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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的倔强
作者:三九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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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在一周内去了四次汲古书店。
那时候我总是感到孤独,所有的喧嚣似乎都和我无关。其实我并没有想和谁倾诉,只是希望身边有人朝我眨眨眼,最好从鼻子里再出点儿无关紧要的声音,哪怕是伴着几声清嗓子的咳声。
我知道,只有汲古书店能让我踏实。
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
起码和我一样爱书。默默从身边走过的陌生顾客可能只有一面之缘,可是我珍惜每一次的擦身而过。那些书像是我们每个人的外在标签,标注着自己的喜好、心情、品味甚至阅历。书以类聚,人以书分,每当听到有顾客询问某一品类书籍信息时,并不是店员的我总是不自觉地开口介绍。
我以此认识了小方——一个加拿大籍的华人。她在加拿大长大,随父母回来之前只在电视和书籍上了解过故土中国。她曾经在微软公司做程序员,收入不菲。她喜欢明史,在那边买了很多有关的书籍,可是她觉得并不过瘾,于是准备回中国常住,把自己对明史的研究做到最好。
可是她突然发现事情和自己预想的并不一样。很多简体字她不认识,书中的观点也和她在国外学到的完全不同。她曾经在书店里屋的小茶堂疑惑地问我说:我在国外的书籍看到,明朝思想界开放活跃,眼界宏大,重现了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壮观景象,这很让西方人折服。可是国内的书籍里为什么都如此冷淡这个时代呢?还有人说,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三巨头的启蒙思想是由一时的战乱而突发灵感产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哑口失言,因为我很少接触外国研究中国历史的书籍,但是我明白,假如我真有机会看到那些西洋文字,可能会和她产生完全一样又正好相反的疑问。最后我告诉她,这没有什么,歪歪扭扭的26个字母怎么会和横排版的简化字一样呢?
她的确有些不同,她经常在书店快要打烊的时候匆匆赶来,经常和书店老板探讨自己在中国遇到的“奇事”,诸如“打短工的外语学校同事工作起来为什么总是先松后紧,等到实在不能按期完成了,才慌忙加班加点,然后抱怨时间不够用”, “这里的朋友对待任何问题都没有明确观点,回答的时候云山雾罩,支吾搪塞”。
两个月后,小方决定离开中国,她想念自己在美国的朋友,像当初想念中国故乡一样,她说中国是一座美丽的花园,只是没有她开放的位置。可是她舍不得汲古书店,好像花园中曾经比邻而居的大树,照顾她这么长时间,让她感觉自己也是一朵小花,绽放在角落,散发独特幽香,她在《汲古涂鸦》中写到:
“汲古书店是一个奇妙的小屋,吸引我来的第一点是它的开放与随意,客人可以坐下品茗,静静读书。这在物欲横流的当今中国,真的很少见。路长君(书店老板)是一个奇妙的小人物,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唐山人的豪爽厚道真诚洒脱。还有许多书友在这里相聚,有各行各业,士农工商,无论年龄,无论行辈,都在此一会,笑谈千古。这些人中,我忝居末位,怕影响了大家的雅兴,所以,总是在快闭店的时候,悄悄地来临,寻找属于我的一册。”
在汲古,我认识了很多这样的人,曾经亲眼见到中央台的那个罗京从隔壁病室被推走,再没回来,从而对生命有更深感悟的书画名家王永兴先生,靠理想和呐喊维持生活的作家董悭老师,被现实击打得遍体鳞伤还要自己重新拼图的女诗人阿曼达,拼命抓住被现实抽离内心文艺小资因子的插图画家沙沙,他们都或多或少矛盾地活着,也曾经在俗世的尘埃中辛苦地怀疑自己。可是,在汲古书店以及书友面前,他们找到了自己曾经疑惑的个人性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棵大树;也只有在这里,他们的种种故事被人理解认可。
那里有很多令我感动的故事 。
汲古书店不向阳,又相对封闭,并非花草生长的胜地,可老板张先生喜欢兰花,前前后后买了很多,他说,我爱花之心不死,只要世间有花,汲古便能长青。你看,新买一个月的那盆兰花又颓了,我对它可是仁至义尽,体贴入微,可是它们为什么都离我而去呢?
可是,这可能是他的一厢情愿。就像他的兰花,汲古书店和几乎所有的独立书店一样,岌岌可危。我那天听他讲,物业方送来通知,书店的三年期已到,新的租金将每平米上调4毛钱,而且合约期限是一年。明年这里将被铲得一干二净,盖一座金碧辉煌的商业大楼。书刊市场里的书店从3年前的70多家到如今的30多家。网络上预言:未来十年,百分之八十的实体书店将倒闭,因为网络,因为电子书,因为浮躁时代,因为好书太少,因为这个社会根本就不需要读书……纸质书已成夕阳,终将日落南山。
他因此总是念念不忘朋友讲给他的故事:
一天,旧书市场的小贩们突然开始乱窜,如惊弓之鸟。一帮穿制服的人围住一个装满旧杂志的三轮:你没有执照擅自卖书,全部查扣。那摊主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恨无金庸武功,眼看着自己一三轮车的书籍被收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午,那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摊主找到了查扣他的文化局局长,他想把他的一车书籍杂志要回来。这事听起来几乎不可能,可偏偏,他遇到了一个同样爱书的局长。他对局长说为生活所迫他干了这个,全国清理三角债的时候,自己有一个很有规模的工厂,但因为很多原因,使他的工厂顷刻倒闭,自己无数次上访、告状、打官司都无济于事。为此事老婆和他离婚,孩子不再理他。再不干点事,连自己都活不起了。局长听完他一番陈述,桌子一拍:放。
若干年后,那局长在车中偶一回头,看到一个人正在垃圾堆旁吃别人扔掉的剩饭,细瞅,竟是他放了的那人。走下车,问其还记得当日之事?点头。怎么这个样子了?无语。在哪住?我有些衣服送你。那人头不抬,起身,跨上一辆破自行车,扭头撂下一句:你看我活着还有意思吗?
他总是自嘲说,这故事里的很多细节和他曾经得经历相似;也许,哪一天,他也会坚持不住,但他不会觉得没意思,因为卖书不赚钱,却赚到了那么多的朋友:
书店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字画,那都是当地名家赠送他的,其中不乏鼓励他的句子;著名作家朵渔、张庆洲、韩松落、东篱、张非、唐小米、张凡修、郑茂明都把自己的签售会放到汲古,尤其是韩松落,仅仅停留不到三小时就又远赴杭州做下一场签售;一位名叫“雷电颂”的小伙子,几年前远道送给汲古书店4件自己彩绘的以“我爱汲古”的主题T恤;还有一个热心读者,有一次在雨天送来一本《城市画报》,整个一期全是关于独立书店的文章,这让他惊喜异常,一个默不相识的顾客,竟然如此为这个书店着想……
这里每天都上演着这些令人暖入心底的故事,渺小之极,却又感人之极,总能让人流出清透的泪水——因为幸福。在这个时代,卖书已然算不上是什么高雅的营生,看书也未必算得上高雅的爱好,可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把自己夕阳的剪影留在书店,他们坚守着书籍中那些灵动难忘的文字,保留着些许旧时代士人的品味和格调,他们偏安一隅,却自得其乐。他们并非在和什么东西对抗,但却真实地在抵御,抵御着现实对书籍的吞噬,只为这世界留下多一种美。
那里有一种令人敬重的品格。
店的经营者张先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并没有怎么上过学,却一直喜欢读书;他曾经做过很多种生意,又从未像经营书店这样用心。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但又确实靠着卖书谋生。
曾经参加过汲古书店每年一届的新年诗歌朗诵会,当地的文学名流汇聚一堂,媒体也都蜂拥而至,我关注到了一个细节,一个媒体得摄像师由于拍摄需要,希望能够把诗台上低垂的吊兰摘下来,这一要求被张先生断言拒绝,这拒绝令人尴尬,却不失风骨。文学分子们骨子里都有些小情小调,看似琐碎,实际却是连着文心的筋骨。要不然,当年的兰亭之会怎么可能选取“流觞曲水”作为成诗就文的由头呢?在张先生看来:食可无肉,居必邻竹,在一场澄澈的诗歌朗诵会中,聆听者又岂止是人?谁敢说那一盆吊兰,两束水仙没有在默默为朗诵者鼓掌呢?
他看到自己的儿子沉湎于魔幻小说不能自拔,看到很多孩子顾客进门先寻郭敬明之类的所谓新生代网络写手的作品,深感悲哀。在他眼里,那些书籍就像蛋糕上的奶油花,面目清秀却毫无营养。有一次谈到这些事时,他竟气愤地快步走到桌前,手书:“本店拒卖小时代!”还径直走到书店门口挂了起来,罔顾隔壁书店门口 “《小时代2.0》到货!” 的海报。
这真是一件难评优劣的事情。既然在商,又不言商。商家应该服帖地顺从市场,顺从读者,可他偏偏要以自己的螳臂小力扭转现实快车的脚步。有用吗?惨烈地说,图书市场正日渐式微,每天都有书店撤掉摊位,别寻他行。张先生说,我既然无法踩着别人的肩膀去改变这个世界种种的不如意,那就不如俯下身子,让别人踩着我去改变!
这听起来或许可笑,小小卖书郎把自己说得那么崇高,可是,在了解他的人听来,这的确令人佩服,虽不一定就此判断他有铮铮铁骨,但起码有温暖的血肉。
从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一行小字:我们是小草,也随风舞,但贵在有根。
我听说在非洲的干旱大地上,有一种植物叫做沙那菜瓜,曾经有人把它作为特殊物种贮藏在干燥的博物馆里,在博物馆里的整整八个年头,它不但没有干死,还依然在每年的夏天长出新芽,依旧吐绿。
我不是要讲一个老套的励志故事,因为所有的坚强都物的宿命,而挣扎,只是让这宿命来得迟些,来得慢些。这并没有什么值得赞扬。我只是记住了“沙那菜瓜”这个名字,它和其他事物一样渺小,却能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记,这个故事的意义也绝非单纯倔强,而是在于,他总是选择在适当的时候,吐出令人难忘的绿意,让那份倔强充满诗意。
这世界有时候现实得让人崩溃,可我们又不能完全归咎于它,在我看来,对生命细节的忽视只会让这世界变得更加现实,我们能做的,就是拾起那些被忽视的细节,这样,世界才更有诗意,倔强才更有价值。对我们来说,独立书店的经营者,独立书店里独有的图书,书店里的故事,书店里的人,都是这世界美好的细节所在,这里不单纯有温暖和感动,还有让每个人心中柔软的诗意。
那些人,那些故事,还有那些品格,会钻进每个爱书的人记忆,因为,他们都曾经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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