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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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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26 21: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河北

小的时候,一直觉得精神病挺可怕的,人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呢?那时候见过一些疯子,每个城市里,街上都会有几个这样的疯子。


   
   老家街上有一个男疯子,蓬头鸠发,身上奇脏无比,可能好几年没洗过澡,穿着一身不知道本来是什么颜色的衣服,裤子还是开档的,脸上也都是泥垢,也看不出来他有多老了,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在街上一个人走,晚上就睡在路边,冬天也是睡在路边,身上什么都不盖。

    还有一个女疯子,一年到头都穿着一身搭配极其怪异的衣服,翠绿色的上衣,一条花花格子的裤子,长短很不合适,裤腿吊到膝盖那里。这个女疯子,总是围着一条很老式的纱巾(就像《人生》里边刘巧珍去城里见高加林时候围的那种,现在再也见不到这种纱巾了),一手拽着纱巾的一头,在街上兴奋地唱歌跳舞。这个女疯子能看出来已经很老了,应该有四十多岁了,脸上的表情很怪异,总是挤眉弄眼的。她唱的什么歌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的表情我一直都记得,她在街上唱呀跳呀的时候,我就和很多小孩围在一起看,有些小男孩还捡小土块和小石块砸她。有一次,我们家巷子里的一个小男孩用石块砸她砸得很重,准准地落在她的头上,女疯子的歌舞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小男孩,但也没有追打,周围的小孩都有些害怕,过了一会,女疯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哭的声音非常大,音调有些像奶奶老带我去听的楚剧,一边哭一边还在说些什么,好像是在喊“我的娘啊”。


   
    疯子在她哭的那一刻肯定是不疯的,她感到了疼,她觉得被人欺负了很委屈,她还想到了亲人,希望得到亲人的保护。长大了以后才知道,在街上乱跑的疯子是已经疯得很重的了,家里人看都看不住,只好任他(她)到处乱跑。疯得不那么厉害的疯子,一般都在家里被自己家人看着。但是即便疯得这么厉害的疯子,原来也有不疯的时候,也有回到真实世界的时候。也许在真实的世界里,他(她)发现人性除了疯和不疯之外,还有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伤害。所以疯子还是永远都疯的好,永远都活在不真实的世界里,永远都不要意识到自己的疯癫,这样他(她)就永远感觉不到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伤害。



    长大了以后还知道,得精神病(我把弱智、白痴这类精神疾病都算在精神病里)的人挺多的,不光街上有疯子,很多熟人、亲戚甚至自己家里都会有人得这种病。有些人是先天就有问题,七十年代初以前出生的人,家里有几个孩子的很常见,那时候生活水平低,营养差,又没有优生优育的观念,而且觉得多一个孩子没什么,用我妈的话说就是“多一个孩子多瓢水就养活了”,孩子一多,难保就有一些基因会出问题。我老家有很多同学,有三个以上的孩子,除了我这个八零后只有孤独的一个人外,我感觉几乎每家都会有至少一个让父母很操心的不太正常的孩子。先天性格就有些古怪,长大了以后再受些刺激(失恋、没考上大学),其中就有一些给疯掉了。也有一些人,本来一直性格都很好的,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但是受了非常强烈的刺激(被人打了、被人吓了),也就疯掉了。



    从医学上讲,前一类的精神病难治,后一类的好治。如果你家里有个人本来有些古怪(比方说:偏执、自大狂),但是一直没有发病,哪天有什么事情一刺激发病了(精神病人第一次发病往往都很吓人),家里人才知道这是病了,就送去医院。医生就会告诉你,原来他(她)那样古怪就是有病,就应该早点送来治,现在才送来,只能控制住症状,不让他疯(她)得太厉害,至于他(她)想问题的方式,现在是什么药都治不了的。其实医生这样讲倒不见得是推卸责任,那个年代,父母让几个孩子吃饱穿暖就是累死累活了,哪能意识到什么心理健康的观念,所以有些孩子就是从娘胎里就有病,又一直没人把他(她)当病人,还拿他(她)正常人一样对待,慢慢地就病得越来越重了。人如果偏执、自大狂,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活在不真实的世界里,就是精神病意义的病态。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教司法精神病学的老师,男的,三十出头,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戴一副黑框大眼镜,眼镜片上有很多很多圈,走近了看你就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圈圈。单身,课讲得不错,把精神病症状讲得很细致,细致到每个听课的学生都觉得自己也有点病。那个时候我们一下课,就拿着放在教室窗台上的饭盆奔向食堂,吃完饭以后大家在水房里刷饭盆相聚,就开始讨论精神病老师课上讲的症状,然后自己对号入座,笑得很开心,然后各自回去睡午觉。我在司法精神病学的教材上划了很多杠,都是一些有趣的精神病症状,这书现在找不到了,但是有两种症状我还记得很清楚:思维奔逸和语词杂拌,因为当时我就把自己归进这两种症状了。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不光我们有病,那个老师自己也有很多症状,他的眼睛很直很直,经常讲到某个很有心得的地方,就盯住离他讲台最近的一个人(一般是女生)看,不停地冲她点头,讲完每句话都会加一句口头禅:“你说对不对”?弄得有些女生很害怕他,觉得他这样就是有病,不敢坐在前排。后来我自己教了书,慢慢发现大部分老师讲课的时候都有口头禅,要么是一些没意义的虚词(每句话后面加个“嗯”“啊”),要么是意义很明确的实词,比方说我认识的一个教授,经常会冒出来这样的口头禅,“那么这个问题的话呢”,“那么这个问题的话的话呢”。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紧张(不紧张是不可能的),老师讲课的时候说话往往和平时说话不一样,一定要很正经很像在传授知识,脑子要不停地转,有时候转不过来,就用口头禅缓一缓帮助自己思维(有些人没有口头禅,但是会经常重复一段话里的最后一句)。这样我才知道,那个司法精神病老师老说“你说对不对”不是什么症状,至于他爱盯女生看是因为三十多岁还单身,也是人之常情。



    正常的人因为接触了精神病就怀疑自己也不正常,不知道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症状。人常常有在真实世界和不真实的世界边缘徘徊的时候,那个时候如果丧失了意志力堕入了不真实的世界,可能就陷入了疯癫。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高中的时候,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候,走在大街上,忽然觉得周围很空旷,身边的人都一下拉得很远,就在那一刻我开始想:“我到底是谁,他们又到底是谁?”,“我为什么生下来就是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有了第一次以后,就会经常有这样的时候,虽然知道想这样的问题很神经很费脑子,但总是忍不住这样想。现在好像不会在街上这样想了,但是有时候很累,睡得不踏实,醒来还会这样想,尤其是当自己醒来不知道这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时候,或者做了一个恶梦醒来很庆幸这只是梦的时候。人老想这样的问题真的不好,当你这样想的时候,如果有一刻迷失了自己,或者被摩菲斯特勾走了灵魂,可能就彻底堕入了不真实的世界。《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发病,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然而堕入不真实的世界,就真地有那么可怕吗?就真地那么值得活在真实世界里的人同情吗?福柯说,疯癫被确定为一种病态,只是一种统治技术。在古代,人们似乎并不认为疯癫是一种病态。俄罗斯古代,民间都把愚人、精神病人视为圣人(有人专门写了一本书叫《俄罗斯文化中的圣愚》)。陈忠实的《白鹿原》里,也记载了陕北农村相同的风俗,女疯子被认为有奇异的预知未来的能力,村里的人都认为她是大仙。陈凯歌有一部电影《边走边唱》,里边有一个拉胡琴的瞎老头,四乡八里的人都叫他“神神”,他患有先天的癫痫,每次他发病的时候,村里的人就认为是“神神”附体了,都要在这种时候留心听他说些什么,邻村的人械斗,也希望“神神”这个时候“发神”(不是“发病”),大家就听他拉胡琴,解决纠纷。我读了福柯以后才开始想像,古希腊的圣人苏格拉底总说他能听到神谕,可能也因为他是一个这种意义的“神神”。


   人无法论断死后的世界,因为没有人能在死后再告诉活着的人死了以后什么样。人也无法论断“神神”的世界,因为活在真实世界里的人无法知道不真实的世界什么样。真实世界里的正常人,和不真实世界里的“神神”,就如人鬼一样殊途。所以一个人变成“神神”并不可怕,也并不需要同情,可怕的是自以为正常的人对“神神”的无意义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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