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看,位于县城最西北边的团城,就像一个勺子,团城村就在勺子的底部。勺子把是通往外界的路。十年前,我曾在那里教书。那里吃水不大方便,路也不好走,坑坑洼洼不说,山口处还有个很陡的坡,学生成绩也不好。因为这,很多老师都不愿意去。我们当时是看上了那里的一套住房,才打算在那教。那里不像平原,房前屋后宽绰得很,可以种地、养牲畜。好多人家没当院,有的就在半山腰上,开门就是山。房子也没有规律,就是依山势而建,七上八下的。 我当时教初一,那里的学生出类拔萃的尖子生少,但前边十几个很踏实,成绩也很好。后边的却明显比山外差,差得离谱。几乎没有中等生,一下子就从上等生到了差等生。所以,那里如果抽考前十几名,往往成绩不错,统考却几乎全军覆没。主要是尾巴太大,很让人头疼。作为班主任,这些差等生的工作至关重要,因为比重太大。那时我成天累得晕头转向,为那几个后进生伤透了脑筋。其中有一个我至今难忘。 他叫王小子,不知是家里不重视还是怎么的,居然给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在我小的时候,大人对孩子的名字好像就不很重视,随随便便起个名字拉到。石头、狗剩什么的。我们哥仨,我就叫大小子,二弟叫二头,三弟叫小三儿。现在可很讲究了。 王小子瘦瘦的,个子不高,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眼睛乱转,第一印象很不好。刚开学的时候,我正在家里收拾东西,有人喊报告,我一看是他。不等我说啥,他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带锁的笔记本:“老师,我给你老买两个笔记本。”我好生奇怪,平白无故,他给我两个这么精致的本子做什么? “这个,老师不能要,我是无功不受禄。” “快到教师节了,老师。”他还真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老师,我上课一说话就磕巴,您别叫我好吗?”哦,我明白了,他是怕我上课提问他,来贿赂我了。这么大个东西,居然懂得这个!虽说我猜出来了,可谁把送礼的打出去呀?他一再坚持,最后硬放在窗台上跑了。 “他磕巴?骗谁呢?”我和办公室张老师说起时,她很不以为然,“这个坏小子,他小学时,往人家女学生喝水的瓶子里尿尿,还往女学生书包上抹屎,啥坏事他不干?我问他,他还不承认。说他一句坏小子,就不干了,说这是侮辱他,还找校长告我状去了。当着校长的面还振振有词,哭天抹泪地说我歧视他。” “不就一个学生吗?就这么狂?” “还不是仗着他爸有俩臭钱吗?” “他家有钱?”我挺奇怪,看他穿着,以为是个特困户家庭呢。 “别瞧那样儿,家里有钱着呢。他爸是铁市老板,还养着三辆大车,拿出个三五十万玩儿似的。” “我还真是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作业懒得写,上课看闲书。你不学就别干扰人家呀?他不,上着上着课,不知怎么就和前后左右同学嚷起来。有时还和老师吵。” “可他怎么给我送两个本子?” “准是看你凶巴巴的,又是男老师,不好惹。” 原来还欺软怕硬。 我那时也是正年轻,火气旺。心说,不找我麻烦,万事皆休,要是跟我整事儿,我就给他好瞧! 这种学生,浑身毛病,不找点事他痒痒得难受。 他迟到了。那天下午,我都上有十几分钟课,他才懒洋洋地来到教室门前喊报告。我没理他,因为我规定过,学生必须在预备铃响前十分钟到校,晚了就外头站着。 喊了两声,见我不理他,居然推门而入。 “出去!”我凶巴巴地说道。 “老师不能体罚学生。” “学生就能迟到,并要挟老师吗?” “先让我回座行不行?”说着就往座上走。 好哇,我让你回座上。我抢先一步,走到他座位那,一手拎起板凳就给扔窗户外头去了。“我听说过,你了不起,曾经在教室把女老师摔个跟头。今儿你跟我试试!”我自己知道违反了教师规范,但还有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给他个下马威,我怕在这个班混不下去。 教室里鸦雀无声。他翻白我一眼,大概在提醒我吧,我毕竟要了他两个本子,拿人手短。可我没觉出来呀。 沉默了有一分钟,他肯定反复权衡利弊,最终选择了妥协——在那站了半天。 第二天早自习,我又发觉他在看一本武打书。 “你有三个选择。第一,书别要了,我也不想理你,这事就此了结;第二,你保证下次考试全班第一,不,再放宽些,前十名就可以;第三,你想要书,又考不了前十名,就只好站着。一星期。也不用哪节课都站,语文课就行。” “老师,我站着。” 我知道他会选择这一项,因为他的书一看就是借的,还写着人家的名字,没收了,没法跟主人交代。再说,他看半截,正上瘾,怎么舍得放下?至于考前十名的事,他老的水平,不进后十名我就知足了。所以,只有第三项可选。 “你不是说老师不许体罚学生吗?”我故意问他。 他不做声。 “那好吧,不出声就是默认。从今天开始,语文课前边,就把我的椅子搬来,站上边。你在下边站着我不放心,怕你站着还偷看课外书。” “老师,我不站行吗?” “那就别要书了。” “我想要。”他垂头丧气。 “那你保证前十名不?” 他又不做声了。最后还是去搬我的椅子了。 一下课,他就去找主任了。不过没敢耍赖,是要主任讲情。主任就把我叫去了,说最好采取别的方式。我说采取了,是他不同意呀,我已经破例了。自习课看课外书,没收合情合理,学校有规定呀。要不这样,还是别要书了,我也不想罚他呀。再说,你看也行,只要成绩上来,我可以网开一面。 主任一听,也没话说了。后来王小子哭了,我才罢休,但要他写一份检讨。 接下来又发现他作业没完成。这些东西几乎都有内在关联,我管它叫“差生综合征。”就像一个人感冒了,会头疼、酸痛、喷嚏、发烧、胃口不好等一样,他身上不会仅有一种症状体现。要不,好的中医怎么一号脉就能说出一串症状?或者你提供一种情况,医生就问出几个相关症状帮助确诊?因为这些症状往往会一起出现。 周一回来,我收作业时,他没有。我问怎么回事,他说本子丢了。怎么会连本子都丢了?肯定没写。他说写了,丢了。丢哪了?他说,一进教室就交前面讲桌上了,不知怎么就没了。 要说他会偷拿别人的作业我还信,他的作业会被别人偷去?鬼话连篇啊。 “好吧,反正你没作业,回去补上吧。” 我没怎么当回事,补上就完了呗。他不,他偏要给你找点事,否则就不是他。 下午的时候,他居然拿了一张家长的条子来,上边大意说,孩子的作业被人偷了,也未可知,老师不要罚他重写了。还签了字。 我一看,又是气,又是好笑,真有这么糊涂的家长。我让他把家长叫来,不然,我怀疑是别人替写的。他家长还真就来了。胖胖的,一说话就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领导在指导工作。“这个,老师吧,不易,也是为学生好。不过呢,你毕竟还年轻,有些事处理不当,我们做家长的也理解。他作业这事呢,也许真的就是被人偷走了,我是看见他写作业着。” 有其父必有其子,一点儿不假。不过我还是坚持原则,不管怎么说,他作业没交上,我固然不能证明他作业不是被人偷,他也不能证明就是被人偷了不是。最后他家长还解释说,他五岁的时候,曾经从树上摔下来,可能大脑受病了,所以成绩不好,有时气人。还说,想在家里雇个家教。也可能去私立学校,那里条件好。我心说,就是活人惯的。 他最后还是补上了。可我并不轻松,这么小小的一件事,就如此颇费周折,出了别的事呢?其他同学呢?说实话,我巴不得他快点从班上消失。 后来有一次,他还想请我爬山洞,说好几个学生都去,还想野炊。我心说,拉倒吧,又来那套,少给我添堵就行了。 不过,接下来的一件事,却对我触动挺大。 团城的酸梨出名,自古有孤树枣、团城梨一说。团城的梨皮薄、肉细、核小,吃在嘴里酸里带甜,尤以齐、杨团城最好。近二年听说要开发,建滑雪场、旅游区,不知这一名牌能否保存下来。 我当时因久闻团城梨大名,自己来到这个地方,很想品尝一下。另外,往家里带些。就在上完课时问学生,谁家的梨好吃,能不能买些。我也没想到,结果竟然是,王小子家的最好吃,而且别人家都卖差不多了。他们家是爷爷的果树,基本不卖,留着家吃。虽说有些别扭,可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师生间,往往是“不打不相识,越打越近乎。”就问他是不是真的有,卖不卖。他似乎很高兴,说:“老师,你没看我早就举手了?” 学生们哄堂大笑,我也不禁笑了起来。他除了犯错误,举过几回手?哪回我提问,他都恨不得把脑袋塞桌堂里去。一往他那看就躲躲闪闪。别说,就有一次,我故意看着房顶说:“今儿我改改规矩,谁不举手我叫谁。”他便激灵下子就把手举起来了,先举了左手。我就拉着脸说:“谁举左手我叫谁。”他马上改右手。我纠正说,谁举右手我叫谁。他来不及改,就两只手都举起来了。教室里笑声不断,有几个笑得头都要扎地板上了。快活的气氛中,我忽然觉得这小家伙有时蛮可爱的。 晚上大约有十点多了,我听见门外有个低低的声音,似乎在叫老师。我推开门一看,原来是王小子。“怎么这时候来了?”我奇怪地问。 “老师。”我顺着他的手势往下看,哦,原来他手里提了一篮子梨。我竟然有些感动,赶紧接过来。让他进屋。 “我不进去了。”我听着声音不对,细一看,原来他在哭。我一问,他还就抹上眼泪了。 “咋回事?跟老师说说,别见外。先进屋。” 他死活不肯进去。 在我反复追问下,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原因:“我爸非得要钱,说是爷爷家的。我说,老师对我那么好,怎么好意思跟老师要钱呢?我爸说,那就多给几斤,还是想要钱……我是敬佩您的学识,我知道您是全县出名的好老师,想和您改善关系,也想改正错误,努力做好,我没有那么坏……”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眼泪也刷地流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