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糠菜半年粮
“三年困难时期”开始,我正上小学四年级。
城里发了粮食本、副食票、油票、肉票,一切入口饱腹的东西一律定量供应。不光如此,有工作的进工人食堂,上学的进学生食堂,在家的进街道食堂。一开始倒没饥饿的恐慌,可慢慢地出现了变化,肚子老找不到吃饱的感觉,以后,白面变成了麸子,玉米面变成了白薯面,白薯面变成了豆饼面……豆饼,在故乡,可是人们拿来喂牲口的饲料,如今……食堂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增量法”,以量取胜糊弄人。所谓“增量法”,无非是糕、汤、粥里多加水,分量是多了,可热量会增加么?
一个学期没下来,我的肚子空了,整天“咕噜咕噜”叫;脖子细了,费劲地挑着脑袋;脸变绿了,像放了血的窦尔敦;走起路来,像是没了脚跑,身子不由自主地打晃儿。渐渐地,课桌的空位多起来,顶不住的同学纷纷加入辍学谋生的行列,按照家长的指使,上山采石,下地拾粮。
坐在椅子上,趴在课桌上,我眼冒金星,看不清带着草节的书本上的铅字;耳朵鸣叫,听不进老师有气无力的讲授。我一天一天掰着手指头数着,盼望着星期天,盼望着寒暑假。到了那时我就可以回故乡,那里总能找到塞饱肚皮的东西……
回故乡的路有十几里,靠两腿大量。手里提着书包里装着两包点心——一种方方的、硬硬的、带有甜味的、玉米面做成的“糕点”点心,是母亲用商品票买来的,对饥肠辘辘的我,有着极强的诱惑。母亲看着我不停地咽着口水,一边说着,“这是孝敬你叔和你大伯的”,一边不是很情愿地解开系住纸包的纸绳儿,从每一包里抽出一块儿,一块给我解馋,一块留给了父亲,接着重新按原样包装如初。我右手捏着那块点心,左手五指并拢,在下巴底下接着,轻轻一咬,没咬动,再用力,“卡嘣”,香甜立时在口中蔓延,几点碎面儿,掉落在左手掌心,舌头伸出,舔碎面儿卷入口内,连同咬掉的一小块儿点心,慢慢咀嚼,细细品味……
一个半小时,我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村里的情形见和我的想象大不一样,少了鸡鸣狗吠的欢畅,少了炊烟袅袅的祥和,少了休憩闲谈的悠然,多了眼睛灰蒙的无精打采,多了肢体浮肿的病病怏怏,多了农作草率的有气无力。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不切实际,故乡人也饱受其害,人均不足六两粮,“低标准,瓜菜带,比城市好不哪儿去。……
但农村总归是农村,生长粮食的土地,不仅打粮,而且,长树,长野菜,长蚂蚱,有田鼠……哪样不可以果腹?
春天,我和漂亮姐姐、玉敏妹妹,提着篮子,拿着铲子,去地里剜野菜,什么苦麻(一声,音:奶)子、曲曲芽、车轱辘圆、婆婆英、马牙菜,见什么剜什么。赶上桑葚红儿了,摘桑葚儿,赶上“米口袋儿(一种野生植物,果实如玉米粒儿大小,荚壳内一兜小米粒儿)熟了,摘“米口袋儿”;我和稳哥、石柱弟弟提着篮子,拿着绑着铁钩的秆子,钩榆钱儿,钩杨树狗儿,钩柳树蛾儿。中午回家,洗净的野菜拌上一捧玉米面或豆面或白薯面,炒疙瘩,蒸菜娘子,不管菜多粮少,肚子落个滚瓜儿圆,总不会像学校食堂那样一人一份儿——管了不管饱。
夏天,我放暑假,整个假期都在故乡度过。我和伙伴儿,去沙河边捉青蛙;去柳树行逮知了猴;把蜘蛛网卷在树枝一头,去粘知了;大雨之后,裤腿一卷,拿着筛子去村南车道沟儿扣鱼……一切能吃的小动物,都成了我们一群小哥们儿扑捉的对象。
秋天,就更不用说了。
紫狗奶儿,圆圆的果实像野葡萄,只是个头儿小了些,一撸一捧,灌到嘴里,嘴唇被染成紫黑紫黑的;老鸹瓢儿,白白的瓤,吃起来,软软的,甜甜的;玉米秸,当甜杆儿嚼;刀螂、老扁儿、蚂蚱,满肚子的好,逮住一个,用谷谷莠草一串,再逮、再串,回家,正好赶上三婶做饭,扔进灶膛,在柴禾灰里烧熟,吃起来最过瘾……
除此之外,我更愿意与稳哥一起去沙河打(割)草,因为,打的草,交到生产队,可以换回工分儿,不管多少,那也是我具有劳动力、不是白吃饱儿的明证。沙河边儿,荒地多,长满野草,很多可以用来喂牲口。稳哥的镰刀用了多年,刀刃儿磨下去不少。我的镰刀,比稳哥的要小,柄也短,那是稳哥替我新买的,楔好柄后,为使镰刀不致脱落,还特地找了一根铁钉儿,钉在镰刀头的箍上。
第一次打草时,稳哥总是将长得茂盛又容易割的地方让给我,并一再嘱咐:不要贪多,一把一把割,不在乎多少,千千万万别把镰刀往手上砍。我学着稳哥的样子,小心翼翼,一把一把地割着。扭头再看稳哥,唰——唰——唰,手到擒来,一会就撂倒一片。我也算个男子汉么?于是,我加快了速度,一镰刀下去,耍到了左手上,食指下节中间位置被砍开一个大三角口子,肉皮翻开,露出了白骨,血流如注,我“哎呀!”一声,右手扔掉镰刀,紧紧攥住受伤的指头,血仍从右手指缝儿里涓涓流出。稳哥疾步流星地跑过来,不容分说,立即从我的球鞋上割下一节鞋带,在我的食指根部缠了两圈儿,系了死扣。血总算止住了,草地打不成了。
稳哥带我回到他家时,受伤的手指已经开始变得青黑,大伯母一看,紧忙将系紧的鞋带松开,端来凉水,洗净伤口,然后在伤口上噗上牙粉,用干净的白布裹好,余下的一截儿布条,一剪两开,顺热系了一个不松不紧的扣儿。一切停当,伯母生气地埋怨起稳哥来,没等稳哥争辩,我把责任全都揽过来,“全怪我毛手毛脚,不关稳哥的事。”
有了那次经历,我似乎找到了打草的门道。开始的战果只有稳哥的四分之一,慢慢的就到他的半一儿。沉甸甸的一捆青草,从河边,背到生产队的饲养处,上衣后背,早已浸透了汗水,染上了草绿。到吃饭时,看看手上的血泡,肩膀的血印,心中只有成为已和稳哥一样的劳动者的亢奋,或糠,或菜,塞进嘴里,别提有多香甜了!
冬天是漫长的,对于农民来说是最难熬,尤其是1960年,那是“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一年。记得,那一年大伯和三婶家都没有多少存粮。枕头里的谷秕子,倒出来了,洗净晾干,上石碾一串,或蒸或炒,以填肚皮。接着玉米骨头、花生皮子也被粉碎,筛出稍细一些的“面面”,赖以充饥。要说,枕头皮子只是垫牙,不能消化,那么,花生皮子“面面”做成的饽饽,就不仅仅是垫牙和消化的问题了。早上起来,跑到茅房,花生皮子堵在屁股眼儿,想拉屎,却拉不出来,憋得你难受,只有咬紧牙关,用足丹田元气,一节塞子一样的东西才会慢慢挤出,但是,却要付出血的代价。
初冬,我和稳哥常常干的有两件事儿,一是拾柴,二是挖田鼠。拾柴很简单,就是用小镐儿刨玉米、高梁的茬子头,用耙子搂茅草,回家烧炕取暖,吃的不好解决,总不能再挨冻,混一个饥寒交迫吧?说起挖田鼠,那可是件有意思的事儿。故乡的田鼠,有两种,一种叫瞎鼢鼠,一种叫耗子。瞎鼢鼠不偷粮,不储藏,专在沙土地表层拱来拱去,拣些埋在地下的残余的白薯或花生吃,与此同时,为地表凸起一道道隆起的松松的沙土。而耗子则不同,比瞎鼢鼠奸多了,可是一群地道战的好手。它们的洞穴,拐拐弯弯,曲曲折折。这还不说,它们住有住的卧室,藏有藏粮的仓库,就连撒尿拉屎都有厕所。有的耗子还打造两处洞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我和稳哥挖田鼠,实际就是挖这种地耗子。
冬季,为了节省粮食,故乡人家通常是两顿饭,早饭要在九点之后吃。我总不理解:这顿不吃,下顿找,人需的热量是一定的,少吃一顿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我们扔下饭碗,稳哥背上粪箕子,我扛着尖锹,就下地了。一场西北风刮了一夜,沙土地一道道像水面涟漪的波纹。清晨,风停了,出来散步或觅食的耗子,在沙地上留下一行行浅浅的踪迹。稳哥的经验很老到,顺着耗子的踪迹,一路寻找,不用多久,总会找到耗子洞穴的出入口。之后,他围绕着出入口再低头寻觅,确定有无第二出口,确定耗子的用以通风的洞口所在。最后,撅三两节树枝儿,分别插在洞口处,以做标志。
一切准备完成,正式开挖。耗子洞一般深约一米,最长的耗子洞有时竟达二十米左右,所以挖出来的土方可想而知。稳哥和我,歇人不歇马,尖锹在我们俩手中轮换着,潮潮的沙土,一锹锹落到干干的“波纹”上。挖到洞穴分叉时,稳哥自然要接过尖锹,清理坑口浮土,小心地铲切挖掘方向的土壁,细细地观察每一洞穴,再看看与标示的距离,判断有无耗子的粮仓。稳哥的判断总有八成胜算。(当然,失算的结果,只有俘虏,而无战利品,我方同样消耗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接下来,挖掘的进度就快多了,如再发现一个岔口,距离粮仓的位置就接近了。一锹下去,新土翻上来,再一锹,洞口的口径显然渐大,“到了!”稳哥兴奋起来,我也紧张起来,稳哥抢起膀子,尖锹变挖为铲,一锹,一锹,洞穴上的表土被翻到一边,渐渐地,耗子的粮仓,从顶部揭开。
嘿!算我们好运,你就看吧:一颗颗白玉米粒儿,一粒粒花生荚儿,都那么子粒饱满,像经过精选一般。稳哥一捧一捧,将战利品捧进粪箕子,好歹就是多半下儿。此时,两个小伙伴儿,笑容洋溢,背上收获,一溜轻快,回家请功,单等大伯、伯母的犒赏……
从故乡回到城里,尤其是暑假和寒假期间,我总能带回故乡亲人的馈赠和自己的劳动所得,只不过是一些稍瓜、干菜、白薯、野绿豆之类,弄得好,或许还有几斤破米渣儿,这些饱腹救命的玩意儿,生生喜杀我的父母亲,还有刚刚会跑的弟妹。而我那些没农村亲戚的同学听说之后,立时油生一种令我自豪的艳羡。
(作者系唐山市滦河文化研究会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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