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序:我写的《饿国纪事》,是“三年困难时期”(一个固定词组)的事——似乎很遥远了。我母亲爱把“饿着肚子”说成“饿着锅”。锅还饿着呢,肚子可想了。于是我就用了“饿国”。全国性的大饥馑,也可以说是“饿国”吧,既谐其音,又取其义。“纪事”也者,自是实事。
【来源:施老师新浪博客酸风眸子】
老 娘 子 ——饿国纪事之一
人自张惶地自荒, 不知何处觅食粮。 如刀香气炊烟里, 畜内何方唤老娘? 整个1959年冬天的白天,我都是在村外的白薯地里度过的,我的足迹踏遍了村东、村南、村西、村北。所以这样说,是按照时间、空间转换的,最后,我把精力集中于村北。现在想来,那滋味只有宋朝词人李清照最为理解,不然她怎能写得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来呢?我深以她为知音。当然那时我俩所愁苦的对象不同:她是因为精神空虚闹的,我是因为肚子空虚闹的,她是形而上的,我是形而下的。 那时我需要每天清晨5点钟就去公社的猪圈——“抢”猪。这就是那时候开发出来的猪的“特异功能”:它们的鼻子像探雷器一样灵敏。无非探雷器是探测地雷,而我们是用它们去“探测”冻土地下被遗失掉的冻白薯。当时总共还有7头猪,其中3只与我有过关系:一只老花母猪,我叫它“老娘子”,即老太婆的意思。诗中的“老娘”指的就是它。它有一双耷拉着的大耳朵和一个长长的嘴,模样温顺随和;一只小黑猪,我叫它“毛愣子”,它生着一个翘翘的短嘴巴,一幅贼眉鼠眼的样子;还有一只也算是母的花猪——被阉割了的。这只母猪稍有一点膘,而且身手矫健,十分狡猾,故我称之为“膘子”。这3只猪中,寻找白薯最好的应该属“老娘子”。它沉稳,不事张扬,但却百试不爽。只要它在某个垅沟一停,鼻子在那里不停地嗅,那就等于告诉你:此地无银三百两,但肯定会有冻白薯一块。嗅得时间短的且拱得快的是大块白薯,反之是小一点的或是半块的。“老娘子”还有一个最大特点,就是脾气好,有不骄不躁的修养。每次它拱到白薯时也有点难以割舍,特别是在那冻土地里,好歹拱出一块白薯的尖尖来,它也颇有当仁不让的气势:加速拱的频率,牙齿同时啃啮着冻白薯。你轰它走时,它用它的头脸使劲地拨拉你的镐头,同进发出低沉的哼叫声,以表示它的不满。那时,你的腿需离镐头远一些,不然,经它一拨拉镐头碰到腿上,是很疼的,尽管你穿着棉裤。不过它哼出的声音,虽然表达着它的情绪,但多比较含蓄,故也可视为忍让和通融。 那头“毛愣子”则不然。它经常表现出的是毛糙。你侵占了它的劳动果实,它最大限度地发泄出它的不满。而且,由于它可能了解到它最终不是你的对手,所以便一下子跑出老远以示抗议。而且它颇工于心计,表面上毛糙浮躁,实际上很有点城府。为了报复你,它频频传出虚假信息,或者故弄玄虚:把屁股撅起老高,像发现金矿一样激动地拱地,等你把它赶走,用镐好不容易刨开冻土,结果不过是小白薯一块或者竟然什么都没有。如果真的有一块白薯,你轰它走时,它会尖声地叫起来,“杀猪也似的叫声”,《水浒》里有这样的描写,用在“毛愣子”身上就是恰如其分——就像你把它四脚捆上,向着案板抬去准备开刀时一样。在你坚持着用镐头击打它的头脸时,它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一边嚎叫着,一边跑开,跑出老远你还听得到它的呻吟。这种状况一直会持续到它又发现一块可供开发的“薯矿”。 至于那只“膘子”,简直像某些妙龄少女,中看而不中用。它的两只耳朵小且尖,嘴巴不长不短,身材修长匀称。但它不爱干活,整天像逛庙会的,东走走西看看,把你引得晕头转向,然后它跑得远远的拱白薯吃,使你“镐”长莫及。更重要的是,它的脾气很大,让人不敢小觑。一次它发现一块比较大的白薯,我竟然赶它不走,情急之下我用小镐头打了它的屁股一下,它像受到奇耻大辱,掉头咬住我的小镐头,而且顺势一拧,就将我轮一个跟头。所以自那之后,我尽可能地不同它打交道。 当时的工作程序是,清晨把猪先抢到家里,给它一点泔水喝,不单有安抚之意,主要的是当时对它们已经无“饲”也无“养”:饲养员已经没东西可“饲”它们了。几头猪实现了从思想到肉体的彻底解放,连口水也没人给喝了。因此我们把它们抢回家中,一方面拿它们当工具寻找白薯,间接地也起到挽救它们的作用,对于后一点并非是欺骗猪们,因为没用很长时间,它们便消逝了,人们只是从村子上空飘浮的肉香得知它们魂归何处了。 猪喝完水就会自动地走出院子直奔村外的白薯地。我拿起一把小镐头和一个黑灰色有一些红色暗格的破书包跟在猪的后面。到地里后,猪低着头嗅来嗅去,寻找着冻白薯的气息。发现后它会用力地拱那块地方,这时我就毫不客气地将它轰走,这时绝不会有一点协商或讲一点“猪道”的余地。然后我再用小镐头刨,一般来讲猪不会欺骗你——除去“毛愣子”以外。在我奋力地刨开冻土,挖出那块白薯时(这需要几分钟有的十几分钟),它可以找到另一块,它的嘴比我的镐头好用得多。就这样,我们两个在呼啸的北风中其乐融融地度过几小时。1960年的春节这一天,我就是和“老娘子”在村西北的一块白薯地里度过的。那时我已经找不到“毛愣子”和“嫖子”的身影了。我和“老娘子”各得其所:它吃了多半饱,这从它的肚子的形状可以看出;我获得了多半书包的冻白薯。回到家以后,毕竟是过年,母亲为我们准备了可以吃饱的高粱粥,什么菜已不记得了,也不记得我吃了多少碗,总之吃得母亲直瞪眼,生怕撑死我,实际上我仅仅是吃饱,却没有吃够。 哦!我那憨厚的“老娘子”呢?我那漂亮的“膘子”呢?我那只会小题大做的“毛愣子”呢?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些日月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