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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君毅致胡兰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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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2 17: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河北
一 (一九五三年八月三十日)

蘭成仁兄:

  賜示敬悉。所教各端,皆足啟弟智慧,承以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哲學相勉。善哉此言!弟自知理障太重,常苦不能解脫,唯初意亦非如此。弟在中學讀書時,即有許多感觸,與人說總說不通,故漸習了思辨,後又以大半時間讀西哲書,後乃返而求諸六經。積習難除,故所造不能一切灑落自在。弟在此對自己之解釋,是如紅樓夢所謂人在重還太虛幻境之先,不能不先在紅塵中走一遭。哲學乃弟之紅塵也。而對中國當前之時代說,則中國昔賢禮樂之教,太柔和,聖賢言語,智慧太高,如不濟以剛性之理論思辨,輔以知識,則不能護法。昔賢謂儒門淡泊,收拾不住豪傑。今日之情勢正相同。中國廟宇開門便見彌勒,使人歡喜,此固是無上智慧。然彌勒之後,即是韋馱。人自前門走入,先見彌勒,如動雜念,則韋馱在後。然處今之世,西方思想學術武力經濟力,已逼使東方人不能出氣。東方文化之廟之前門被關了,終不免導人從後門入,則當先見韋馱。再開前門拜彌勒也。弟以此自辯解,不知兄以為如何。

  年來弟皆甚忙,故罕為兄作書。兄大著經改正,想增益必多,弟前序文,如不相應,則可用可不用,乞兄酌。印出後望早惠下一冊,以獲先睹為快。

  年來弟終有一事耿耿於懷,屢欲言而輒止。以兄厚意相教,終不忍不言。即佛觀兄年來皆不能有離臺之行動自由,謀其故山兄曾訴彼如何如何云。此亦弟不知果有否。佛觀兄與人交或不免出言鋒銳,傷人之心,然其人乃骨鯁之士而奮力向上者。兄本以寬容勝,何至如此。弟嘗與之函辯,不得結論。如果有其事,則廉藺相看,何妨請罪。如無其事,亦須一函說明,使之清白。弟恆覺人生如寄,凡曾一度相熟之友人,皆望親者無失其親,故者無失其故,唯痴願苦難填耳。不一,專候

大安

                 唐君毅 上 八月三十日

(※按:本文錄自《唐君毅先生全集》。書中述及徐復觀先生乙事,未詳。)


 二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五日)

蘭成仁兄左右:

  賜書奉悉。大著四冊亦奉到。弟去歲得兄書,曾上一函,未蒙賜覆,想未收到也。大著已遵囑送錢先生、港大圖書館及敝校圖書館一份,咸囑代申謝意。弟校於前半月乃開課,教務事殊忙。大著前奉到只匆匆讀一週,尚未細讀。讀時唯感一天地清寧氣象,隨處皆可興可觀。兄言中國文化如話家常,於歷史上之問題所在、爭論所在,恆片言折獄,省卻無限閒言語,此最不可及。蓋兄之所言皆由民間日常生活中得來妙悟,再以觀歷史,而誰道二千年往事,而今只在眼前頭矣!春水生而巨艦輕,故行無所事如未嘗用力也。弟以知見駁多所掛累,又覺當今世界如積陰重霧,乃竭力求加以推拓,冀見光明。惟憶十年前乘機過三峽時,飛機在雲上行,俯視白雲如海,又如在滿地新綻棉花上行,觸處皆成溫暖。弟知有事而未能言。

  大著之所嚮,其在是乎?略書讀後印象如此,不知是否,書此以報盛意。至於寄來銷一事,可暫寄樊先生或弟一百冊,銷完再寄。南洋方面或可銷得多些。臺灣方面可寄佛觀兄一冊,以敦宿好,並託其他書店代銷。專此,不盡一一,即候

大安

                      弟 君毅 上 三月十五日

        三 (一九五四年四月四日)

蘭成仁兄:

  三月廿七日示奉悉。大著十冊亦並奉到,當求能讀者贈之。大著竟不獲入臺灣,可嘆!但此間書籍雜誌,不准入臺者,仍可零星寄入,則大著寄與牟、徐二先生者當可收到也。如兄尚未寄出,可由兄簽名,弟代設法轉寄。承教各端甚感,唯弟尚覺言有各端,或求應理,或求應機,亦不能一格。弟對大著,覺頗能欣賞,有如見空谷幽蘭之感。唯當世陰霾,仍須一剛健之精神,乃能撥亂反正。且吾人說自已話,亦須了解他人之話,否則終互不相知而已。故弟對西方學術,恆覺不敢忽視,如宋明理學家之闢佛,亦未嘗不多讀佛書,並對之有所取資,只須大本大源未變,固不失其為儒也。弟復尚念所求乎朋必先施之,友道如此,而對並世之其他文化民族,亦當如此。吾求他人了解吾祖宗之文化,則吾亦願了解他人之長,此亦恕之義也。不知吾兄以為如何。紙短不盡,專候

大安

                         弟 君毅 四月四日

        四 (一九五五年七月十八日)

蘭成吾兄左右:

  兩示陸續拜讀。旬日來皆忙於考試事,未能早日奉答為罪。日前池田先生來港,後談及兄與佛觀兄之事,故將所疑所感,並盡情相告,並望其將拳拳之意,轉致左右。蓋弟為人,實多拘固,並深信人間委曲,應一一說明,方得日麗風清。且不願世間有誑惑與嫌隙,乃覺天地安閒。而兄之為人與詩文,皆如天外游龍;對人間事,覺一朝棄置,使不復縈心。此自是兄之天資高處,弟所自愧不如者。然鄙懷所在,仍希諒察。

  兄游龍澤寺古風,已拜誦再三,如讀淵明與王摩詰詩,似淡而實腴之作也。

  承教致知格物之義,甚善。弟於格物實亦未多下工夫。嘗思真從事格物,當先忘致知之義,唯求與物感通,欣然會意,而知自然致。然弟性較急迫,乃不易逮此。拙著亦皆多以急躁之氣出之,不免為人太多,而自為太少。尚希閱後垂教,以資箴砭也。

  前日郵退還前弟與兄一書,想另一書亦郵誤也。匆此不一,並候

文祺

                  弟 君毅 上 七月十八日

.....................................................................

               遊龍澤寺

                文/胡蘭成 

  日本東海道三島有禪宗龍澤寺,方丈玄鋒為一方豪士所仰,嘗結交朝鮮逐臣,年九十退隱。其徒宗圓嗣為方丈,又為一方美人所仰。每年花時與霜楓紅葉時,就樹下為善男信女作茶道,風光明迷,也是個有高行的。一次我我偕池田篤紀鈴木廣司往遊。賦詩:

    我與遊俠兒 來參宗圓師

    到門息塵念 草木皆清規

    古佛去久晻 見師忽無疑

    弟子好容顏 一一正禮儀

    灑掃事耕作 道高故似卑

    蓬萊水三淺 扶桑仍鳴雞

    聞有唐土客 古紀成新契

    餉我茶酒釅 麵蔬午炊遲

    侍者導周矚 焉敢忘敬持

    肅肅趨殿陛 迤邐觀晏私

    維摩一室空 天女九秋眉

    循廊得石泓 因竹上山阪

    春事方簡靜 林徑似有思

    陟嶺望箱根 昔人從萬騎

    天際隱兩京 群動生滅隨

    惟我所立處 歲月無改移

    此豈資問答 聖凡各自嬉

    平坡有梅花 遙見已在茲

    樹下賓主意 班荊復稍時

    師現菩薩身 諸眾咸淑宜

    蕩子心事重 龍性亦馴夷

    但念平國亂 未許從文殊

    去又為風雷 仍乞師慈悲

  詩中「蓬萊水三淺」是說日本敗戰後的改變,而我遊龍澤寺則已在日本恢復獨立之年了。(※錄自《今生今世》。)

        五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日)

蘭成兄惠鑒:

  前錢先生回港,道及曾與兄及池田先生晤會。兄廿六日惠書,亦已奉到十數日。每奉兄書,展翰即有寬閒氣象。弟則誠如兄所言,恆在忙迫中,時覺日月之不足。事多自是實情,然念古人所謂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閒。則知皆自己心中自忙,非事忙也。見兄翰之寬閒氣象,忙中心境更愧不相應,而難作復,故稽遲至今,希 諒之也。兄所疑於錢先生之言及弟之言超越精神者,其所關者甚大。兄之言格物,唯在親與敬,親則無隔,敬則萬物歷然存在。歷然存在之義尤深閎而美。此確大異於兄所謂歐洲中世紀之宗教精神及日本皇軍之超越精神。唯關於錢先生之所言,弟看看亦未加深究。弟喜言超越精神,亦是處屯艱之際,將精神提起的話頭。陰霾滿天之時,似只有昇騰一番,乃得靜觀日麗風和。有昇騰則不能免於有顛倒。則不如直下更不見陰霾,處處風光明麗,以親敬心格物也。常承以此意相教,言婉而章,敢不拜嘉。唯私意亦常慮此眼前之明麗為自娛之地,故寧作雷雨之動,滿盈之觀;斯二者曷兩存之如何?兄山河歲月一書,此間有哲教系畢業之唐端正君,恬靜好學,讀之而喜,曾試為文介於人生雜誌。其所會意者不深,故未檢寄。今念及,仍囑其補檢寄。度相距已數月矣!匆此不一,並請

文祺

                   弟 君毅 拜上 十二月十日


六 (一九五七年九月廿九日)

蘭成兄:

  前在美曾數函,皆未得復,想當一切佳勝為祝。弟於二月前離美,由歐返港。

此行所歷雖多,歸來仍是舊吾,足以告慰故人,而彌足紀念者實為在日之二週之遊。「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此言不誣也。弟以途中感受風寒,致肺上發炎。歸來一月皆在病中,但近已漸癒,唯體重減去十磅,亟須休息耳。憶弟在日時承日本友人贈若干書籍論文像片等,弟臨行時池田先生謂將來當直寄香港,但弟迄未收到,希兄便中一詢是否郵誤為感。匆佈數行,不一,敬候

大安

                     君毅 上 九月廿九日

        七 (一九五七年)

蘭成吾兄:

  十一日手示奉悉。憶在日時 兄面囑寄□□一書竟爾忘了,甚罪。茲已付郵,計不日當可到也。 惠函論世事謂孫行者一筋斗十萬八千里不能成正果,必服侍唐僧、步行挑擔乃成正果。善哉言乎!所喻實多,不禁一時為之感喟無極。弟病已癒,唯心情終不能遇繁頤而不惡。如何以有事行無事,此真不易,是亦可感喟者也!

(下缺)

        八 (一九五八年)

蘭成吾兄:

  前奉賜書,未及報命,昨又得二月十三日手示,適在新春,如對故人,甚慰。

  關於宣言事乃君勱先生發起,弟初不喜與人共列名宣言,乃彼等共推弟起草,故全文實皆弟手筆。唯其中之意見則取於牟宗三兄者較多,如論政治科學等處,皆彼之文所嘗論。又成稿後佛觀兄亦有文字上之增改。後即交民評付印。印出後見錯落不少,已囑該社另印一小冊。本擬印成後再寄上請教,不意兄先已見之矣!關於論文化與政治等處或多有與 尊意相出入者,如兄不喜哲學與宗教二名即其一端。在政治上弟仍以捨民主無他路。打得天下再治之之道,恐不能再見於今後之中國。憶在日時與兄在日光曾論及此,彼此匆匆,皆未能盡意。憶兄曾問民主如何保障之一問題,留下印象甚深。弟意民主亦只由民主保障而已。然民主制中亦自有其問題,弟意只有由尊賢選能解決,近亦為此撰一文,容刊後寄上請教。兄賜書謂「無為政治為限制抑制君權」之句等甚可惋惜。弟經查弟原稿,本無此句,亦與下文不合,蓋佛觀兄所加。得兄示即電話民評社請編者在小冊中先刪去此句。其餘文義未精之處自甚多。但初意亦只在多引起人注意此問題,尤重在一正西方傳統之偏見。在此二點上聞已多少發生影響,亦即不為於世無益耶!匆匆奉報,餘不一一。並候

春祺

                         弟 君毅 上

(※按:此處所指的「宣言」,指的是1958年元旦張君勱、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四位先生在香港《民主評論》上所發表的一篇宣言──〈中國文化與世界──我們對於中國學術研究及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認識〉。

    余英時先生指出,由於該宣言的四位簽名者之中,唐、牟、徐三人都是熊十力的弟子,〈宣言〉中也明顯的透露出熊十力的基本觀點,故嚴格言之,「新儒家」主要即是指熊十力的哲學流派。──參見《猶記風吹水上鱗》一書。)

        九 (一九五九年)

蘭成兄:

  九月廿五日示奉悉。大著八冊並收到,謝謝。囑代送者已送去,希釋念。前託張君帶上昆曲片三張、七弦琴片一張,想已達清聽矣!惠函謂大著印成感疲乏荒涼,善哉此言!昔禪宗大德言悟道之後覺大事已了,如喪考妣。兄書將兄平生善惡之事收拾於一卷之中,即是大事已了,綺夢閒情從茲斷絕,與賢夫人共偕白首。則道在邇而大信立於家室矣!謹以預祝。(下缺)

(※按:此處所謂「大著」,當是指胡先生的《今生今世》一書。)

        十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七日)

蘭成吾兄:

  廿七示奉悉。弟正感冒臥床,水野及鍋山先生來,初亦不克招待,及昨枉蒙水野相約,乃獲一晤。惟弟精神甚差,座客又多,不及懇談。彼謂明年將再來,當可從容再談也。兄所教各端至感。弟年來實亦較兄忙,現雖辭去教務事,尚兼有文學院長及哲系主任職,仍較他人之事為多。弟所長者唯放下事即能看書作文,亦非全不能一切棄置作遐想。只心境不能如兄之寬舒簡靜,是所愧也。兄所謂各端,在歸趣上弟覺並無多出入。唯對西方文化只以孟子闢楊墨、孔子辨夷夏之意處之,怨尚未足,蓋須就其極至處以觀其不足,而逐漸點化之。此中之步履歷程有非一言可盡者,當須漸教,不能說頓教。此蓋弟與兄最大之一不同處,亦由弟之學問原是由知解入,而學院習氣亦恨未得免也。

  對於民主,弟意即堯舜禪讓之意之引申。中國過去君主制下之罪孽,昔王船山及今之友人牟宗三兄均論之甚痛切。儒者過去只能在社會教化上用心,對政權之轉移並無妥善之辦法。英雄之打天下其風姿未嘗不有可愛處,而戰亂中人所受苦亦不可勝言,則民主制度使人類可和平轉移政權,免於戰亂,亦至大義之制也!若政治當歸於使人相忘於政治之外,弟亦夙言此義,而民主之平齊治者與被治者之分,亦使人忘政治之至高無上之一道。至於民主政治之措施,自可各國不同。弟數年前亦曾為文論西方民主政治若不濟以尊賢讓能之義,必百弊叢生。此中自有種種問題,但民主之原則仍不能否定,猶人皆可以為堯舜之理之不能否定。至於時俗之以民主概一切,則弟雖不肖亦不至此也。

  兄次函論謀建東洋文明於現代之產業社會,而人與產業相忘,此即攝西方技術而納之於藝,實為今日平天下之道,弟亦嘗以為人道之極則。然此事重大,須見諸事業。使從事現代產業者咸知、求與文明相結合乃為功。兄意在是能與日本產業家常求此意之共喻,實功德無量。弟年來雖勞神教務教課,亦非於世道人心無所感切,全不想於世事有所助益。如對他人之辦刊物者、主持學會者,弟皆隨分寄與忠言。唯只限於學術界中,不能通達至廣大之人間耳!但即就今日之學術界言,亦有種種之工作可作。今日之學術界人之大病,在有知識而缺智慧,學者多膠固蔽塞,以一曲為大道而蔽塞,亦不能驟通。弟前與此間教哲學之友人嘗有意先在東方哲學範圍內與世界之同道者謀有學會式之聯繫,即意在於學術界自身先開一生機,由學院式之精神逐漸超出,以進於儒學之真,而接於廣大之人間與天地。此乃因弟生活之範圍原甚狹,故只能就力之所及隨分隨心。兄或不免笑其迂固,然謂弟於世事全無所用心,只孤鎖於論之中亦不盡然也。

  昔孔子言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何言哉!世間本無許多話可說,人與人與物能相視相忘,則天下亦本無事。唯當世人皆有為,亦不可以有為御有為。今人尚專門學術,亦須以其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佛學言菩薩行須於無明求明,彼世間正所以為出世間。則弟與兄雖趨舍不同,未嘗不可相遇於旦暮也!匆候

大安

                      弟 君毅 上 十一月七日


十一 (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日)

蘭成吾兄:

  上月示已奉到兩旬。初意擬於大著印行事有以報命,再作覆,遂蹉跎至今。大著寄卜少夫後,弟曾打電話去不下十次,亦曾附一函,未見覆,托友人查新聞天地,亦未見登載有大著。不知彼有函致兄否?如英文日本版能早出,亦甚佳。蓋大著行文所抒之見,如天外游龍,雖論世間萬法,而又若不與萬法為侶,亦明出自一居異國而回念故國之情。如直稱孫文之名,則史家之筆法。弟固素與國內政治黨派只有私人之相識,故對兄文不以為忤,其他人則難言。故弟意如卜君不登,則逕在日本發表,以待識者。昔左思詠史詩,及魯仲連有句曰:當世貴不羈,遭難能解紛。兄自是不羈之士,然待來日因緣聚會,則談笑間亦自有能解抒國家之難處。大衍之數五十,虛一而不用,潛龍亦言勿用。望兄以此自寧也。水野先生周前來港,有電話至新亞,弟不在,後弟曾兩去電話,亦未能接談。及往訪,則侍言已行矣!殊為悵惘。希便中代為致意。上月和崎博夫君來函,謂有意約牟宗三兄或弟去日作講演。今世物力人力皆難,弟兩次赴日,皆勞兄等及彼招待,不能再往,已函覆和崎君,望宗三兄能去,不知果得去否耳。彼如來,兄可與談,其著述固不足以盡彼之為人與所懷也。匆候

大安

                        弟 君毅 上 十月廿日

(※按:此處所謂「大著」,當係指胡先生的《建國新書》而言。該書後於《新聞天地》連載。)

        十二 (一九六四年八月十七日)

蘭成兄左右:

  弟此次過東京,又是匆匆來去,府上終未能一到向嫂夫人問安,聚談亦未能盡意,餘疚在心,未能自已,唯人生一世,原亦是匆匆來去,言談終百歲亦不能盡意,此懷想與兄同也。臨行所賜與內子及小女之厚貺,皆精美可喜,謹代申謝。弟歸來二日,尚未得暇到校,皆以陪伴舊日業師之故,今日上午當去學校。匆此數行,並報平安。敬請

儷安

                      制弟 君毅 上 八月十七日

        十三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七日)

蘭成吾兄惠鑒:

  半月前之一椷計達左右。旬日前由華標轉來兄九月廿九日示,又是稽延至今日乃得覆,兄當更責弟。弟忙是實情。說竟全抽不出一、二小時寫信亦必不然,但歸家疲乏,心情不寬泰,則弟不欲強作寬泰,以坐而論道也。

  近日敝校董事長趙冰先生重病,於昨日逝世。十五年前弟與彼及錢先生同由廣州坐船來此,初即舍於其家,後乃有新亞書院。趙先生歷任高等法院院長、外交部次長等職,然素無積蓄,居港恆饔飧不繼。十年來其家中弟未見其添置新物。今壽七十四,遽爾逝世。喪事費用,唯賴諸友人集資摒擋。蓋彼雖為英國博士,又為英國大律師,然從不處理不直之官司,於任何離婚等不道德之案件,亦不肯處理,以致門庭寥落。新亞初若無彼為多少建立與港府之關係,亦無今日。弟與彼及錢先生三人同來,今彼逝世,錢先生亦無異被迫休假,今校中同事百人,學生六七百人皆為陸續後來之人。弟與錢先生及少數最早之同事皆不習商業之學與科學,但因為社會需要及學生就業計,乃陸續成立商學院、理學院,與文學院鼎足。文學院中又於哲學歷史之外辦英文系。而今則英文系之教員人數超過吾人初所重視之中文哲學歷史三系之教員人數。今弟主持之哲學系之學生,畢業後皆

無出路,故只得將人數盡量減少,至今年畢業者只一人。故校務與學務之重輕之勢,與初衷適相顛倒。弟為此言,乃以喻吾人自己所喜愛之物,恆先須繞一大彎,以作種種初非喜愛作之事,而既作之,則初所喜愛者反難於自存。然此中皆有勢之所不得已,亦無容於悔。因若敝校初不為世之所需而辦理商學院、理學院及外文系等,則此今僅有之中文史哲三系,亦不能存在,教員學生早已餓死淨盡矣!而吾人試觀天地之生物,亦必先生出無數較粗惡之礦物植物,乃最後出此具靈秀之人,而人則為生物中最易早夭者。人之一身,手足胸腹居其十九,而為人之智慧所寄之五官及頭腦,則體積至小,五官中眼為智慧之大原,而眼又較其口鼻耳為小。人腦至柔嫩,一針而足喪命,人眼不能容物,一砂即致失明。此外,植物之花最美,而植物亦須先長枝幹與葉,最後乃生花,而花又遠較枝葉等為易凋謝。是知自然界之大法,原是先粗後精、先惡後美,而凡精美者皆難存而易亡、難培而易散,故志人仁人之大願則寧先不務精美而求先備彼粗惡,以冀精美者得粗惡為憑藉以得孳生。然粗惡既成,則精美者亦可永不孳生;或粗惡日增,而精美者日消。如人之軀幹既肥,而五官日失其靈;枝葉不剪,而花果凋殘是也。今日之人類為求生存於自然,而競尚機械文明,致人之真性日失,亦相類是。弟所在之敝校今之所遭遇,不過此中之一微小之例證而已。然弟於此無悔也。

  弟由此更說到學術。兄不喜世間有所謂學問之一物,弟亦實未嘗喜此。魏晉人之清談之佳趣與禪宗之妙悟,弟亦非全不能了解。但此亦如人之頭目、樹木之花,乃人與樹木之精英所在,而此精英則皆不能孤立而自存。以清談與禪所自生之因緣觀之,若無漢人註老註易之辛勤,則亦無清談者言老言易之灑脫;若無法相般若華嚴天臺諸宗之排比、法相科判經論之繁密,亦無禪宗說法之自在。處當今之世,以中國先哲之義理之精約而無統,遇西方之科學哲學之體系謹嚴組織網密者之闖入,直如鐵絲網之入桃花林,更只有繽紛四散。徒惜落紅,又何益哉?此處正須以菩薩心腸、金剛手腕,自樹學問之規模,自嚴學術之陣地,方可望有以自立於今之世,以繼絕學於當今。待此步作到,風尚已成,自有如昔之為清談者與禪宗之徒,更於此刊落枝葉,以歸簡易。憶弟於十五、六歲時已多所冥悟會心,而與人言,人皆不解。蓋此冥悟會心皆至輕靈緲渺之物,智者得之於一瞬,

愚者千歲而不悟。弟後即思此中應建一橋樑,乃可使人由愚以達智,而轉俗以成真,由此而泛覽天下之書,不憚煩於粗惡繁難之義理之探求。蓋知今之中國人非於學術義理有所建樹,則偶發之智慧之精英亦終飄忽而無所寄也。此原彼天下之至精美者,必先本於粗惡,至簡易者,恆必建基繁難;致知格物之事,亦恆須經粗惡歷繁雛,顛撲而不破,以為世立教。如兄所謂數學之公理至簡易,此自亦可說;然自近代理論數學家觀之,則對數學中之一一公理加以討論辯說者,何止千百萬言,而「○」之一觀念,初原於印度,乃希臘羅馬人歷千年而不知者。而印度之有「○」之一觀念,又與其哲學上之「空」觀相連。今之學術界對數之一、二、三、四之原之討論,亦有種種,即弟哲學概論中所述之數萬言,只能略涉其藩。而數學與邏輯之關係,更為今日之數學家哲學家所爭論之一焦點。是皆見至簡易者未嘗不建基於至繁難。然此又非謂人人皆必歷至繁乃能達至簡。人有大慧,亦可一見至簡即更不生疑,然此只可以自悟,不能立論以教人。立論教人則不能不歷經曲折、盡其繁難,於是乃有學術。而此又非一人所能為功,故學術又待乎諸多人之合作,乃有近代之學校,及學術研究機構。此皆勢之不得不然。此近代學術與近代之學術研究,皆兄所不喜,弟亦初不喜之,此固俗世之紅塵也。然弟則深觀人類學術文化之大勢,知吾人非往此紅塵走一遭,亦無超凡入聖之途。此則弟與兄之終不同。兄之閒與弟之忙,亦因此而不同,而亦不必求其強同也。

匆此不一,敬請

儷安

                     制弟 君毅 拜上 十月十七日

        十四 (一九六五年十月廿八日)

蘭成吾兄左右:

  賜示拜悉,言皆至美且大。弟八月中曾應約去韓留三週,本擬歸途到日本拜候吾兄,但韓日未復交,不能在韓辦簽證,須托中國領事館到東京申請,來往須時,而學校假期已滿,故匆匆返港。弟人既未獲來日,奉告亦無益,故亦未與兄書也。

  在韓三週,感想最多,惜不能一一皆記下。以歷史而論,韓與中國早期之文化關係尚多於日本,古蹟舊文尚可尋,而保護文物自皆不如日本。此一民族二千年之分裂與被人征服其國土。境內多山,故易分裂,又為一半島,天然為一四面受侵之地。其城中有一兵營,曾為蒙古人所居,又為清兵所居、日兵所居,今又為美兵所居,舉此一例可見此一民族從未頂天立地過。其舊陵松柏,弟見未有一株直立者,皆彎彎曲曲而上以接天光。其今日政治之混亂、風俗之不振,均遭人輕視。華僑在韓者亦皆看不起韓人。此可稱為世界上受壓迫最久而致精神癱瘓,以致招侮招辱之一民族。然弟反為之生一大同情,流連不忍去。今吾之國家畢竟嘗頂天立地於世界者數千年,及今之華裔子孫雖散居四力,但精神上仍有一氣概,足以自信自立。蒙古人嘗橫掃歐亞,日本人亦嘗有大東亞共榮圈之夢想,印度嘗生釋迦,而此一民族乃只能蜷曲於俄蒙中日及今之美國之勢力之下,未嘗一日

仰首伸眉於世界,是可憫也。實則天之生人,初無差別,同皆為聖為賢之性,亦同可為英雄為豪傑,亦同可建制立法,由小邦而為大邦,然以地理人口之限,外力侵凌,則蜷曲不伸者終歸蜷曲。造化之於人類之命運,固不能置之於平等之地也。吾亦不過偶得幸生於中國。生生死死,本無定方,如吾生於其地又將奈何──?弟於漢城,曾獨居一小旅店者一週。語言無可通,亦力避人客來往,唯作此類無味之遐思,或徘徊於唐宋以來留下之宮殿廟宇,此與日本所留者之整潔大不相同。時見野鳥飛翔於墓塋之上,然亦更可動人之情思也。

  大示論近來所悟在無,其言既大且美。弟意亦無違逆,故亦不須更著一字。承賜針砭,謂弟未能及於無思之境。誠然誠然。此意弟亦非不自識,然亦未嘗不慕之,亦數十年於茲矣!弟於十五歲時即知天地間有驚天動地而實寂天寞地之一境。少年幻想自不足為憑,後來亦時有所悟,亦非不能賤視知識學問,但世方溺於此,眾生病則菩薩亦不能不病。隨波逐浪之中自有截斷眾流、涵蓋乾坤之句,則不只關於意境,亦關於性情。則於古今賢哲所傳之知識學問之中能見其至繁不亂、至頤不亂,亦未嘗無莊重之禮存焉;使之一一得其所亦至義,為之發揮不以之注我之一人亦至仁。此則弟之所慕而愧未能達者也。吾兄之思想見地自是天外游龍,不在藩籬之內,弟亦略能欣賞。大著閑書能寫成自必可益人之神思。望早著筆。兄文能「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此亦當世之所無也。弟去歲曾有一文論言與默,蓋亦嘗感多言人未必相喻,不如少言,少言不如不言,故寫此文,意在「歸默」。言歸默仍是言,則此中有一吊詭,是無可奈何者。今另郵寄上一閱請正。然亦固知其不能相契也,則契於不相契也。拉雜奉報,並候

大安

                       弟 君毅 上 十月廿八日

        十五 (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蘭成吾兄:

  日前在東京晤談一日為慰。兄所論之「士」、「禪讓」、「禮樂」之義,弟於此亦能無間然,其餘異同皆無足重輕,彼此未能盡之意,亦可留之於心,以待來日之相遇於旦暮也。弟之目疾,恐非易全愈,視力尤難恢復。孟子言人之有德行智慧者,恆存乎疢疾,今唯念此語以自勉,不知能於德行智慧者少有進否耶?

  回港數日來,以弟離港八月,難免諸友生來相問訊,故終日匆匆,無一刻伏案,亦未早與兄書報平安為罪。此七、八日中雖甚勞攘,但弟之目尚未感大不舒服,顯然較上次回港後之情形為好,此足告慰。

  香港情形,至此親看,不如遠地所聞者之壞。將來如何不可知,然古人云吉凶與民同患,亦無須作多慮也。匆此數行,即候

儷安

                        弟 君毅 八月廿二日

  梅田女史及山水樓主人宮岡先生晤面時希代致謝。


十六 (一九六九年六月二日)

蘭成仁兄:

  前奉建國新書,愧不能讀,唯觀覽其中漢文,略識氣象而已。後又奉墨寶,亦只略識其神味,皆未報命,亦緣身心勞瘁。旬日前,端正棣轉下大函,昨夜稍得寧靜,乃細讀一通。亦覺無甚阻隔。兄心願在旋乾轉坤,果能集天下英雄,以興禮樂禪讓,以重見人世風光,固亦在弟神遊夢想中也。唯憶兩年前與兄談時,竊疑以時運考之,必俟天下大亂,然後以才情鼓舞,當世之英雄可出。兄似意謂當今之道已窮,乃有天地茫茫,人心無所歸之日;大亂大毀,兄亦視如平常事,故能自信而無悔。此與弟之心情則微有間,而彼此言說與用心之方式亦微有不同矣!如兄以當世之名言,如宗教、民主為污濁,亦自位於當今之學術界之外,弟則以污濁中亦可生蓮,學術風氣之變也有漸。西方巫魘之宗教不可概宗教之全,有所宗祀而立教即宗教也。人心自有主,所以自別於禽獸,為聖為賢,成仙成佛,皆人人可為,此所以尊人。則為天下英雄豪傑,以為帝為王為天皇,亦人人可

為,此亦所以尊人。使自為政治上之主人,民自為主,而兼尊賢讓能,則有其德以為王者終身職亦可也,無其德者及期而退亦可也,此又何害於禪讓禮樂之政。昔荀子言「名無固宜,約之以命」,又言王者必「有作於新名,有循於舊名」。本當今習用之舊名,就人對此舊名之所明,而使之更明其所不明,此即所以轉俗成真之道也。若盡棄舊名,皆斥之為污濁,蓋非所以接世。名之流行於世間,其源清者,其流恆濁;此亦如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是必然之理也。今能即濁而清其流,以識其源,又豈非天下之大快事哉!此則事不可驟幾,如學術風氣之變不可驟幾也!兄在一般之學術界外,弟則側身其中,故其所嚮往,雖未嘗不有契處,而言說與用心之方式,則有不同也!以雲門之句言之,兄欲截斷眾流,以涵蓋乾坤;弟則在隨波逐浪句中,對世所共尊之名與今之學術界,猶存愛惜與不忍之心。故上兩次過東京與兄言,皆不能無間隔也。

  唯近二年於病眼既隨天地閉之後,還觀世變,於當世學風之弊患亦深有所感。日本與世界之學潮,蓋已證整個教育界與學術界已不能擔當世道,則弟之隨波逐浪亦有同歸沒頂之危。而青年無志殆成死症,恐將至天地茫茫,人心無所歸之日,則弟亦當焚硯燒書。弟之道遠而難行,當天下大亂之時,則兄之天下英雄得風雲而際會,亦未嘗不可以行道。然弟猶不忍見此天下之大亂,故仍將隨波逐浪,順之以成其逆,即俗以成其真,沒頂則亦已耳。

  三年前,承兄與景嘉先生譯安岡先生大著。兄譯文已刊載於君勱先生紀念論文集及「人生」中。景嘉先生之譯文,則另介至臺灣東西文化刊載,以使之亦得其所。此事致兄與安岡先生、景嘉先生間隙,弟亦甚感不安。而君勱先生論文集,以弟病之故,迄今乃得出版,而君勱先生已逝,唯有以一冊焚化,以祭君勱先生之靈,亦甚覺愧憾。君勱先生論文集另郵上十冊、安岡十冊。拙著原性篇乃數年前舊者,去歲印出,今亦一併寄上,聊作紀念。另尚有原道篇,皆述而不作,將來再印。此皆與兄之言說方式不同。兄亦可看可不看,只知有此書之存在而已。匆此不一,敬請

儷安

                        弟 唐君毅 六月二日

        十七 (一九六九年八月廿五日)

蘭成吾兄:

  弟由京都去臺灣,一星期前返港。因離此已二月,不覺人事雜沓。日昨讀完大著,並交端正、華標讀,二、三日內當即轉交卜少夫君先行刊載。大著抄字偶有錯字及顛倒處。已就所見及者改正,將來付雜誌刊印後,恐錯字更多,如再印成書,須兄細心自校。大著辨文明與無明、知與知識之分與三識之分,及歷史上有方文化之原直根自然與西方宗教原於對「自然」之懷念,及王道所行之「清平世界」、「蕩蕩乾坤」,讀之者令人心喜;而兄文即事言理,理如天外飛來,事則當下指點,具見行文之際,靈光自耀;皆佩服之至。至於有關佛學教理,如賴耶識及科學中數學物理學之理論,與歷史考證之類,依世間學術討論,自有種種葛藤待於疏導,但兄之此著原是六經註我,讀者心知其意,亦可相契於言語之外也。

  大示兩封皆奉到。兄提及弟在東京時所問「如何能見信?」之一問題;謂當先求自信。此言誠是。弟對人道之當然有自信,但對制度措施,只能原則上承認。禮樂之治其與其他政治制度及經濟制度之關係則未嘗細究,兄能澈上澈下提出一全套制度之規模,固所願聞。俟讀大著其餘之部。再求就教。唯弟前在東京問如何見信之問題,亦非泛問,弟意是凡立說固皆當本自悟自信,然自悟可出自「靈機」一動,而吾人不能保他人皆有此一動,又人可由自悟而自信。而不能求他人必信吾之自信以從我,再自悟自信皆可是「頓」,而悟他使他有同信則恆是「漸」,若在天下大亂人皆無路可走之時,吾人固可據一地區自立一制度,如孟子之教滕文公行其封建井田之制於滕,以俟王者之取法,天下之民之歸德;如人皆尚自謂有路可走時,則學術之討論不可少,亦不可不先求悟他使他之自信同於我之所自信者之道。此即思想學術上之民主精神,依此精神,則先知先覺必為後知後覺所承認而後為先知先覺,而其為先知先覺亦後於「後知後覺之承認」,而不得先於此承認以自許為先知先覺,如英雄豪傑之必不先自許為英雄豪傑,方可入於聖賢之流也。故弟意如天下大亂則兄之道可行,否則仍當於如何悟他使他有同於我之自信之道上加以講求,以俟天下之大亂再撥亂反正也。

  兄所要七弦琴,此間亦可能購得一張新琴,但琴以古為美,新琴之木有水,故聲不疏宕,但有之亦勝於無,俟購得後當托人寄上。匆此不一,並請

文祺

                     弟 唐君毅 上 八月廿五日

        十八 (一九六九年十月廿一日)

蘭成吾兄:

  十月三日手示已奉到多日。

  兄謂某工業學校校長將來港,但迄未通話到新亞,想未來港,或已回去耶?

  中山優先生來港後曾共酒席三次,但其旅館中弟未及往候,臨行亦未送行,過後又覺悵然。彼自是今日之真人,赤子之心見於笑貌,是非一般世俗之學問所致者也。

  兄談禪以親、機、轉三字為言,機字之義能見及者多;轉義攝機鋒,親以攝現量,則兄之發明。而「親」之一字,亦化一切禪意,與吾人更相親。親親、親民而無不親,蓋唯中國人有此境界,而唯兄能以之談禪。

  弟亦看一些禪宗書。有時亦有些了解,但自己不能下註釋。此或由無真了解、或由念古人所謂「才點些兒面目肥」,註釋即是多餘,不如不註也。

  但翻過來看,好註釋亦佳,而化繁為簡之註釋尤佳,如兄之以親轉機三字註釋禪宗,是其例。兄如再問弟之意見,則弟蓋難再對兄言加以更簡之註釋矣!茲試言之:

  對兄言「親」,不能由「親」再轉為「轉」,而對兄言「轉」,則可親之而會此轉意,亦可再轉此「轉」為親。則親可攝轉,而轉不可攝親。然親不能滯於所親,故必須有此一轉,轉而親不滯,其中間兩不著處,應是機。

  此為弟對兄函覺不當註釋後再加之註釋,不知是否,望兄再下一轉語。如兄不再下轉語,則莫逆於心,應是親。如兄再下轉語,此轉語仍在轉中,弟已會得此轉,則兄亦無須再下矣!

  如此說去,近乎戲論。唯書此以報兄之大論耳。匆候

大安

                      弟 君毅 上 十月廿一日

        十九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六日)

蘭成吾兄:

  弟因近日事較繁,故大著由端正、華標先看,日昨端正交還大著,乃得拜讀一通。大著意在於悠悠天地之中建悠悠之人世,以禮樂王天下。此自是人道之極則,而兄文更證之以史事,其道史事也又充之以悲情,而兼運之以喜氣,言天下事如田夫野老之自說家常,是皆不可及者也。

  至於涉到細節,如謂君位定以立人世之大信,弟於少年時實亦嘗有類似之想法,用徵辟薦舉策問以選士,補科舉學校之不足,以士為天下國家之主,亦與弟所憶者未嘗不心契。但徵辟以至科舉皆自上而下之道,昔之只以上書而得行道,為進身之階,其途畢竟太狹。今世之民主社會使才智賢能之士皆先有以自見於世,進可以為政,退可自立於社會,非暴君污吏可得而辱。謂非世道之一進亦不可得也。至於民主社會是否必須形為議會,議會必有政黨而只以爭權為事,則皆是另一問題。昔日之君,除創業之一人外,餘皆依祖德而嗣位,今則縱有德足為君者,亦必由天地推選而出,此則唯有待推賢讓能之教立而後可能。故弟昔年嘗為文,謂救今世民主政治之弊,在先立推賢讓能之教於天下,此則其途遼遠。然捨此而望君臨天下者自行禪讓之道,則其不禪讓又將奈之何?中國歷史中之聖君固只千載而一遇也。但如推賢讓能之教立於天下,則所推者必賢、所讓者必能,賢能者更自相揖讓,而居其位者乃皆具懷遜謝之情,以道自守,以正位居體而端天下之瞻視。則人民亦仰之以日月,望之加神明,悠悠人世於是乎定矣!

  然弟所謂本推賢讓能之教之立於天下,此乃設定今日之社會之循正道而進行之言,若當世果有大亂,則來日不可知。以中國大陸而論,◎◎◎◎,自必當有新制,循兄所論孫先生之制,而以考試院負舉人才以興禮樂之責,亦不失為一要途。至於元首是否為終身,亦視其人之才德為定,亦視終身職之利弊而定耳。

  然此所說者皆細節,不關大著之大體。遙想兄在筑波山上所懷者唯在悠悠之天地建悠悠之人世,其意甚莊美。天下固有先知,兄亦固可即是先知,然世事即不如先知之所知,留此一卷書在人間,以待王天下者之起,使其起時自知其所為已為兄之所知而慨然興嘆,亦天地間之佳話也。餘不一一,專此,敬請

文祺

嫂夫人均候                弟 君毅 上 十二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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