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院 中秋,回老家过节,心里很失落,因为这是母亲离开我以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九十天。 平房上边有高压线穿过,电线上站满了燕子,这种景象每年中秋我都看见,只是听不到母亲跟我说:“哈,这老些个燕子。”院外的柿子树上结了好多柿子,但我也听不到母亲跟我说:“等着柿子红了回来摘。”院子里的月季又长大了,不过今年没有母亲压的新枝。灶膛里的火跟往年一样红,可那不是母亲添的柴。餐桌上的菜依旧丰盛,但母亲不在桌旁,她的遗像在柜子上,透过焚香的青烟,她好像在看着我们享用中秋的美食,仍然那么慈祥。我忽然想到,这个普普通通的平房院落是那么亲切,那么让我留恋,因为那是母亲时常说的老院。 老院其实并不老,它只不过修建了二十年,它是在近五十年间父亲在老家修建的第五个院落。第一个给二叔布置了新房,第二个是父亲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的家,这两个都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中变成了一片瓦砾。当时我六岁,只记得大地的晃动,只记得父亲母亲把我们抱出来,只记得站在废墟上新奇地吃着空投下来的压缩饼干,并不知道父亲母亲看着残垣断壁会怎样的伤心。很快,1978年,正值壮年的父亲母亲又给了我们一个新家——第三个院落,四间房,又住进了祖父和祖母。离开地震后的简易棚,搬进那用石头和土坯垒起来的新平房,给我的感觉简直就是从地狱到了天堂,我在这里度过了备受呵护的童年。随着我们的长大,按照老家“盖房子,娶媳妇”的不变章程,父亲建了第四个院落,这里给哥哥布置了新房。1991年,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建了第五个院落,为了我而准备的,后来给我布置了新房,我和妻子在外工作,父亲母亲住在那里,住了二十年了,这就是母亲一直在叫的老院。 这么多年,母亲总是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等我们回家过年时,她总是提前把炕烧热,她照顾着家里每个人,不停地忙碌和儿孙们的欢声笑语就是她的天伦之乐。母亲会把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墙根有月季,鲜花盛开时赏心悦目,一畦韭菜、几架黄瓜、几十株西红柿,都是绿色食品,可以和邻居共享,养几只鸭子,腌了咸鸭蛋,送给儿女们吃。这里充满了母亲温暖的气息。 母亲生命的最后七年里身体不好,得了一场大病,脑筋越来越差,本来就不善言辞的她更加沉默了。我们接她到城里住,她不会拒绝,也不会兴奋。一次,在我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她突然起身向门外走,我赶忙问她干什么,她说要回老院看看,该喂鸭子了。我知道,在母亲的记忆中,那个老院最深刻,那里有她的劳碌,有她的邻居,有她的热炕头,那是她的家。 三年前,父亲在城里买了楼房,冬天的时候,会带着母亲来住,叫做“猫冬”。停止供暖了,他们回老院,父亲照顾母亲,也和母亲一样打理那个老院。可是,今年开春,母亲不能回老院了,因为她在卫生间摔坏了腿,住了医院,做了手术,卧床不起了,也禁不起折腾了,于是父亲和我们决定让她留在楼房里。 母亲病情恶化的那天清晨,我们把她从六楼上抬下来,抬上了救护车,但已经回天无术,那辆救护车成了母亲生前坐过的最后一辆车。医生用氧气瓶维持着她最后的生命,她没有知觉,没有痛苦。我们能做的只有让她在停止呼吸前回到她的老院,她的家。我们这么做了,确切地说,是母亲坚持到了。在老院,在她喜欢的炕头上,母亲走了。 看着老院的每一个角落,看着母亲的遗像,我忆起了那温暖的气息,那是只有老院才有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