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屯里有一口井,半个屯子的人吃这口井里的水,井离我家仅有十几米远,石砌的,井口比大缸口要粗许多,井壁留有错落有致的脚洞,人踩着脚洞一点点旋转而下,可以一直下到井底。有什么东西掉进井里,人可以直接下井捞上来。 下井是大人的事,我们小孩没那本事,我和小伙伴常常在井边玩耍,小脑袋探进井口,望一眼幽深清澈的井水,寻找水里自己的小脑袋,冲着井口大喊一声,井壁就传来嗵嗵的回音,像有一位老人在回应我们。我们有时候拿小石头投进去,石破水面发出扑嗵一声响,一小团水花就伴着我们欢笑一点点绽开。有一年夏天雨水特别多,雨哗哗地下个不停,雨水把井灌满,水位离井口不足半米,我可以近距离地看见井底之蛙浮了上来,那绿色的轻巧的小蛙浮在水面上,一蹦一蹦地试图往井沿上跳,惹得我们像那青蛙一样喊着叫着。 大人常常嘱咐我们不要到井边玩,可是那井的诱惑实在太大,幽深的井里有我们的影子、有我们的声音、有我们喜欢的绿绒绒的苔藓、有跟我们一样欢蹦乱跳的小青蛙,井底应该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神秘。不仅如此,我对井底世界的好奇还来源于母亲讲的一个西游记的故事:唐僧有一天夜宿宝林寺,梦见乌鸡国王被妖怪推到御花园的八角玻璃井中,国王请唐僧叫悟空救他出来。孙悟空和猪八戒来到御花园里芭蕉树下,找到一口井,猪八戒在井底摸到一具尸体就驮着爬出了井。悟空找太上老君借了一粒九转还魂丹,给乌鸡国国王灌下,国王果然活过来了,妖怪在文殊菩萨面前现出原形,它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青毛狮子。 那时候没有电视看,母亲喜欢看书,晚上睡觉前要给我讲上一段书里的故事,我是听母亲的故事和看小人书长大的,我听到了这段故事,对井的好奇中增加了恐惧。有时候小伙伴们围成一圈望着黑洞洞的井口,我大喊一声:里面有妖精!大家噢地一声一轰而散,一下子跑离井口。 井底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如果能像小青蛙能像猪八戒一样自由地潜到井底多好,别说,心想事成这句话挺灵验,去井底的想法还真变成了现实——终于有一天,我到了井底。 有一年大旱,菜园子里的菜苗渴得卷了叶,那时家家吃菜靠得是自己菜园子里种的菜,菜要是旱死,人们就几乎无菜可吃了。人们不得不轮流汲取井水,那时汲水用的是一根扁担担的水筲,扁担两头各有一条连着铁链的挂勾,井水浅的时候,用扁担勾住一只水筲,探进井口贴近水面,左右一摆,放倒水筲,水筲就一头扎进水里咕咚咕咚灌满水,然后人就拽着扁担一下一下地往上拔,到了井口,胳膊肘和膝盖并用把扁担放平,水筲就被勾出井口,水深的时候,扁担够不着就换成了井绳,井绳长,可以一直伸到井底。人们就用这种原始的方法从井里打水,本来赶上大旱,井水不多,加上人们不断地取水,井很快就见了底,我头一次看到了井底裸露出了石头,石头周围有一小汪井水,照不见完整的人影了。 母亲和二舅母望着那小汪井水有些无可奈何了,水筲下去打不上一碗水,母亲终于想到了我,她和二舅母跟我商量,让我坐在水筲里,用井绳把我送下井,然后用瓢往水筲里舀水。我既兴奋又紧张又有点害怕,最终禁不住好奇心,还是答应了。水筲载着我和一只葫芦瓢被母亲和二舅母慢慢地放进井口,一点点地下放,我的心却一点点地上提,好像穿越了千年古道,我终于到了井底。 一股阴凉包裹着我,我有生第一次也是至今第一次感受到了井底世界,这井底其实没有什么,没有猪八戒看到的水晶宫,除了硬硬的井壁和井底几块坚硬的石头,再就是那一汪清澈的井水。世界一下子变得窄小,我明白青蛙为什么老是想往井口爬了。井底没有青蛙,干旱让青蛙销声匿迹了。我赶紧拿出瓢舀水,刚刚涌上来的清冽冽的水被一瓢瓢地送进水筲里,不一会儿就舀满了一筲水,我冲着井口大喊:好啦!母亲和二舅母听了我喊,让我贴着井壁站好,然后马上把水筲拽了上去,很快另一只水筲被递了下来。四只水筲打满后,母亲和二舅母一人担着一副走向菜园,丢下我一个人在井底等。我看着石缝下面的泉眼里的水汩汩地上涌,上涌的水很快没了脚踝,我有些害怕,就想,水继续上涌能不能把我淹没了哇,忽然想到了猪八戒,想到了那个被害的国王,那一汪水里能不能一下子钻出个国王来呢,浑身湿淋淋披头散发的,这国王看见我在这儿再拽着我喊救命……我开始毛骨悚然了,冲着井口大喊:拽我上去!拽我上去! 母亲和二舅母很快就回来了,她们见我大喊大叫的,索性取消了这种取水方法,让我钻进水筲里,用绳子把我拽了上去。后来我想,母亲如果知道我在井底这么害怕,大概不会给我讲救乌鸡国国王的故事了。 我就这么在井底体验了一把,也吓着了一回。其实井带给我的真正的恐惧是后来听说的一件事。仍然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不再像讲故事那样轻松,讲的时候我已经是成年人,已经有心理承受能力了。 母亲讲的是她的大叔,这个大叔是她老爷的儿子,也就是母亲爷爷的亲侄子。母亲是以他为自豪的,他是他们老于家的骄傲,是老于家新出的大官,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就已经是当时旅大市(当时大连和旅顺合称旅大市)的副市长,而且马上要升任市长,还传说要调到省会沈阳工作,事业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历史上动乱的十年开始了,母亲的大叔没有幸免。诱因是他的父亲,我母亲的老爷有历史问题,在成分划分的时候,母亲的老爷被划为“经营地主”。写到这里,我搜了一下百度,当时中央给东北局的文件里提到的经营地主应为:全家主要人员一部参加主要劳动,全家收入百分之五十以上靠剥削者,为经营地主。再来看看母亲的老爷是不是属于这种范围,母亲的老爷全家参加劳动,有一亩土地,自己耕种,没有靠剥削来收入。跟地主沾上边的就一个原因,他跟当时的一个地主关系好一点,当时方圆十几里地的人们租种一位叫王喜堂的地主的土地。王喜堂年末来这个屯子收租的时候让母亲的老爷领着他认认佃户的门儿,就这么着,跟这位地主熟了,两个人主要的来往就是吃顿饭什么的。母亲的老爷因此就被划为了经营地主。 动乱时期母亲的大叔就这么受到了牵连,历史上的连坐法,诛连九族这些统治百姓的手段就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继续上演,荒唐的历史往往是拿人的生命来开玩笑,母亲的大叔成了这个荒唐闹剧里的牺牲品,他一下子被撤消一切职务,发配到老家劳动改造,母亲的大叔开始每天跟乡民一样挑水耪地,在忍受了一段时间以后,终于承受不了心理上的折磨,有一天,他一头扎进了井里…… 母亲讲到这里的时候是悲痛的,她说我这个大叔是多么好的一个人才就这么说没就没了,你的大舅当年得恩于他,你大舅上学的时候家里穷,你姥爷不让他继续深造,说上了几年学认几个字就得了。正是我的大叔说服了你姥爷,他说,你让侄儿上吧,不上学没有出息。你姥爷最终同意了,你大舅才有了今天当上了大连规划局的顶梁柱。对于大舅的经历我是熟悉的,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大舅还来过唐山,来验收他和他的同事支援唐山帮助设计的建筑。 母亲的大叔就这么魂归井里,我不知道他扎进去的是哪眼井,我估计那眼井早就填埋了。母亲的大叔就这么以死做了他对那个荒唐的丑恶的人性扭曲的动乱年代最后的抗争,我想他真的没有乌鸡国国王那么幸运碰到了唐僧师徒起死回生。救苦救难的“菩萨”的出现给他平了反,那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 我的故乡如今家家有自己的水井,一开电门,水就哗哗地流进厨房、洗澡间。那年回故乡的时候,我特意去看我下过井底的那眼井,井还在,只是井口被盖住,没有人用这眼井了,就像被封存的历史只能在人们的记忆里追寻,我望着那眼不见井水的井,仿佛井里还残留着我呐喊的回音,那清澈的井水像从远古涌来,如一面镜子映着我童年的乐趣,映着人们生活的艰辛和苦难,映着人们前行的路。现在这眼井里的水或许盛满了太多的苦涩才让人们封存,家家打的井里是清凉甘甜的水,滋润着人们的生活,流淌在后代子孙的日子里。 其它文章,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505321074 长篇小说《海中的浮萍》连载:http://1921638.qidia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