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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未来——一群理想者的启蒙之旅
作者: 韩雨亭 时间:2009-01-16 来源:http://history.huanqiu.com/txt/2009-01/348031.html
中国刚刚告别充满沉闷、压抑和惨烈的时代,似乎突然进入到一个从封闭走向开放的“新世界”。而倡导科学理性的这70本书,成为了新启蒙的先锋。
1985年9月的一天夜里,北京天气已略有寒意,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的青年教师萧功秦从上海来到北京,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一个小房间,为他的《儒家文化的困境》一书撰写后记,这本书即将在“走向未来”系列丛书中出版,那晚,是他全稿修改的最后一夜。
当时中国艺术研究院就设在位于前海西街的恭王府,身处于王朝贵族留下的叠石假山、曲廊亭榭、池塘花木之中。他用一种历史学家理性而又诗意的笔调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在窗外不到三十公尺的地方,那座黑影幢幢的大殿,据说就是恭亲王和英国代表额尔金签订《北京条约》的地方,一种把书中出现的历史人物与眼前的实址联系在一起的深沉的,史诗般的历史感,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们固然没有诞生于那个令人窒息的时代,有幸避免了连续好几代人的屈辱和痛苦,但另一方面,在这月光如水,风清露冷的秋夜,古藤所发出的沙沙声,仿佛要求我们去承担一种历史责任。那无疑是一种使古人欣慰,使后人羡慕的历史责任……”。这段文字充满了一位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的复杂心情,几乎可以作为那一代人共同的心路历程。
“这可能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状态,那是一种在经历十年浩劫后的忧伤、压抑以及激情的宣泄。”萧功秦说。
事实上,这也是“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的情感基础,要不然它不可能在如此短时间内集中了那么多学者,创造了那么疯狂的阅读盛宴。几乎每个知识分子家里都有几本“走向未来丛书”。
从1984年至1988年,“走向未来丛书”共出版了约70种书。它可以说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思想启蒙运动的一次重要事件。它倡导科学理性,成为了新中国思想启蒙运动的先锋。当时,中国刚刚告别充满了沉闷、压抑和惨烈的十年“文革”,似乎突然进入到了一个从封闭走向开放的“新世界”。那种感觉有点像文艺复兴初期,社会有一种启蒙需求,中国究竟发生了什么问题和困境?我们如何选择新的方向?又该如何重新认识这个时代……总之,改革当时已成中国社会的共识,大家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萧功秦说:“改革开放为大家提供了一种希望,大家迫切地要清理历史,面向未来,历史潮流和个人愿望重合了起来”。
编辑部的故事
“走向未来丛书”发起者是金观涛,当时是中国科学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科学研究所研究员。金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曾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做过访问研究。
最开始,湖南人民出版社找到金观涛,希望他能策划出版一套针对年轻人的知识和修养的书。不过,双方在丛书的定位上产生了分歧,金观涛更喜欢启蒙和思想性丛书。这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担任所长的张黎群把他们介绍给了四川人民出版社,双方一拍即合。之所以给这套系列丛书取名为“走向未来”,灵感来自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走向世界”系列丛书,那是钟叔河主编的一套反映十九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丛书。
其实,金观涛很早就已显示出了对当时流行的教条和保守的理论体系的不屑。1981年初,他就在《云南大学学报》上发表了他的论文,开始了用“三论”(即系统认、控制论、信息论)来批判僵化的传统教条。在组建编委会前,他常与很多北京的年轻学者一起吃饭聊天,他们都有共同思想背景和人生追求,立场和价值观也都差不多。在编委会成立时,有一个原则,编委只要中青年,不要50岁以上的,以此排除老权威。这是一个有着强烈改革意识和表达欲的知识群体。
“在当时学术界,一直存在着老人压制新人的情况,青年学者在出版社出书的几率很小。他们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老学者资历深厚,但实际上他们的知识结构和思想观念都很陈旧的。” 原《读书》杂志编辑部主任王焱说,他当时是丛书编委之一。
如果要建立一个相对独立的编委会制度,首先要突破中国出版体制。他们跟四川人民出版社协商,建立了一个不在成都的社外编委会,同时又找到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作为编委会挂靠单位,扮演负政治责任的管理机构角色,为编委会获得合法地位。
编委会很快组成,那是一个在今天看来阵容庞大的学者群体,当时的年轻人如今大多都已是各个学科或行业的精英。
“大伙总在开会。会上有人就说,谁谁那里有本书稿,大家一讨论,这可以出啊……”王焱常去参加会议,记忆中去得最多的就是在北京西四的一个胡同。因为家在上海,萧功秦没有参加过任何编务会议,编委身份只是一个挂名。
跟体制内出版社的编委会不一样,“走向未来丛书”的编委会相对民主,每本书稿,都是通过开会集体讨论通过的。每一批书都是如此,即便对主编和编委的书稿也毫不留情。
每次出书后,出版社都会给编委会一部分活动经费,大家就拿着这笔钱四处聚会,最多的是在金观涛位于中关村的家里。大家在一起,主要是讨论选题,以及内部运行中的问题。
第一批丛书出版面市后受到空前欢迎,各地争相抢购,只能不停再版。为什么这么畅销呢?这其实跟“走向未来丛书”的改革创新有极大关系。它从封面到内容都很有特点,小开本,封面简朴,黑白两色,请的是中央美院年轻画家戴士和画的颇具视觉冲击力的现代派抽象画。而书本身的内容则要求有新思想,不是纯学术、学科式的知识。总的来说有几个硬要求:第一,一定要有思想性,贴近时代问题;第二,多学科交叉;第三,必须薄薄的,可以放在口袋里,便于阅读;第四,既要有编译西方的,也要有中国年轻学者原创的著作,还要结合中国改革实际。
理想主义的激情
这套丛书打开了中国少年们的精神世界,他们开始从蒙昧的少年,变成了能用自己的观点、方法思考问题并寻找答案的年轻人。这种对知识和外部世界的渴望,又恰恰为80年代蒙上了一层理想主义色彩。
这种色彩延伸到了丛书编委会内部。在编委会,大家基本不谈钱,也不算经济账,社会改革充满了期待和热情。这个富有朝气的群体,差不多都三十多岁左右,有的甚至年纪更轻一点,大学刚毕业,充满理想和热情,如陈越光、梁晓燕、黄鸣、王军衔、蔡慕雷等。有的甚至放弃了已有工作,来为丛书编委做事,主要是帮助整理稿件、做记录、组织活动等,开始丛书上还没他们的名字,后来才慢慢成了骨干。当时,每个常务编委月补助30块钱,普通编委和工作人员补助20块钱。
因为在《读书》杂志工作的关系,王焱认识了很多年轻作者。有些作者写了不错的文稿,却根本找不到出版社,见到这种情况,王焱一般就会引荐给“走向未来”编委会。《人的现代化》就是南开大学研究生殷陆君编译的一本书,是美国社会学家阿历克斯•英格尔斯写的。没想到,殷陆君只完成了草稿就留学美国,王焱花了很大功夫才编辑完成。
站在今天市场经济的角度,“走向未来”编委会制度算是新中国出版业的市场化雏形。如金观涛与妻子刘青峰的《在历史的表象背后》及《激动人心的年代》、《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GEG——一条永恒的金带》等共12种,都创造了市场奇迹,印数不到三个月就跃至二十几万。不过,尽管出版了这么多的畅销书,但编委会却没直接分享经济效益。金观涛曾对一位采访他的记者说:“如果谈钱,编委会有可能赚很多的钱”。
每个时代都需要一批理想主义。萧功秦之所以写出《儒家文化的困境》,就是因他看到了中国历史的顽疾。他原本研究元代历史的,后来对中国近代史发生了兴趣。经过研究历史材料,他发觉中国专制主义对士大夫阶层的压抑和封闭,是中国社会在应对西方世界挑战时,缺乏必要的认识和能力的根本原因,包括官绅阶层,对西方认识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
“我觉得中国人是一个奇怪的民族,他们对一切改革都很冷漠。”萧功秦在他的书的序言中似乎故意引用了洋枪队长戈登给母亲信中的这句话,来激发读者反思近代中国的历史命运。其实,对于刚从文化大革命阴影走出来中国而言,这种反省实在很必要。他在《儒家文化的困境》一书中梳理了中国近代化失败的文化原因。这本书被认为是自改革开放以来,最早摆脱了意识形态思维模式,从文化视角而反思中国近代化悲剧性失败的学术作品。
这本书获得的反响超过了作者的想象,印刷竟也达到了十万册。《儒家文化的困境》出版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等全国各地高校都邀请萧功秦做学术演讲。在北京大学演讲时,原本只能容纳300人的演讲厅,结果却达到了500多人。那时,凡是在海报上印有“走向未来”丛书撰稿人,就具有极强的号召力。
可能就是因“走向未来”丛书太有影响力的缘故,所以在出版过程中,受到了很多来自外界的干扰。“今天看,会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中间有很多问题,是要克服很多体制障碍,没有多方面力量的支持搞不起来。”金观涛在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转型与分野
“走向未来丛书”不但启发了一代读者,且培育了一代学者。很多没有出过书的年轻人,由此发端,成为了学界和社会精英。
但到了80年代后期,中国社会开始多元化,各种思想和丛书都涌现了出来。如华夏出版社的 “二十世纪文库”、人民出版社的“三个面向丛书”、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新学科丛书”、贵州人民出版社的“传统与变革丛书”、浙江人民出版社的“比较文化丛书”……
在这些丛书系列中,影响最大的有两套丛书,一个是由甘阳、刘小枫、苏国勋等主编的《文化:中国与世界》系列。另外一套影响较大则是李盛平等主编的《二十世纪文库》。
这种分流多少影响了“走向未来”的前景,年轻学者也已能很轻松获得出版机会,到了1980年代末期,丛书早已处于停顿状态。萧功秦认为这样的结局说明丛书:“作为启蒙者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1989年5月,王焱还参加了的编委会议,因为,大家又准备出一本《走向未来》的杂志,但这本杂志只出版了几期。在他看来,中国读者眼界已经打开,编译性书稿难以满足要求。进入90年代,思想启蒙嘎然而止。中国开始从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社会变成了务实的经济社会。90年代后期,思想界又重新分化,公平、自由、秩序;新左派、自由派,新保守主义……
“走向未来丛书”编委成员,也在中国社会转型中命运不同,有人走向政坛,有人投身商界,还有坚守学术高堂。当年风华正茂的编委,乐秀成、何维凌、贾新民等先后去世了。金观涛、刘青峰夫妇离开大陆后前往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担任中国文化研究所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高级研究员,前不久被台湾政治大学聘为客座教授。唐若昕仕途则略显曲折,曾担任秦皇岛市市委副书记、邯郸市市长、河北省计委副主任等政府要职,后又任中国出口信用保险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但今年因涉及一桩合同诈骗案被免职。丁学良还保持着一个学者的本色,他现在是香港科技大学教授;王小鲁担任中国经济改革研究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王小强是香港中信集团的首席经济学家,王焱是中国社科院政治研究所研究员,尹蓝天当过“中农信”副总裁,但后因中农信涉案,他被判了十六年徒刑……
从这个角度看,丛书的编委们就是一群知识分子的成长史,他们见证了中国从封闭走向开放的过程,而他们本人也从一个小小编辑部出发,走出了各自的人生和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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