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山,是燕山南麓一座孤立的山头,位于玉田城北5.5公里处。海拔115米,顶部为近似长方形的平地,东西长约55米,南北宽约30米,上有石块裸露。山顶正中偏西处竖立着一通古碑,碑上刻着“古人种玉处”五个大字。这通古碑,这五个大字,浓缩着一个流传千古的传说,孕育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县名,拥有厚重的文化底蕴。
一
种玉的故事最早出自晋代干宝所编撰的志怪小说集《搜神记》,大意如下:阳伯雍是洛阳人,本来是在买者与卖者中间充当中间人赚钱谋生。父母亲死后,埋葬在无终山上,他也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山很高,上边没有水,他就到别处提水放在山坡上,供过路人饮用。就这样,他一连坚持了三年。有一天,有人饮水后给他一斗石子,让他挑选既高且平又杂有石块的好地种上;还说:“这些石子会生出白玉来。”听说阳伯雍还没娶媳妇,他又说:“你一定能娶上好媳妇。”说完这些话,那人就不知去向。于是,阳伯雍真的按照那人的嘱咐,把石子种下去。一连几年,阳伯雍时常到种石子的地方去察看,见石头上真的长出玉来,这个奇迹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右北平(1)有一位姓徐的人家,是个豪门大户。他家有位小姐,品德特别好,又很俊俏。很多人去求婚,他家都不肯答应。阳伯雍也去了,他是想试试运气。徐家主人看到他那普普通通的样子,耻笑他不自量力,甚至以为他是疯了,跟他开玩笑说:“你若能献上一对白玉,我就把女儿嫁给你!”阳伯雍听了,立刻跑到他那种玉的地方,得到五对白玉,然后送到徐家。老徐家看了,惊异非常,就把女儿嫁给了他。天子听到这件事,也觉得挺新奇,封阳伯雍为大夫。于是在种玉处四角立起大石柱,石柱高达一丈,中间那块地就叫“玉田”(原文附后)。
《搜神记》所收录的这一传说美丽动人。阳伯雍不仅孝顺父母,而且助人为乐,其高尚的品德令人称赞;有人喝了他的“义浆”之后给了他一把石子,叫他种下,他种下石子竟然收获了珍贵的白玉,以至于娶来漂亮而又贤慧的媳妇,还被天子封为大夫,这样的结局也真叫人羡慕。玉田县在春秋时期为无终国地,从唐朝武德二年(619)开始在这里建县,名为无终县。万岁通天元年(696),将无终县更名为玉田县。毫无疑问,这县名来自阳伯雍种玉的传说。
据《玉田县志》记载,麻山上早就立有石柱,上面刻有“玉田”二字。将石柱换成石碑,而且刻上“古人种玉处”五个大字,乃是明朝万历二十八年(1600)玉田知县徐德昌所为。清朝雍正五年(1727)原碑毁坏,乾隆三年(1738)玉田知县魏德茂重新立碑,这也就是如今仍然竖立在麻山顶上的那统古碑。掐指算来,此碑经历了260多年的风风雨雨。
有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搜神记》里的阳伯雍安家于无终山,因而才有“无终种玉”之说,那么为什么“古人种玉处”在麻山山顶?其实,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给阳公石子者,只是嘱咐他找“高平好地有石处种之”,并没有明确指出哪块地,更没有限定在无终山上,而麻山与无终山相距不远,山顶恰恰是即高又平,且有石块裸露,与《搜神记》所述不是非常吻合吗?
二
无庸讳言,最早记录了阳伯雍种玉故事的干宝功不可没。但是,这一传说并不仅仅《搜神记》一个版本,从东晋到晚清,好几种古书收录了这一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在众多版本中,种玉人的姓名、种玉的某些情节以及结局并不是完全一致。
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位女皇武则天,曾经命令朝中的饱学之士撰写了十多种以修身治国为内容的书籍,供她儿子李贤阅读、效法,其中的《孝子传》就收录了“阳公种玉”的故事。书中在盛赞了阳公对父母的孝顺之后写道:“辇(2)水作浆,兼以给过者公补履屩(3),不取其值。天神化为书生,问曰:‘何不种菜?’曰:‘无菜种。’即予数升。公种之,化为白璧,余皆为钱,得以娶妇。”这里的阳公,不但免费供水,而且免费补鞋;天神给他的不是石子,而是菜籽;种下菜籽不但生出白玉,而且生出钱币。但是这些差别只是种玉故事的局部演变,与《搜神记》的叙述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玉田县由无终县改为今名的年代正好是武则天统治时期,这与《孝子传》收录了阳公种玉的故事恐怕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吧?
另据《郡望百家姓》记载,山东泰安一带曾有一户姓羊的望族,这个望族把“羊伯雍”作为本族的先祖。这位羊伯雍曾经“施舍茶汤三年”,于是有人赠给他菜籽一升,并告诉他“种此生美玉”。得玉之后,娶来“北平徐氏女”,“婚后生有十男,皆有俊才,位至宰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泰安羊氏的堂号名为“种璧堂”。璧者,美玉也。为什么“阳伯雍”变成了“羊伯雍”?经查,很可能跟姬姓演变史有关。泰安羊氏与玉田阳氏一样都是周朝天子的后裔,最初都是姬姓。
另一部启蒙读物、清末史洁珵(cheng,成)编著的《德育古鉴》(又名《感应类钞》)也把这一故事收录其中。从书名可以看出,此书是以古人为典范,对当时的青少年进行思想品德教育的教材。书中说:“杨雍,洛人也。兄弟六人,以佣卖为业。少修孝敬,达于遐迩。父母没,葬无终山。长慕追思,凄怆欲绝。乃卖田宅,徙居墓侧。山高八十里,大道峻阪,往来患渴。公晨夜辇水浆给行旅,兼补履屩,不受其值,累年不懈。天神为致白璧一双,钱百万。以娶北平徐氏女为妻。生十男,皆令德俊异,位至卿相。”
同是“阳公种玉”,为什么主人公的姓名以及故事情节有所不同?据笔者推测,这故事曾在华夏大地广为流传,而在流传中则难免出现添枝加叶、以讹传讹之类的问题。讲述者有意无意地加上自己的想象与创造,记录和整理这些故事的文人也会根据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加以改造和演绎,这就使种玉的故事在“大同”之下出现“小异”了。
从上面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不同版本的种玉故事都带有一点神仙色彩,不管是种下菜籽还是石子,要想长出珍贵的玉石,没有神仙相助怎么可能?但是,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升官发财之类,十足的世俗气。后蜀杜仙庭所编著的《神仙传》与众不同,他把种玉故事中的神仙色彩推向极至。关于《仙传拾遗》中的种玉故事,笔者将在《神奇的无终山》一文详加介绍。
三
种玉故事曾经广为流传,还可以找到许多例证。唐代李翰编写的启蒙读物《蒙求》,仅仅二千多字,其中就有“雍伯种玉”这一典故;清初著名文学家李渔编写的、教人们掌握对偶技巧、熟悉韵脚格律的启蒙读物《笠翁对韵》先后两次提到这个典故:一处是“投金濑,种玉田”;另一处是“陵埋金吐气,田种玉生根”。后人给这两个对子作注时,都说种玉之典来自《搜神记》中阳伯雍种玉的故事。
“种玉”作为一个典故,还曾频繁出现在诗词、楹联以及文章之中。因为阳伯雍在种石得玉之后,从右北平娶来了贤惠而漂亮的媳妇,所以一般是以“种玉”比喻婚恋之好,夫妻之情。古代举行婚礼时就常用这样两副对联:“蓝田曾种玉,红叶自吟诗”;“白璧种蓝田,千年合好;红丝牵绣纬,百载良缘。”还有一句常见的古语:“求珠有愿,种玉无田”,其大意是:虽然很想娶位漂亮贤慧的媳妇,只是尚未遇到理想的人选。
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种玉的理解多种多样,何况汉语中还有引申、借喻等修辞方法。刘禹锡有一首赞美葡萄的诗:“我本是晋人,种此如种玉。酿之成美酒,尽日饮不足。”是说酿酒的葡萄象美玉那样珍贵,把栽种葡萄比作种玉。《红楼梦》十二钗中的史湘云在《咏海棠》诗中写道:“昨夜神仙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是以“种玉”形容白海棠的洁白与灵气;刘禹锡的名句:“水是还珠浦,山成种玉田”(《奉和中书舍人八月十五玩月二十韵》),是在描绘月亮洒在大地上的洁白的银光;李商隐的名句:“有山皆种玉,无树不开花”(《喜雪诗》),宋代大诗人陆游的名句:“厅前千顷谁种玉,座上六时天散花”(《冲雪至余庆觉林曾连日不止》),康熙帝的第二个儿子胤礽的名句:“篷海三千皆种玉,绛枪十二不飞尘”(《菩萨顶雪夜》)——这些诗句都是在描绘白雪皑皑的北国风光,把降雪喻为种玉。宋代张俞写过一首描绘邛州青霞嶂的诗,他写道:“雾山环合白云川,户有青溪种玉田。万木桃花不知处,几年曾得问秦年。”显然,诗人心中的“种玉田”乃是“世外桃园”的代名词。
把种玉这个典故看得最重、引用最多的是道教信仰者。唐代著名的道士诗人施肩吾在《访松岭徐炼师》中写道:“千仞峰头一谪仙,何时种玉已成田。开经犹在松阴里,读到南华第几篇?”它所描绘的是这样一幅如诗如画的人间仙境:高高的山顶上,密密的松林中,一位虔诚的道士,正在全神贯注地阅《南华经》,在修道成仙的道路上步步升华------宋代诗人滕子京有诗:“洞户千年叫不开,白云无主自徘徊。只因种玉人归后,一闭春风待我来”(《穿山洞》),这里的“种玉人”是得道成仙、超凡脱俗的道士的化身;而钱起赠给李白的诗句:“彩云不散烧丹灶,白鹿时藏种玉田”,则是喻指虚无缥缈的道家仙境。
四
种玉的故事发生在玉田乃是不争的事实。唐代之所以要把无终县改名为玉田县,就是因为这里有“种玉之田”。县名的改变,说明种玉地点在玉田不仅仅是民间传说,而且得到官方认可。可是,除了民间传说中有不同说法外,古往今来,都有一些文人乱点鸳鸯谱,把“种玉”这一典故的诞生地点说成陕西省的蓝田。这个问题在前面所引述的一些诗词楹联中已经显露出来。
造成这种谬误的“罪魁祸首”,恐怕是明代程登吉编著的《幼学琼林》。此书先后两次提到“种玉”这一典故,都与蓝田联系在一起:在“婚姻”篇有:“蓝田种玉,雍伯之缘”;“珍宝”篇又有:“雍伯多缘,种玉于蓝田而得美妇”。由于这本书曾经作为少年儿童的启蒙读物,应用了数百年,流传极为广泛,许多人都能背诵乃至默写,所以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简直到了提种玉必提蓝田的程度,连《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也不例外。
前面曾经提到,《红楼梦》中史湘云有一首吟咏白海棠的诗,其中有这样两句:“咋夜神仙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注者历来都在蓝田下加注为“县名,在陕西”。著名红学家周汝昌一针见血地指出:“种玉的典,不出在秦地蓝田,正出在燕山京东”,“种玉这段古老的故事,就是使得京东的玉田县得名为玉田的来历”(引自《长安、种玉及其他》)。但是,周老未能指出,既然种玉之典出在玉田,为什么曹雪芹这位大文学家偏偏写成“蓝田”呢?
带着这个问题,丰润县的几位曹学研究者进行了深入的调查,从调查中得知:古时,一些文人墨客曾经在自己的诗文中称玉田为蓝田,因而可以说,蓝田是玉田的别名。至此,好像史湘云这两句诗中的所有悬念都迎刃而解了。其实不然。不错,玉田确有蓝田之称,但其传播面极为狭窄,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更不曾使用这个别名。清代编撰的《玉田县志》收录了100余篇玉田人创作的诗文,竟没有一篇把玉田称为蓝田。这大概是因为,玉田就是玉田,既有自己的出处,又有自己的特色,没有必要混同于陕西蓝田。假如曹雪芹先生心里想的真的是诞生在玉田的“种玉”这个典故,他可以而且应该写作“种得无终玉一盆”,不可能冒着陷入笔墨官司的危险,把种玉与蓝田连在一起。事实很可能是,曹雪芹也受到了《幼学琼林》之类古书的误导,犯了“乱点鸳鸯谱”的错误。
关于种玉与生玉这两个典故,著名作家苏雪林在《我与旧诗》一文中说得非常中肯:“生玉与种玉乃系二事------后人每混合为一,关于婚姻遂有‘蓝田种玉’之说”。他还说,种玉之典出于《搜神记》;“生玉”之典则出于《三国志-诸葛恪传》:诸葛恪年纪轻轻便才华横溢,孙权对他爸爸诸葛谨说:“蓝田生玉,真不虚也!”与此相通的还有《南史-谢庄传》:谢庄七岁能写文章,长大后更是一表人材,宋文帝看到他时赞叹说:“蓝田生玉,岂虚也哉?”这两种史书把“蓝田生玉”之典用得非常恰当。说得通俗一点,蓝田生玉赞美的是父子两代:爸爸优秀,儿子更为出色;或者反过来,儿子优秀,是因为爸爸出色。请看,这“生玉之典”不也是意蕴十足吗?
如果仅仅是以讹传讹也还情有可原,更有甚者,虽然明知“蓝田种玉”乃是张冠李戴,却也要将错就错,误导视听。笔者曾在蓝田县的网站上看到一些文章,言之凿凿地说阳伯雍种玉地点在蓝田,其根据竟然也是《搜神记》中的那段故事。但在引文中,却略去了“父母亡,葬无终山,遂家焉”一句,原因大概在于蓝田县没有无终山吧!
(此文发表于2005年<唐山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