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析丰润说
曹雪芹的祖籍,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丰润(今属河北省),一说是辽阳。七十年代我曾对两种说法的有关资料研读过一番,觉得“辽阳说”证据确凿,无可置疑;而“丰润说”没有一条站得住的理由,全是雕空凿影之谈。因此,十多年来,我在各种场合都采用“辽阳说”,不理会“丰润说”。同时,我看到红学界也很少有人再相信“丰润说”,再提起“丰润说”;“辽阳说”已渐渐成为人们的共识。1993年,丰润县发现清初曹鼎望的墓志铭及曹鼎望之子曹@①的墓碑。这本是同《红楼梦》无关的事情,而丰润县的某些先生和原来坚持“丰润说”的先生,借题发挥,又重新鼓吹“丰润说”。某报甚至耸人听闻地报道:丰润县“发现曹雪芹祖父及父亲的墓碑”,“曹雪芹祖籍丰润已成定论”。经过传播媒体反复地“炒”,沉寂多年的“丰润说”一时竟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如此,到了1994年,主张“丰润说”的先生们“又向前推动了一步”(杨向奎先生语)。他们通过彼此呼应的文章以及多种传播媒体,提出《红楼梦》的创始者是丰润县一个叫曹渊的人;并且说《红楼梦》的题材来自丰润曹,《红楼梦》的酒为丰酒酒,《红楼梦》的方言是丰润方言,因咬舌儿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也为丰润小姐所特有,……这既是要剥夺曹雪芹的著作权,又是对历史、对文化的亵渎。丰润说发展到今天这样不顾基本历史事实、不顾基本逻辑的地步,已经成了为某种功利服务的“伪学术”。为了维护伟大作家曹雪芹应有的历史地位,为了尊重历史,我们不能让“丰润说”继续扰乱人们的视听。我们要对它的来龙去脉进行认真的清理,对它的各种奇谈怪论逐一加以驳斥。本文先讨论曹雪芹的祖籍问题。关于曹雪芹的著作权及有关问题,笔者将另行撰写文章。
“丰润说”没有文献依据
“丰润说”没有任何文献依据。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文献资料,包括族谱、地方志、史书、文人诗文集等等,都没有说曹雪芹家是丰润籍的。
曹雪芹的祖上大约于天命年间被后金军队俘获而沦为满洲皇室的包衣。《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卷74记载:“曹锡远,正白旗包衣人,世居沈阳地方,来归年分无考。”
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锡远之子),天聪八年在多尔衮属下任旗鼓牛录章京,从龙入关后,历任山西吉州知州、阳和府(大同府)知府、两浙都转运盐使司运使。雍正《山西通志·职官》“吉州知州”条下载:“曹振彦,奉天辽阳人,贡士,顺治七年任。”“大同府知府”条下载:“曹振彦,辽东辽阳人,贡士,顺治九年任。”乾隆《大同府治·职官》“大同府知府”条下载:“曹振彦,辽东人,贡士,顺治九年任。”嘉庆年间纂修的《钦定重修两浙盐法志》卷22“国朝两浙都转运盐使盐法道”条下载:“曹振彦,奉天辽阳生员,顺治十三年任。”
雪芹的曾祖曹玺,康熙二年以内工部郎中衔出任江宁织造,一直供职到老。康熙年间未刊稿本《江宁府志》卷17载:“曹玺,字完璧,宋枢密武惠王裔也。及王父宝宦沈阳,遂家焉。”〔1 〕康熙《上元县志》卷16载:“曹玺,字完璧。其先出自宋枢密武惠王彬后,著籍襄平。”襄平即辽阳的古称。《皇朝通志》卷8 “满洲旗分内尼堪姓”下载:“曹玺,正白旗包衣人,世居沈阳地方。”
雪芹的祖父曹寅,继任江宁织造,一度兼两淮巡盐御史,并摄通政使司通政使衔。《国朝诗别裁集》卷20:“曹寅,字子清,奉天人。”
以上文献资料,除《八旗满洲氏族通谱》、《皇朝通志》、《江宁府志》泛泛地说”世居沈阳地方〔2〕以外, 其它都不约而同地记载曹雪芹上世的籍贯是“辽东辽阳”、“奉天辽阳”,或仅说是“辽东”、“奉天”,它们必定有官方文书或曹家的人自己写的履历作依据。
曹寅的诗集《楝亭诗钞》,是曹寅生前自己编定的,编定后立即付刻。在《楝亭诗钞》八卷每一卷前面都署“千山曹寅子清撰”。这正象《月小山房遗稿》署“铁岭高鹗兰墅著”、《听雨丛谈》署“长白福格申之撰”一样。千山是辽阳的名胜,在这几代指辽阳。从这个署名看,曹寅本人也认为自己是辽阳籍。
近几十年,有人努力从记载曹雪芹先世籍贯的文献资料中,寻找“丰润”的字眼,结果一无所获。《浭阳曹氏族谱》(浭阳即丰润)〔3〕,清代历次纂修的《丰润县志》, 经过许多双眼睛的仔细搜索,也没有在其中发现自曹锡远、曹振彦到曹雪芹这一家人的蛛丝马迹。
既然“丰润说”没有文献依据,那它是怎么提出来的?提出者是不是另外找到了什么有力的根据?
“兄弟行的字眼”≠同籍
最早提出“丰润说”的是李玄伯。 1931 年出版的《故宫周刊》第84期、85期上,李玄伯发表《曹雪芹家世新考》〔4〕, 其第一节引尤侗《艮斋倦稿·松茨诗稿序》的一段文字:
司农曹子荔轩与予为忘年交。其诗苍凉沉郁,自成一家。今致乃兄冲谷薄游吴门,因得读其《松茨诗稿》,则又体气高妙,有异人者,信乎兄弟擅场,皆邺下之后劲也。予既交冲谷,知为丰润人。序中说的“冲谷”,即丰润人曹鋡。李玄伯在这一段引文之后说:观此则知寅(曹寅,号荔轩)与河北丰润之曹冲谷为同族弟兄也。”〔5〕接着,李玄伯便根据此“同族弟兄”为丰润人, 推断“曹寅实系丰润人”。此外,李玄伯还列出丰润曹氏的世系表,包括曹鋡的父亲曹鼎望(冠五),曹鋡的长兄曹钊(靖远)、仲兄曹鈖(宾及)等,以证明“曹氏为丰润望族”。
“丰润说”的主力是周汝昌先生。1953年由棠棣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新证》,其第三章第一节明确提出:曹雪芹的原籍为丰润咸宁里。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述,周汝昌先生介绍了李玄伯在《故宫周刊》上提出的说法,再引1947年12月北平《新民报》上署名“守常”的论曹雪芹籍贯的小文。守常的文章同样是用尤侗《松茨诗稿序》中那段话,由曹寅与丰润曹鋡的兄弟关系,推断:“可知雪芹上世本为丰润人。”周汝昌先生认为守常的“结论下得太快了”,他“要替守常先生找一点证据,证明这个说法,不无道理”。周先生进一步找的证据,就是曹寅《楝亭集》中有关曹鋡、曹鈖的十几首诗,如《冲谷四兄归浭阳予从猎汤泉同行不相见,十三日禁中见月感赋兼呈二兄》、《宾及二兄招饮时值宿未赴,怅然踏月口占兼示子猷二首》、《松茨四兄远过西池,用少陵“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十字为韵,感今悲昔,成诗十首》等。在这些诗中,曹寅称曹鋡为“松茨四兄”、“冲谷四兄”,称曹鈖为“宾及二兄”,诗中还用了“角”、“骨肉”、“伯氏”、“仲氏”等字眼。周先生说:
试看“角”、“骨肉”、“伯氏”、“仲氏”、“夜雨床”等,无一不是兄弟行的字眼;口气的恳挚,更不能说是泛泛的交谊。……如此,则曹寅和曹鋡确有着“骨肉”的关系,自“角”为童时,便在一起“弄莲叶”,长大时“夜雨”连“床”而“读书”,这绝不是什么“同姓联宗”了。此外,周先生还指出,尤侗的《松茨诗稿序》在篇末用了“阿奴火攻”的典故来形容曹寅与曹鋡的关系。周先生说:
“阿奴”是晋人呼弟弟的口语,这本是兄弟间的典故,尤西堂(尤侗)引用,足见“乃兄”“乃弟”等语皆非泛泛了。
周先生费力找的证据就是这些“兄弟行的字眼”(“口气的恳挚”不说明问题,略而不论)。他根据这些“字眼”便作出曹寅与曹鋡、曹鈖同族同籍的结论。并推想:“曹雪芹的远祖,当是明永乐以后由丰润出关。”他还列了一个《丰润曹氏世系表》,径直将曹世选(即曹锡远)至曹雪芹一支列入其中。
《红楼梦新证》(增订本)第七章,在引用《松茨诗稿序》之后,又特别加了一个按语:
尤侗此序,乃丰润曹与内务府曹原为同族之确证也。周先生多次力争的就是这“同族”关系。
李玄伯和周先生说的“同族”,是个模糊概念。他们对它的涵义没有予以界定。既然现在是要探明曹寅一家同丰润曹家的真实关系,那就不能使用模糊概念。《左传·襄公十二年》:“凡诸侯之丧,异姓临于外,同姓于宗庙,同宗于祖庙,同族于祢庙。”异姓、同姓、同宗、同族:这是宗法社会由疏到亲的次第。杜预注:“同族谓高祖以下。”同一高祖的称为“同族”。《论语·子路》“宗族称孝”句刘宝楠正义:“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对“族”的解释同杜注一致。这是严格意义的“同族”。曹寅和丰润曹家有这种同高祖的关系吗?李、周二位先生提供的证据,只有“兄弟行的字眼”。这些“兄弟行的字眼”,可用于亲兄弟,也可用于同宗,用于同姓。《颜氏家训·风操》里说:“同昭穆者,虽百世犹称兄弟。”就凭这些“兄弟行的字眼”,不能证明曹寅与曹鋡、曹鈖是严格意义的“同族”,也难以确定他们的关系处于什么样的层次。近几十年,“丰润说”者抓住不放的“骨肉”一词,也不足以说明曹寅与曹鋡、曹鈖是严格意义的“同族”,更不能表明他们是近亲。“骨肉”的经典意义不是如今讲的“亲骨肉”,而是宗族关系的比喻说法(见后文评“过继关系”部分)。
今所知史料中,真正说明曹寅一家同丰润曹家关系的,唯有关于他们同为宋初曹彬之后的记载。如果属实的话,那他们就共有一个遥远的祖宗。曹寅给曹鋡的诗中,写“吾宗诗渊源”、“吾宗自古占骚坛”〔6〕,大概就是因为相传有这么个共同的祖宗。 《左传·昭公三年》“肸之宗十一族”句杜注:“同祖为宗。 ”《诗经·大雅·生民》孙颖达正义:“祖者,始也,己所以始也。”“祖”是遥远的,同有一个遥远的“祖”,便可以称“同宗”、“吾宗”。明朝丰润曹明试在《曹氏重修族谱序》中说:“吾宗曹氏本真定散处天下者”〔7〕。他把真定曹彬的散布天下的后人,都视为“吾宗”;这同曹寅所用“吾宗”的涵义一样。曹寅有关曹鈖、曹鋡的诗中,两次称“吾宗”,从不称“吾族”,正表明他们认同的祖宗很遥远。
中国历史悠久,幅员辽阔,各族各姓不断繁衍、分化、迁徙,因而都有许许多多的支派和散布各地的“籍”。情况极为复杂。过去修宗谱族谱的人,往往最感棘手的,就是梳理本宗本族的支派源流及籍贯变迁。仅仅凭着“兄弟行的字眼”及“吾宗”的认同,是不能判断某一家人应属于什么“籍”的。道理很清楚,称兄道弟并不表明人的籍贯,同宗的人也可以有不同的“籍”,“同宗”不等于“同籍”。就以真定曹彬的后人来说,曹彬有七个儿子,第三子曹玮的五世孙曹孝庆到江西南昌做官,相传是曹彬后代由北方迁到南方的第一人。曹孝庆的长子定居江西新建县武阳渡,次子定居进贤县。丰润曹氏是武阳曹的分支。丰润曹氏之祖曹端明,是曹孝庆的曾孙。对曹彬的后人来讲,丰润曹不过是许许多多分支的一支,而且是支流的支流。因此,丰润曹姓的人,在《浭阳曹氏族谱》中,既称“南北州郡”,“吾宗”“兄弟叔侄后先炳彪”;又有“灵寿(属真定府)之族”、“武阳一籍”、“武阳别支”、“江西一派”、“咸宁(丰润咸宁里)之派”、“进贤、铁岭两派”,“辽东一派”、“北京旗籍”以及“散处天下者”等等提法。这说的,就是以“兄弟叔侄”相称的“同宗”之下的许多支派和不同的“籍”。曹鼎望撰写的《曹氏重修南北合谱序》,在叙述了曹氏南北源流之后指出:“盖地虽异,宗不因之而异;支□不因之而分。”他说的“宗不因之而异”、“祖不因之而分”,就是强调同祖同宗的关系;他说的“地虽异”、“支虽分”,就是讲同祖同宗而又有不同的支派和不同的籍贯。丰润曹家的人,没有把“兄弟叔侄”相称的和同祖同宗的,混称为“同籍”;更没有糊涂到把散布各地的具有“同宗”意识的人,把所有对他们使用过“兄弟行的字眼”的人,都纳入“丰润籍”,或说人家是“发源”于丰润。只有李玄伯、守常、周先生及近年几位丰润的先生,才这样令人莫名其妙的混称。
辽东曹非丰润曹之分支
1957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文学遗产增刊》(五辑),刊载贾宜之的论文:《曹雪芹的籍贯不是丰润》。贾宜之的结论是根据《丰润县志》和《浭阳记》”。1962年8月29日《文汇报》上, 发表李西郊的论文:《曹雪芹的籍贯》。李西郊的文章也是以《浭阳曹氏族谱》为依据,但结论与贾宜之相反,认为曹雪芹“原籍丰润”。过去李玄伯、守常都没有见过丰润曹氏族谱,周汝昌先生1953年出版《红楼梦新证》时也没有见过丰润曹氏族谱。因此,对于“丰润说”来讲,李西郊的文章便有新的材料和新意。李西郊写道:
曹孝庆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曹善翁,……曹善翁有二子,长子曹子义,……曹子义生三子,长子曹端可,次子曹端明,三子曹端广。曹端明字伯亮,在明永乐初年,迁居到河北省的丰润县,卜居城内咸宁里。三子曹端广从兄北来在丰润住了一个时期,又移居辽宁省的铁岭。……到了明朝末季,清六祖努尔哈赤兴起于东北,于万历47年7月, 攻陷铁岭,此时曹端广的后人曹雪芹的远祖曹世选被俘,被编入满洲籍正白旗包衣旗。……到天启元年清又攻占了辽阳,并定都于此。……这个时候曹世选家也就在辽阳定居下来。
曹端广先是住在丰润,然后移居铁岭。……事实上从豫章往铁岭也要经过丰润。李文发表以后颇为周汝昌先生所赞赏。197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红楼梦新证》(增订本)。书中第三章第一节加了一个“附记”,详细摘录李西郊的文章。全书最后又有“附叙”,说:
雪芹曹氏,确为曹彬之裔,知本书第三章第一节所推不误。明永乐初大移民,曹氏自江西新建武阳渡北迁,占籍丰润;其一支,后因故迁铁岭,是为雪芹之先世。……故“丰润说”虽遭胡适、赵冈等人反对,至是终得论定。1992年周汝昌先生在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曹雪芹新传》的第一章又说:
明初永乐初年,……江西进贤县(柏按:应为江西新建县之武阳渡)的曹家,有兄弟二人,迁到了京东的丰润县。哥哥落户了,后代成为此地一大望族。弟弟后来却又再次远行,迁到了山海关外的辽东省的铁岭去了。
李、周二位先生依据《浭阳曹氏族谱》对“丰润说”所作的补证,包含两个论点:一、“辽东曹”(曹端广一支)出自丰润,是丰润曹的分支。二、曹雪芹是曹端广的后人。周先生自认为,“丰润说”“至此终得论定”。
笔者以为不然。我们先看第二点,说曹雪芹是曹端广的后人,唯一的理由是相传他们同为曹彬的后人。试想,曹端广是曹彬第三子曹玮的五世孙曹孝庆的曾孙之一。从曹彬到曹端广,差不多每一代都有分支,蔓延各地。万历年间曹明试已经发出感慨:“吾宗曹氏本真定散处天下者,更代多故,隆替不一,源流混而枝叶杂,恨莫考正。”如今又过了四百年,李、周二位在没有任何文献依据的情况下,怎么能判定曹雪芹家恰好就是曹端广的后代。
周先生还说,曹雪芹上世是从铁岭迁至辽阳的,只因为铁岭经过努尔哈赤屠城,“曹家既作了包衣旗奴,岂能再报铁岭原籍(柏按:周先生又提出个原籍)?只能随地报辽阳、沈阳,这里面‘易代’的情事,是讳莫如深的”〔8〕。笔者不禁要问,既然曹家讳莫如深,李、 周二位先生又从何知道人家是由铁岭迁至辽阳的?同《红楼梦》关系密切的高鹗,也是内务府包衣旗奴(镶黄旗),在为《红楼梦》120 回本撰写的序的末尾,署“铁岭高鹗叙并书”;为《红香馆诗草》写的序的末尾,署“铁岭高鹗序”。他的诗集《月小山房遗稿》,由觉罗华龄校刊,署“铁岭高鹗兰墅著”;觉罗增龄的序,也称“兰墅夫子,铁岭汉军人也。”〔9〕看来,包衣旗奴并不避讳“铁岭籍”。又, 汉军正黄旗李曹,《清史稿·文苑传》内,曹寅的小传即附于李锴传之后,方苞《二山人传》记:“李锴,辽东铁岭人。”〔10〕李锴的曾祖父是明朝名将李成梁的侄儿,正是死于铁岭城陷时。吃过文字狱苦头的方苞也没有避讳“铁岭”。周先生说曹家“岂能再报铁岭原籍”,不过是想象之词;说曹家由铁岭迁辽阳,也是想象之词。
再说,即使曹端广的后代,也不具有“丰润籍”,不能说是“丰润人”。按《浭阳曹氏族谱》各篇序文和《曹氏宗祠碑记》的叙述,曹端明、曹端广由江西新建县武阳渡北上,端明卜居丰润县,端广卜居辽东铁岭卫;由此形成的“丰润曹”和辽东曹”,是平行的两支。辽东曹并非丰润曹的分支。请看曹明试的序文:
孝庆公宋仕隆兴,一传而进士天其翁卜居武阳,至今几十四世,子孙众多,支派分祈,由武阳而迁丰润、迁辽东、徒进贤,南北州郡之内,忠厚相传,诗书相重,兄弟叔侄后先炳彪:可谓盛矣。康熙九年曹鼎望撰写的《曹氏重修南北合谱序》:
余家托迹浭阳:……爰稽世系,盖自明永乐年间,始祖佁亮公从豫章武阳渡,协弟溯江而北:一卜居于丰润之咸宁里,一卜居于辽东之铁岭卫。则武阳者,洵吾始祖所发祥之地也。道光年间曹振邺写的《江西、北直曹氏南北合谱序》:
端明公伯亮于前明永乐初携弟端广渡江而北,卜居丰润县之咸宁八甲、端广公卜居辽东之铁岭卫,此北谱之始也。光绪年间吕万绶写的《曹氏宗祠碑记》:
曹氏之由灵寿而南,自孝庆公始也。故曹氏之祖即推孝庆公为一世。传至四世,端明公字伯亮,于永乐年间偕弟渡江而北,卜居丰润县之咸宁里,弟就辽东之铁岭卫。为了醒目起见,兹将各篇序文和宗祠碑记所叙曹孝庆以下的支派列表如下:
┌端可
┌子义─┼端明(丰润咸宁里)
┌善翁(新建县武了渡)─│ └─端广(辽东铁岭卫)曹孝庆─│
└ 子华
└美翁(进贤县)
李西郊在复述端明、端广北上的史实时,做了点手脚。他说:“曹端广从兄北来在丰润住了一个时期,又移居辽宁省的铁岭”;“事实上从豫章往铁岭也要经过丰润”。周汝昌先生说“兄弟二人迁到了京东的丰润县”,“弟弟后来却又再次远行”,意思也是说端广在丰润住了一个时期。《红楼梦新证》(增订本)“附叙”的说法更含糊,好象端广先曾经“占籍丰润”似的。李、周二位先生的这个说法,与《浭阳曹氏族谱》的记述不相符。我们前面节引的历次修谱序文和宗祠碑记,都十分明白地说端明、端广北上,一卜居于丰润,一卜居于辽东铁岭。没有异词,也没有暗示端广在丰润住过,甚至“占籍丰润”。李、周二位为了证明曹端广一支出自丰润籍,不惜对历史事实添枝加叶。这是严肃学者不应有的手法。
当然,曹端广随兄北上,也可能随兄“在丰润住了一个时期”,或者“事实上”“要经过丰润”。难道这就使曹端广及其后人有了“丰润籍”吗?“籍”、“祖籍”,总是指定居的地方;“在丰润住了一个时期”,或曾从丰润经过,是不能算有“丰润籍”的。《红楼梦新证》的《写在卷首》,说周先生“匆匆入蜀”。想必周先生也在四川“住了一个时期”,至少曾经过四川,难道周先生从此就有了“四川籍”,子孙也跑不了“四川籍”?
李、周二位先生在发现《浭阳曹氏族谱》以后对“丰润说”所作的补证,完全是站不住脚的。没有证据能证明曹雪芹是曹端广的后人,而曹端广也不具有“丰润籍”。
过继关系实为无稽之谈
1947年12月青岛《民言报晚刊》上发表署名“萍踪”的文章:《曹雪芹籍贯》〔11〕。文章中写道:
尤侗《艮斋文集·松茨诗稿序》:“曹子荔轩丰润人”云云按荔轩名寅字子清,雪芹之祖也。观此可知雪芹上世本为丰润人,其称沈阳,殆为寄籍。当时山东大学的杨向奎先生,将这段话抄下来寄给胡适,并在信中说:“明末满人入关,丰润为必经之地,被虏人民必多。曹家或即在此时被虏为包衣,遂称沈阳人。”1948年2月, 胡适在上海《申报》发表文章,指出:
我检读《松茨诗稿序》,才知道萍踪先生读错了这篇文字。这序里并没说“曹子荔轩丰润人”。……只说一位曹冲谷是丰润县人,是曹冠五太史的儿子。……至于说“兄弟擅场,皆邺下之后劲”,那是泛用曹家的典故,并不是说他们真是一家。故尤侗是曹寅的“忘年交”,竟不知道这位“乃兄”的籍贯,直到“既交冲谷”才“知为丰润人”。的确,尤侗序文中说“知为丰润人”,是知冲谷为丰润人。萍踪说成是知曹寅为丰润人,所以闹了个笑话。
然而,此后杨向奎先生一直坚持“丰润说”并一直认为尤侗说过曹寅是丰润人。1988年第6期的《文史哲》上, 发表杨先生的《曹雪芹世家》一文;1992年第3期的《中国历史地理论丛》, 又发表杨先生的《红楼梦中荣宁两府的来源》。杨先生在后一篇文章中提出:
我认为不是雪芹的祖籍丰润,他本人的籍贯就是丰润,尽管曹寅自署是“千山曹寅”,但曹雪芹仍可署“丰润曹霑”。这又和周汝昌先生的说法不同了。本文想对杨先生的思路和论据、论证进行具体的分析,但杨先生两篇文章涉及多方面内容,不一定都有必要在这儿提出来讨论。如他对《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的质疑,无论他提出多少问题,都无助于他的“丰润说”,也达不到否定“辽阳说”的目的。曹雪芹祖籍辽阳,有许多证据,并不是单靠这部宗谱考定的。又如,杨先生多次说,《红楼梦》中的宁国府指丰润曹,荣国府指辽阳曹(曹寅等)。这当然是由“主体意识的发挥”而得出的阐释,可说将“自传”与“索隐”熔入了一炉。不过,作为考证,总不应当象杨先生那样,用小说写的荣、宁二府的血亲关系来证实曹寅一家同丰润曹的关系。据小说所写,宁国府里,“除了那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丰润曹家难道是这样的?笔者细读杨先生的两篇文章,觉得杨先生关于曹雪芹籍贯的论证,只有他提出的过继关系有必要加以讨论。
杨先生在《曹雪芹世家》中说:
鋡幼年或曾过继曹玺家,以致曹寅视之为“同胞”、“骨肉”。曹寅子辈命名有水旁,而“曹霑”亦如此, 则曹寅与雪芹之亲属关系,仍可深究。《红楼梦中荣宁两府的来源》中说:
贾家的两府来源已经找出,更可以证明我在《曹雪芹世家》中所说的雪芹出身于丰润曹家而寄养于曹寅家。(柏按:《曹雪芹世家》中无此语)1993年7月3日《光明日报》就丰润县召开曹雪芹祖籍研究座谈会,所发的“本报讯”:
著名历史学家杨向奎说,……曹寅之父过继丰润曹鼎望之子曹鋡,后来又生曹寅,所以曹寅称曹鋡为兄。曹鋡后人皆以水旁字命名,所以曹雪芹(霑)当为曹鋡之子。1993年11月1日《文汇报》“本报石家庄专讯”:
在这次丰润召开的曹雪芹祖籍研究会上,著名红学家杨向奎先生说:……曹鼎望多子,而其弟曹熹早年死子,便将三子曹鋡过继给曹熹为子。后曹熹生子曹寅,故曹鋡称曹寅为“骨肉同胞”。曹鋡生子名霑,即曹雪芹。既然曹鼎望、曹鋡生死在丰润县,其子孙曹雪芹必定是丰润人。
杨先生先说的是“或曾”,表示只是一种假设;后来的用语则越来越“坚定”了。他为证明曹雪芹“本人的籍贯就是丰润”,所提出的理由是:一、丰润曹鋡过继给内务府曹玺为子。二、曹雪芹是曹鋡的儿子。此外,他还提出个“曹熹”,说是曹鼎望之弟,曹寅之父。查《浭阳曹氏族谱》,曹鼎望的弟弟中、堂弟中,以及子侄中,并没有叫“曹熹”的。查《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五庆堂曹氏宗谱》,内务府曹寅家中也没有叫“曹熹”的。这个“曹熹”,完全是杨先生的杜撰。
杨先生提出曹鋡过继给曹玺为子,根据仍然是曹寅诗中“骨肉”那个词,另外就是“同胞”一词。杨先生的说法,常有些混乱。本来是曹寅诗集中有“骨肉”、“同胞”两个词,而杨先生在杜撰“曹熹”的同时,说,“曹鋡称曹寅为‘骨肉同胞’”。这又成了无中生有。请读者注意,“著名历史学家”杨向奎先生手里并没有“曹鋡称曹寅为‘骨肉同胞’”的材料。
曹寅诗中“同胞”一词,见于《楝亭诗钞》卷2 《松茨四兄远过西池,用少陵“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十字为韵,感今悲昔,成诗十首》。杨先生解释说:
松茨去西池,乃在康熙经营中国西部之早期,……所谓“西池”,或即唐代“蒙池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之简称,前者曾隶属于后者。那末同胞之称,也是对曹鋡,非对子猷。杨先生把诗理解错了。“过”是探望、访问的意思,不是“去”的意思。“西池”是江宁织造署的花园,周汝昌先生的《红楼梦新证》第四章早已指出过这一点。这时候(康熙三十五年)〔12〕,曹寅在江宁织造任上;早已辞职归田的曹鋡,“薄游”江南,找人为他的诗集写序,或许还要联系刻印诗集。尤侗那篇《松茨诗稿序》就是写于这个时候。曹鋡与曹寅都是在北京长大的,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耍,成人后也有过比较亲密的交往。这从《楝亭集》的有关各诗可以看到。如今曹鋡远道来西池相聚,曹寅“感今悲昔”,于是写了十首诗。少陵的“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大概是他们见面后说过的感慨语,所以用作十首诗的韵字。细细揣摩这十首诗,都是两人重聚后“感今悲惜”的情事。请看第二首:
今夕良讌会,今夕深可惜。
况从角游,弄兹莲叶碧。
风堂说旧诗,列客展前席。
大乐不再来,为君举一石。曹寅与曹鋡叙旧,自然会说到跟随康熙皇帝讨伐噶尔丹(准噶尔蒙古部首领)的曹宣(子猷),免不了有一场伤感,所以写了第五首(括号内字为引者注):
勾陈(北极周围的星)逼招摇(北斗第七星),幽天风夜至。
单于六羸走(语出《汉书·卫青霍去病传》),羽林呼动地(指康熙统率的大军)。
三驱度瀚海,持冰裹糗鞴。
念我同胞生,旃裘拥戈寐。这是写漠北的战事(不是“经营中国西部”),“拥戈寐”的“同胞”肯定是指曹宣(子猷),不是指曹鋡。《楝亭诗别集》卷3 《闻二弟从军却寄》,也是写曹宣从军远征,正是同一时期的作品。
“骨肉”一词出现三次。《宾及二兄招饮时值宿未赴……》中的“骨肉应何似,欢呼自不支”,是对曹鈖(宾及)与曹宣说的;《松茨四兄远过西池……》中的“恭承骨肉惠,永奉笔墨欢”,《西轩赋送南村还京兼怀安候姊丈、冲谷四兄,时安候同选》中的“骨肉论文少,公私拂纸长”,都是对曹鋡说的。杨向奎先生认为,“骨肉不必解作非骨肉”,曹寅与曹鋡的关系,应亲到“有过继或寄养关系”,“同父同母”。
“骨肉”一词在世俗中是指父母亲和子女的关系以及亲兄弟姊妹间的关系;但这个词的经典用法,却是宗族关系的一种比喻。《诗经·小雅·角弓》毛诗序:“角弓,父兄刺幽王也,不亲九族而好谗佞,骨肉相怨,故作是诗也。”孔颖达《毛诗正义》:“骨肉,谓族亲也,以其父祖上世同禀血气而生,如骨肉之相附,因谓之骨肉。然则骨肉唯谓同姓耳。”朱熹《诗集传》对《角弓》旨义的说明,照抄毛诗序,但将“骨肉相怨”改成“宗族相怨”,可见朱熹心目中“骨肉”的涵义。曹寅是懂得“骨肉”用法的,他既然称曹鋡为“兄”,当然也可以说“骨肉”了。
曹寅诗中的“骨肉”、“同胞”,不能证明曹鋡曾过继给曹玺。这种过继关系事实上是不存在的。最明显的是,曹玺、曹寅家是内务府包衣旗人,即皇帝的家奴;丰润曹鼎望一家是一般汉人。按规定,旗人是不能过继一般汉人(民间)子弟为嗣的。乾隆五十六年因发现有旗人违反规定抚养嗣子的事,特议准:
旗人无子,如过继异姓旗人、民间子弟、户下家奴,冒入钱粮者,除照律分别治罪外,其先后领过钱米,照数著追;倘本犯力不能完,由该旗查明历任参领、佐领,各按在任月日分赔,批解户部归款,仍将失察各官交部议处。〔13〕曹玺作为内务府包衣,在皇帝眼皮底下过日子,更不可能做违反规定的事。
曹玺于顺治十五年生子曹寅,康熙二年生子曹宣。除了杨先生为宣传“丰润说”想到要曹鋡过继给曹玺以外,并不乏嗣的曹玺,实无过继曹鋡为子的必要。康熙三十年,叶燮写的《楝亭记》说:“今司农公荔轩及弟筠石(曹宣)两先生,公(指曹玺)之贤嗣也。”〔14〕尤侗《楝亭赋》序:“司空曹公,开府东冶。手植楝树,于署之野,爰筑草亭,阑干相巫。言命二子,读书其下。”赋中又说:“昔有才子,子桓、子建;今有才子,子清、子猷。”〔15〕他们在纪念曹玺的文章中,都说曹玺只有二子,即曹寅、曹宣。如果还过继有一子,两人的文章是不能不提的。事实上,曹寅这时候根本没有向尤侗说起曹鋡。从《松茨诗稿序》可知,到了康熙三十五年,为了请尤侗这位名人给曹鋡的诗集写序,曹寅向尤侗介绍曹鋡,尤侗才与曹鋡相识,并“知为丰润人”。
至于说曹雪芹是曹鋡的儿子,更是荒诞无稽。同曹雪芹有多年深交的宗室诗人敦诚,在《寄怀曹雪芹》诗中注:“雪芹曾随其先祖寅织造之任。”同敦诚、敦敏过从甚密,并很可能与雪芹相识(不相识亦熟知)的富察明义,在《题红楼梦》诗的序中说:曹雪芹,“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前辈姻戚有与雪芹交好的爱新觉罗裕瑞,在《枣窗闲笔》中记载:曹雪芹,“其先人曾为江宁织造”。他们异口同声地肯定:曹雪芹为江宁织造(曹玺、曹寅、曹颙、曹頫)的后人。曹雪芹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内务府包衣旗人的家庭,同丰润曹家没有发生什么关系。曹雪芹的大名“霑”字下有三点水, 现在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辈分的标志,即使是他辈分的标志,也不能据此说他是曹鋡的儿子辈,甚至就说他是曹鋡的儿子。曹玺、曹寅一家的辈分用字与丰润曹鼎望、曹鋡一家的辈分用字,各成系列,这正表明他们的宗族关系很疏远。过去,不同宗派的辈分系列,出现个把相同的用字而对应关系又不同辈的,也是常见现象;不应在这个问题上大作文章。
1994年3月9日《中国文化报》和1994年第1期《齐鲁学刊》, 发表杨向奎先生的同一篇文章:《关于红楼梦作者研究的新发展》。又提出曹雪芹是“曹鋡曹寅真是愈说愈离奇!根据敦诚挽诗中的“四十年华”和张宜泉说的“年未五旬而卒”,曹寅死时,曹雪芹还没有出生,不存在过继的问题。康熙五十四年曹颙病故后,经康熙允准过继给曹寅之妻为嗣的是曹頫, 也不存在曹雪芹过继的问题。对于杨先生这种随意的无根无据的假设,我们的评述实在再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结语
曹雪芹的籍贯,无论是本人籍贯,还是祖籍,都不涉及丰润县。照笔者看来,“丰润说”演变到今天,已经技穷;正因技穷,所以才生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假设,才会借助于传播手段制造“轰动效应”。其实,学术上的问题,只能通过学术的方法来解决。借助传播手段制造“轰动效应”,糊弄不了人,也不能持久。奉劝持“丰润说”的先生,多在学术上花心思。本文发表以后,也欢迎你们从学术的角度进行驳难。
多种文献明确记载,曹雪芹的曾祖、高祖及更远的祖宗是“辽阳籍”。对于曹雪芹来说,这理所当然的是他的祖籍。如果我们的头脑还没有发昏的话,对此就不应当有什么怀疑。
1995年春写于武昌
来源:红楼梦中文网 - 曹雪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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