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爷爷讲那土改的事情
来源:王铮的博客
我们家是明初到云南的。爷爷说家谱记载,原来是开医馆的,应该是在大都开的,弟兄两个被征了当随军医生,到了云南。后来弟兄两个有一个批准回内地,回的是江西。老大,就留在云南了,找的妻子也是云南的土人。过了若干代,男性祖先去世早,留下两个儿子,有一个游方郎中,姓张,到了陆良,就入赘了我家,又生了二个儿子。所以我们家规,我家是王张二姓,不得与张姓女子结婚。大约在乾隆年间,陆凉州附近闹瘟疫,我的一位长辈用大锅熬药治病,救了不少人,皇帝赐了匾,上书“陆坪春雨”,还赏银。用赏银买了地。到我爷爷,我们当地叫公公,他分到了1亩二分山地。那匾,小时候我还见过,据说是乾隆皇帝写的。59年大炼钢铁,要拿去做柴火炼钢。我叔叔就拿下藏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我家的医生,一直做到我曾祖父,是到云南的第十八代,我是21代孙。曾祖父去世,我爷爷才三岁半。曾祖父的医术传了自己的弟弟,我爷爷在进了三年私塾后,由于家庭困难,就缀学跟着自己的我祖父的叔叔学医。这个叔叔不愿意把医术传给我爷爷,在遭到几次痛骂后,他就就随舅舅做小买卖,当货郎。那年,好像他十二岁。叔曾祖父的儿子就是我的三公公、五公公,后来当医生,置了田,划了地主。我的其他爷爷我没有见过。四奶奶见过,贫农,1959年饿死的。我爷爷最爱说的话就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爷爷很穷。我爸爸十四岁那年,考中学,数学是全县第一名。中学录取了,要四块大洋的学费。爷爷说:“我那个担子就值五块钱,你要么,拿去都卖了。”父亲失学了,也跟着爷爷挑担子做小买卖。关于爷爷的穷,可以通过一个故事来了解。有一次,我爷爷带着爸爸刚到大尼莫古村摆好摊子,后面就来了一个跑生意的,他说:“老六啊,你这儿子有福,今天救了你。刚才你们过母鸡山时,我被土匪押在山上。他们见你们就要抢。有个土匪说,你们也不要良心,这么小的娃娃就与大人出来掏衣食,又穷又可怜,抢不得。”这个人后来被抢走一部分东西。爷爷被抢过,土匪抢人,给人留后路的。爷爷说,自己被政府抢过一次,抢个精光。有一次到马街镇卖书,镇上的狗腿子说他卖的有共产党的书,把他摊子没收了,打了耳光,还花了我三公公一块大洋才把人放出来。时间大约是1943年。后来他给自己妻子的姐夫借了5元钱,才又生活下去。狗腿子当时是对非正式警察的镇丁的蔑称,大约就是当时的城管。父亲说,那本书他看过,就是《西行漫记》。我爷爷这样的人,是盼望着“红星照耀中国的”。 红星还真盼来了。那年冬天,他到天生关贩东西。国民党部队败下阵来。到处抢,包括他的货郎担,把别人家还没有蒸熟的饭都抢去吃。夜里,解放军赶来了,才一个连。混进去一打,国军又逃走了。解放军把他被抢走的东西找出来还给爷爷,谢天谢地。解放军俘虏了些国军,天一亮往回押。没想到给解放军带路的是自己一条街上的,说了起来,赶集天已经过了,他也就跟着解放军坐汽车回家了。这件事使得爷爷后来做了两件事:第一,把自己的二儿子送去当解放军;第二,跟着一帮穷人们搞农会。 爷爷下面的话陆陆续续说的。我组织了一下。 爷爷说:“农会开始要的是当丫头、娃子的,帮人做长工的贫雇农。我进去是因为识字,能写写算算,没收地主财产,要登记的。穷人里识字的,又是军属,所以我进农会,不过我只是写字的。可是光靠我们这些不行。你说当长工的,不会说话呀,老实人。后来工作组就把街上的过去打七窜八的也喊进来,他们就会斗人了。” “开始斗地主比较容易。因为哪家是地主,大家都知道。那些特别有钱的,城里的邵**、城外的申大公司。邵**过去当过官,待人苛刻。斗得厉害,斗,就是打。申大公司对人好,谁都没有摸他一拇指。”我妈妈有次说,有一次她去邵**家,他家正在由刺条打丫头,因为丫头把他家的金边碗打破了。我们院子的的潘**就是这样给打傻了。邵**与我外婆家同宗,外公外婆特看不起他家,说他们为富不仁。申大公司不同,解放前,他暗中资助游击队,解放后他把全部财产捐给了抗美援朝。 “过了一年的样子,要发动群众分土地,土改工作同志说我们糾出的地主太少,田不够分。上头也改了文件,说有20亩地就算地主,工作组就叫农会把那些还有点钱的抓出来打,要叫他们认地。认够了20亩,就是地主。接着要分浮财,叫地主交,不交的就打,D**就是这样的打手,专门上老虎凳。你三公公、五公公就是这样被打的。那天他们斗你三公公,我正好去农会,他喊老六救救我。你说我一个挂账的,起什么作用,我心里难受。晚上,我连凑带借,弄了50块,因为解放后你爸爸会做生意了,你叔叔津贴也带回来,悄悄送过去给我三哥,又求情,农会的头,本来就是老实巴交的长工,求他。我还算是农会的,给面子,第二天交了钱,你三公公过了关。这50块钱,我记了帐,捐给抗美援朝了。” 我问:“他们不是地主吗?应该有钱。”爷爷说:“减租退押,凡属出租地的都斗争。佃户来,把能拿的都拿了,烧地契,佃户不识字,把我们家的家谱也烧了,所以好多事情是靠我记得的传给你们。佃户还跑到我家烧,我家不是祖上传下一亩二地吗?我当货郎子,你爸爸出去当帮工,没人种地,地又离我家有30里,就把地出租了。佃户来,你奶奶躲了。我在外赶集贩东西,家本来就穷,没有什么,这回连锅都开不了。佃户来能拿的都拿了。我就去求工作组,我家是穷人,又是军属,怎么连我家也斗。后来我家就不挨斗了。”奶奶有次说,五公公家过去有钱,奶奶的五嫂都不愿理她。后来减租退押,穷下来,才亲热起来。 有次我表哥问:是不是有回斗地主,有个老大妈上去拿锥子扎人,把地主扎得,回去过几天死了?我爷爷说:“不是扎死的,是当场公审宣判枪毙的。这个地主是个恶人。过年他去要债,发现这家儿子被抓兵了,就把别人家媳妇按着糟蹋了。那个媳妇是双身子,想不通,上吊了,一尸两命。后来知道,她儿子,打台儿庄,牺牲了。你说这个女人恨不恨吗?” …… 上面的故事,我本来删除了。女儿说是历史应该保留。女儿说这不是我们中国人残忍,而是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不过地主比逼债似乎也不是都这样的。奶奶讲过一个故事:“你小姑妈骄矜,那年过年,*二先生来要债。你公公躲着没有回来,*二先生不走。你小姑妈就转出去,把*二先生的灯笼烧了。*二先生后来抹黑回去了。”爷爷说:“那年我不是躲债,是回来的路上遇上匪了。”
我问过:为什么这些地主不反抗。爷爷说,“一解放,开始‘清匪反霸’,就枪毙了一些人。还有保安团的,过去想打谁就打谁。才解放他们还说跟着卢汉起义。可是老百姓恨他们。比如孙玉山,就是国民党军长孙渡的弟弟,他也起义。他身上有好几条人命,杀了人,人头挂在城墙上。共产党抓他们,人人拥护,一般地主都拥护。我们街上的王老先生,过年还写对子说“清匪反霸,积万年恩德”,后来他也是地主。这些地主,是做过亏心事的。”我们那里土改是抗美援朝时开始的,杀星重,只要是有钱人,区长说:查查过去。你说过去当地主的,多数人欺压过人,一查一准,拿来杀掉,就是枪毙。邵**就是这样枪毙的,罗镇长也是这样枪毙的。罗镇长是杀过很多人的,快解放那几年,看哪个不顺眼,就说哪个是共产党,枪毙了。你同学张白*他爷爷,就是让他当共产党杀掉的,杀在一个巷子里。所以冤冤相报,共产党来了也杀他们。大地主开始就被杀了,中号地主被斗得最苦,岳十一他爹,就是让佃户包在蓑衣里烧死的。要他交藏浮财。也怪他过去收租不讲人情。冤冤相报何时了呀。你们说现在的文化大革命打人厉害,哪有土改厉害呀?” “开始打人是出怨气,报仇。后来要分东西,差不多家家地主藏东西,好多东西是打出来的。后来打人的人打出瘾来,贫雇农分了田就忙着种地,农会那几个打手,整天就想着打人。看着哪家地主的姑娘好,就拉来斗。把人吊着,把别人的奶头嘴子扎麻线,然后在下面加上砖头,叫你交浮财。实在不是人。这件事情使我想农会不能再干了,再干自己也不是人了。划地主定成分是三榜定案。申大公司开始定的是开明地主。有人发现他在屋檐下藏了个金坠子,女人的东西。工作组就说他不老实,欺骗政府,带着民兵把他抓起来,上了老虎凳,其实也没有打,让他交浮财。第二天早上发现他跳盘江了。这事使得我心里再也受不了,我再也不干农会了。自己退出了,工作组要整我,正好你叔叔在部队里立了功,来了喜报,我也就没有事了。我有个朋友,本来要划他地主,被游了街。游回来,正好他儿子在朝鲜立了个一等功,就改了个小土地出租。划地主是“三把尺子”量的,他家有地,改别的不行。结果三榜定成分,前两榜我本来是小贩,因为我落后,他们最后把我改成小商,相当于中农。对不起你们了,成分高了点,影响你们读书。”我妈妈补充说:“申大公司藏的东西,是个金拖拉,过去是女人定情用的。……” 申大公司的开明地主后来还是保住了,这对他的子女很重要。申大公司是个地主,后来改了搞企业,开公司,人们尊称他为申大公司。我母校的幼稚园,就是他家的房子。 其实我五公公的命运与申大公司类似。五公公解放后继续做医生,医术好,待人也好。他后来被摘了地主帽子,当了县人民代表。可是四清运动开始就被清理,文化大革命索性让他白天看病晚上扫厕所。挨斗了几次,他就病了。转院送到昆明好像是昆华医院,医院革命委员会因为我五公公是地主,不收,只好拉回老家,半路上无爷爷就被气了。四叔来告诉我爷爷,爷爷说:“解脱了,解脱了。”还说了一句《推背图》上的话:”八月十五闹元宵,茅草点火遍地烧。”这是1968年的事。 爷爷老了,有次说起:“分地主家的东西,供桌是分给军属的,所以我留给你叔叔。我就挑了个大桌子,好让你们有个桌子读书。我们家本来就不是种地的,分我的地,我一分都没有要,连那一亩二都交了,就要了匹马,免得赶街挑担子。老了,挑不动担子了。福兮祸所伏啊,1953年,粮食统购统销,怕马饿死,你姑妈买了三升蚕豆,坏人说你爸爸破坏统购统销,其实你爸爸不知道。马死了。55年合作化,我索性什么也不要,就到纺织厂当纺线工了,我七岁就帮你曾祖母纺线。入股,我没有股。我伸伸手说,我就一双手,十个指头。你们将来读书,要当医生,我家祖祖辈辈是治病救人的,到我断了,对不起祖宗啊,也对不起你爸爸,不让他读书。穷字压着,喘不过气来,没有办法。共产党来了,你们能读书了,你叔叔还当了老师。共产党好啊!”记得表哥说了一句:“现在是家家能读书了。”爷爷说:“所以说共产党好嘛。要是旧社会,一定有人穷得读不起书。”说这话时,大约是1973年。 我有个堂妹,后来要与D**孩子结婚,文化大革命,D**还斗过我爸爸,斗过我五公公,D扎过我一个姑姑麻线。在反对无效后,我婶婶告诉全家族,她不认这个女儿了。我是说应该同意他们结婚的,没想到女儿都不支持我。说这话我一直感到很沉重。我衷心希望堂妹一家过好。他丈夫的哥哥是我的同学,喜欢表演,读书时让我起个诨名叫“梅兰芳”。 我爷爷是1979年去世的。我是长子长孙,送葬的路上我笑了,因为我想爷爷最爱说的那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爷爷解脱了人世间的烦恼。所有弟兄中,他活得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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