“假资本主义”。(p195)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就如西西弗斯推石头,总在萌芽与凋零间周而复始,长不成大树。形象地说,中国是绕圈子跑,而西方人是直线跑,前者即便初始领先优势明显,假以时日必定是后者跑更远。
   对于是“李约瑟问题”,金与刘同样将之纳入“超稳定结构”来回答。他们认为中国早期的科技主要指的是器物及其运用上的改良,多用于服务大一统的政治结构,并非真正的科学,其也难以累积,否则同一技术与设备便无需重复发明;况且儒家遵循伦理中心主义,而“伦理一旦成为文化的核心,科学和真理再重要,它们就只能占据作为技能和手段的较次要的地位。”(p336)魏晋南北时期的中国社会或算一个特例,金与刘称之为中国封建社会的“亚稳态结构”。此段时期固然未按照“超稳定结构”来组织社会,却也为重建一体化提供了新的材料和场所,也见证了“超稳定结构”对外来冲击的反应。
   目前,除却意识形态上的诘难,学界对《兴盛与危机》一书的批评主要集中在研究方法上,认为其科学主义过浓,以系统论、控制论加上数学模型来分析历史并不妥当。既然作者有“在社会结构演化分析中,一切都是整体起作用的”(p224)的断言,那么其在面对历史中非典型事件及整体演化与个体行动之间的关系上,就颇为棘手了。幸而,本书作为增订本,作者在新增内容中都有或多或少的回应。应当说,《兴盛与危机》扼要地展现了中国近两千余年历史的整体图景,其宏大的历史叙事,对结构的有机想象,乃至对社会演化方式的分类,都堪比肩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只不过汤因比选择了二十六个案例,而本书几乎完全建基于中国经验。当然,样本的多寡并不必然与其理论适用性挂钩。
   相比于社会科学家根据近代西方经验归纳出的“国家-市场-社会”三分法,金与刘所采用的这种政治结构、经济结构、文化结构三系统说,无疑更具中国色彩,也更易从中国历史中找出对应的内容。但也是这种方便给予了作者最大能动来阐释史实,只要能被纳入“超稳定结构”这个大筐即可,就如一位年轻勇士向部落智者请教如何成为百发百中的神箭手时,那位智者回答的那样,“年轻的孩子,我所知道的能够让你从不失手的诀窍就是,先射出你的箭然后再画上箭靶。”具而言之,儒家未必真是历代多数士大夫阶层真实信仰的意识形态,它更像是用来“缘经术以饰吏治”,否则为何一位饱读诗书的儒家学子一旦主事,行的却是法家之政。而为了论证儒家在文化结构中的主流地位,但凡对儒学赞佩之士,皆被金与刘视为儒家代表。同样,金与刘精心设计“超稳定结构”几乎可以看作是为中国量身定做的,用以具体化说明此结构运作的例证完全来自中国的历史经验,从而大大削弱了其欲推及他国的雄心。
  
  
   且不去争论本书的结论是否正确,姑妄承认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超稳定结构”事实,那么,时人又会是何样的观感呢?记得一位哲人说过:“历史是倒思正写”。史学家们总是带着所处时代的问题往前去追溯源头、发掘历史,然后如其本来的顺序来叙述、解读。两位作者就坦承,“我们是为了解决近现代社会变迁之谜才去研究中国传统社会的。”(开放中的变迁,导言p5)1980年代初就完稿、出版的《兴盛与危机》,毫无疑问深刻地打上了八零年代的烙印。那一代的学人经历过中国千年来最为惊心动魄的激变,目睹了世上天国与人间地狱的百态,最后参与打碎了围绕革命建立起来的意识形态万花筒。在痛定思痛后,八零年代的学人们不得不抛弃被灌输已久的知识结构,重新开始理解中国过去和现在。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我们不仅为生者所苦,而且也为死者所苦。死者抓住活者!”对于1980年代初期刚刚得以呼吸自由的思想气息的年轻人来说,“真理必须是前进的。”(p63)而要前进,首先得抓住“封建”这个“死者”,因为,“只要从睡梦中醒来,黑夜本身是不足畏惧的。”(开放中的变迁,p1)让他们惊异和愤懑的是,中国历史的巨轮是如此迟缓且周而复始,而“封建主义”总是死灰复燃、甚至越反越凶。当时的学者亦曾反思:为何中国的统治者更迭往往需要血腥的斗争和毁灭后方可达成,以至于我们可以清晰地断代分期;而在西方的资本主义社会中,首脑或者议会继替并不带来明显的破坏作用,至少无需重建社会结构。再到历史中追根溯源,自秦始皇创制大一统的王朝体制起,多数的改朝换代大体花费上十至三十年时间,整个社会系统就能够自我修复而无甚改动。自古及今,中国历史似乎都在一个封闭的容器内生长。《兴盛与危机》将这些感受透过“超稳定结构”概念揭示出来,它认为中国封建王朝的崩溃是一种“脆性瓦解”,其根源就在于政治结构与文化结构一体化了,只能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脆性瓦解”的毁灭性后果也中断了王朝后期刚刚露出的新社会结构枝芽,社会不得不复归于早期状态。
   在怀有“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冲动的年轻人看来,他们读出了“超稳定结构”的负面作用远大于正面价值:“压制创造性的协调会造成长久的僵化,依靠强控制得来的暂时繁荣会造成长期的停滞;在小农经济上组织起来的官僚网带来了毁灭性的动乱;以扼杀个性为代价实现了个人、家庭与国家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的思想;虽抵制了宗教的滋生,却可以变为保守的思想体系。”(p221-222)他们急切地想要摆脱这个无处不在的结构,声言“一个可以不断改进自己的社会结构,哪怕它不那么十全十美,甚至有重大的毛病,也比一个看来没有毛病,但不能改进自己、不能进步的社会优越。”(p63)。因消解了咄咄逼人的马克思主义生产力决定论和经济基础论,《兴盛与危机》被迫延迟三年并特意加上“出版说明”方才面世,但它成了当时轰开被意识形态禁锢的中国史研究的一颗重磅炸弹,继之而起的,是更加波澜壮观的新启蒙运动和“文化热”。
   在确认当代中国与传统中国的社会中都存在“超稳定结构”后,人们必然要发问:它们如何做到历经百年动荡而依然衔续的?又有何异同?由此,两位作者自然地跳转到中国近现代史研究上去,探讨中国近现代社会中的“超稳定结构”,这也是其续篇《开放中的变迁》的主题。他们认为,二者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超稳定结构”运作的外部条件发生变化,前者是在开放背景下,而后者是在封闭环境中;二者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子系统的内容虽有不同,但形式及耦合方式仍是一致。此项研究进一步完善了“超稳定结构”假说,亦更加地关切到现实。
  光阴荏苒,作者在距离《兴盛与危机》写作年代逾三十年之际重版此书,就是要借旧题而与今时之人对话。两位作者在新序言中也事先声明,“增订本代表了我们目前对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观点”(序言p5)相比于初版,除标题删去了“封建”二字、内容多出八万余字外,增订版在论证过程中也加入了新材料、新论题,但结论与方法基本未变。只是处在今时今日的读者,恐怕再难体会《兴盛与危机》初版时书里书外的激情,关注点也将发生位移,很可能是文本依旧,而心境却两别了。
   金与刘在《开放中的变迁》中写道,“二十年恰是历史变迁中可以显示出那些长程动力的时间尺度。”(开放中的变迁,p183)假如这一判断正确的话,那些一度晦暗不明的稳定结构已然重新浮显。今时今日,“国朝”、“天朝”或者“红朝”之类说法无论在学界还是在民间不绝于耳,我以为值此关于共和国的王朝想象再次泛滥之时,要使人接受“超稳定结构”学说并不困难,困难的倒是如何评价这一结构。在金与刘的近年新著《观念史研究》中,他们就意识到这一状况,“意识形态的解体,使得对某种观念在当下的价值评判(重要性)可能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但对该观念的核心意义和功能的理解并没有随之而大变。”(观念史研究,p2)换而言之,即便前后两代青年们对“超稳定结构”的理解无异,二者在态度上也会褒贬不一。
   1980年以来,中国的经济、政治实力持续加强,国人的自信也随之略有增长,总算不必仰西方之鼻息而重提“全盘性反传统”了。我们可以大方地讨论起有无“中国模式”而无需囿于西方的发展经验,因为,“作为超稳定系统的中国传统社会演化史,有着不同于西方社会变迁的历史经验。”(书与人生p3)我们还可以看的更远,“以资本主义为特征的开放社会和社会主义一样并不是人类社会演化之终极。人类由传统走向现代的历程至今尚未完成。”(p18)新政权继承被视为“封建糟粕”的官本位社会,亦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新一体化结构顺应着抗拒西方工业文明冲击的历史需要成长,而既可实现内部整合,又能抗拒西方列强的新一体化结构,只能是一个超级官僚社会。”(开放中的变迁,p373)至于《兴盛与危机》全书未曾明确回答的一个问题,即“超稳定结构”下的中国为何始终追求“大一统”的国家形式,我们或可用建国以来所取得的成就来作为答案:大一统的“超稳定结构”确立之初,会产生一个普惠大众的“秩序红利”(或称“稳定红利”),而不管在位者如何“折腾”或“不折腾”,这包括生命安全、财富增加和寿命延长等内容。我们同样可以经由中国近几十年所能取得的成就,来臆想历代王朝初年国泰民安的盛世之景。
   而若是一位亲儒家之人,其对“超稳定结构”假说更是趋之若鹜了。金与刘在分析现代中国的“超稳定结构”时,认为“马列主义虽是外来的,但亲和于它的势力却都是中国文化变构中的产物。”(开放中的变迁,p227)就连高喊打倒“孔家店”、全面向西方学习的新文化运动,其目的也不过是“超稳定结构”用来改造此前所引入的西方观念,进而重建起新的道德意识形态。更何况,信奉儒家学说的一体化力量拥有着巨大的同化和融合能力,两位作者甚至展望道,“西方文化对于近代科学技术结构的容纳,最终可能也会到了自己的极限。•••一旦中华民族认识到现代科学的文化价值,把科学精神纳入她追求统一和谐的文化追求之中,那么毫无疑问,一种代表着人类未来的新文化将出现在地平线上。”(p345)儒学自1895年以来屡遭非议,不得不向西学取经。而“痛苦的融合总有一天会结出宝贵的珍珠”,(p260)儒学复兴大计似乎指日可待。这不,孔圣人的宏伟塑像刚刚立到了象征着中央权威的天安门对面。如此看来,两位作者多半不会再坚持当年那股“真理必须是前进的”信念了。
   当然,以上所谈的读法,仅是两种可能,并无具体所指。而对中国历史与现实自有一番体悟的读者您,在翻阅《兴盛与危机》时,又能读出何样的感受呢?

 楼主| 发表于 2012-1-31 15:43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北京
【对于评论的评论一】

2011-05-31 20:23:59 因此 (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 简单看了一下这篇评论,写得非常高明。貌似持中之论,实际却是贬低之意。比如开篇就拿罗贯中等人的话跟金刘二位的理论做对比,这种比较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就好像拿中世纪的炼金术来跟现代的化学试验做比较一样,虽然有类似之处,但是其内涵是完全不一样的。最狡猾的是: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手法让人难以反驳。
贬低其实也无所谓,你要评论得好也行,但是这种评论实在不值得一驳。真正有学术水平的自然会去寻找金、刘二位理论的内在矛盾之处或者于史实不相符的地方。
看得出来肖春平先生熟读金、刘二位老师的书,从早期《兴盛与危机》、《问题与方法集》、《开放中的变迁》到最近的《观念史研究》全部都熟读了好几遍,引用起原文来更是顺手拈来,但是仔细看下去,引用起来却是颠倒作者观点的。比如倒数第二段最后:“两位作者多半不会再坚持当年那股‘真理必须是前进的’信念了。了解金、刘二位的作品的人都知道二位是理想主义者,依然在坚持原来的信念。
这还不算过分的,这一段:“我们可以大方地讨论起有无“中国模式”而无需囿于西方的发展经验,因为,‘作为超稳定系统的中国传统社会演化史,有着不同于西方社会变迁的历史经验。’(书与人生p3)”。从金观涛在《经济观察报-书评副刊》上的访谈可以看出,他是绝对不同意有“中国模式”的这种理论的。歪曲金、刘的话来论证中国模式的合理性用意何在?

仔细看下去,原来肖春平原来想说的是这些:“ 1980年以来,中国的经济、政治实力持续加强,国人的自信也随之略有增长,总算不必仰西方之鼻息而重提“全盘性反传统”了。我们可以大方地讨论起有无 “中国模式”而无需囿于西方的发展经验……”
原来作者是一位“新左派人士”!其真实目的是赞扬当前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树立“中国模式”的正当性。
还是继续引用原文:“我们或可用建国以来所取得的成就来作为答案:大一统的“超稳定结构”确立之初,会产生一个普惠大众的‘秩序红利’(或称 “稳定红利”),而不管在位者如何“折腾”或“不折腾”,这包括生命安全、财富增加和寿命延长等内容。我们同样可以经由中国近几十年所能取得的成就,来臆想历代王朝初年国泰民安的盛世之景。”
好了,拜托作者不要用超稳定结构来论证当前中国的“盛世之景”了。歪曲作者的原意跟奸污他们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不会认为现在是盛世,而只会认为现在是危机重重——这也是“兴盛与危机”的其中一个用意所在。我想金、刘二位想必认为:近几十年来的所谓的“成就”其实比不发展更加糟糕。否则根本不会写《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一书——这本书目的是研究清楚:我们的当代中国是现代社会吗?现代社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成为现代社会?……
另外,有些话完全是错的,比如这段:“金与刘精心设计“超稳定结构”几乎可以看作是为中国量身定做的,用以具体化说明此结构运作的例证完全来自中国的历史经验,从而大大削弱了其欲推及他国的雄心。”
熟读金、刘二位作品的人都知道金、刘一直在把系统演化论的社会结构分析方法推广到世界史中去:二十多年前,金观涛就与他人合著了一本研究古埃及社会的书,因为他发现古埃及社会也是超稳定结构。二十多年后,更把这本书重印,表明其原来的想法并没有改变。并写了个三万多字的长序,把系统演化论的社会结构分析方法运用到伊斯兰社会中,最后得到了“伊斯兰教社会飘变结构”的说法。同时在《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一书中试图探讨各个文明受现代社会冲击而转型的不同反应,实际上就是系统演化论推广到全世界去。
推及他国有何困难呢?要推广的话,随便从世界史从翻出一点事实就可以搞出一套东西出来。但是一个严肃的学者是不会这么做的。严谨的讲,一个理论都是有严格的条件作为前提的,不是随便乱用的。就好像1个大气压下100摄氏度的水会变为蒸汽,这个理论是不能直接运用在水银上的,而需要寻找其温度限制。超稳定结构的出现也是有限制的。不是所有的社会都能形成超稳定结构。没有形成超稳定结构的社会强行去应用这套理论,只会是个错误。金、刘在《兴盛与危机》中就说过,中国传统社会的超稳定社会之所以明显,是因为中国传统社会是个封闭的国度,没有外来干扰,而且由于有儒家思想作为意识形态根据,所以才形成了超稳定结构。而西方传统社会受到的外来干扰太多,而且没有儒家这样的意识形态作为模板,因此无法形成超稳定结构,所以一直是破碎的小国,无法形成大一统的国家,即使形成了,也无法再次重建。
虽然超稳定结构无法形成,但是这种社会结构的分析方法是可以运用的,只是运用到西方传统社会看不到效果,所以才会有无法推广的错觉。



来源: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0159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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