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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陵书(十八首)
文/张凡修
来源:〖鳳凰论坛〗
●火车开进高粱地
交出铁轨。
秸秆躺下来,让远方的亲人
从自己的身体上回家
无论走多远,走不出高粱地
左旱路,右水路
秋风一年一吹
铁轨一根一根站着,长高
交出行程。
高粱地掏空秋天,掠过瞬间的苍老
穗子内心辽远,扎成一把一把笤帚
扫净了通往村外的冬雪
无数亲人,又坐在高粱地里
他们都成了
开走的火车
●想作荞
花白,叶柔,杆挺
荞们安详的样子
看起来就像腼腆的女子
躲在尚未成型的灰瓦片下
紧闭的嘴唇,每张开一次
灰瓦片上的麻雀
就飞一次
我宁愿像小老道一样
住进三块瓦搭建的小庙里
素面,素衣,素食
我需要这样坚固的外壳
为我遮风,为我挡雨,为我保密
我藏起眼睛和舌头
将自己的身世装进枕头里
梦中,也不轻易说出
●这些玉米
这些玉米爬上了房顶
是母亲装,父亲举,我抻着绳子拽
这些玉米,就可以叫粮食了
这些玉米长在地里叫庄稼
这些玉米还叫种子的时候
搅在一车又一车的驴粪里入土
胶皮轱辘压,黑驴蹄子踩,青石磙子碾
一场小南风儿吹过,一场小春雨儿下过
这些玉米拱翻了土坷垃
伸胳膊蹬腿地蹿,开始叫秧苗的这些玉米
费父亲的神,操母亲的心
打垄怕密了,耪草怕伤了,追肥怕少了
晴天怕蔫了,下雨怕涝了,刮风怕折了
这些玉米甩缨子,挂浆了,定粒了
父亲一遍遍跑,撕开皮掐,搓下粒嚼
终于爬上了房顶,这些玉米
母亲开始褪秸杆上的叶子,这些玉米
叶子火软,是烙饼,摊鸡蛋的好引柴
秸杆的火硬,母亲一捆捆绑扎
垛上垛,用两头栓着砖头的绳子系起来
终于叫粮食了,这些玉米
玉米挤着玉米一层层叠一层层垒
把沉甸甸的房顶压住,父亲挨着母亲打着的呼噜
●一条虫子一生的依托
秋风将成熟压低,一穗玉米的内心静寂而空洞
从微小的孔里沁出粮香
一条虫子明显放慢啃噬的速度
一小滴露水养活的早晨
一小片阳光养活的中午
一小粒萤火养活的夜晚
一穗玉米用残缺养活了一条虫子的一生
依托。多么肥沃
隔一株高梁,高梁的另一侧是一片豆地
那些飞翔的,爬行的,呻吟的都居无定所
这些微妙的变化和秋天弓起的后背
它懒得,看也不看一眼
有一穗玉米就足够了。
起初它适合在一片叶子上贪吃
现在它需要清静,需要蜷曲身子
左手提着鸟笼子,不让右手的锯条
弄出一丝声响
●蓑衣
马莲,狗尾,水稗,拉拉秧,杏叶,枣叶,榆叶,高粱叶
黍子秆,谷子秆……我将它们相互交叉,缠绕,编织
成蓑衣。丘陵的肋骨在雨季隐隐作痛
走过的大街小巷今晚空无一人
月光短暂
又被一场稀啦啦的雨抻长
穿蓑衣的丘陵以自己的方式
想做一匹有耐心的黄马。
当我离得足够近
为自己在白天依旧接纳了
那么多为人忽略的
那迟缓的,那喑哑的蹄声
而心生懊悔
我为丘陵脱去蓑衣
它嶙峋,瘦削的样子
就是我穿上蓑衣的样子:
在凹处的深度和凸处的广度,我颤栗,我弯腰
我捡拾,一一丢失的雨点儿
●一场雨的远
大旱不过五月十三。眼瞅着
地里的小玉米,蔫巴了身子
一个活在农谚里的人,开始
烦躁农谚。烦躁一场雨的远,如同
与蒙族汉子私奔的三女儿
三年,都没进家门
女儿是一场雨。她飞了,她随风飞远
飞到老哈河对面,在细草间藏起了雷声
对于一份巨大的渴望,他摒弃了懊悔的呼喊
看似他一天天望天,脖子却一回回北扭
那倾斜,是无声的
一场雨,会救活一地粮食
救活一地粮食的女儿,落在哪儿,哪儿就有
一群打水仗的小外孙,追逐嬉耍
他有足够的耐心唤回一家人的团圆
而一场雨的远,迟迟
解不了近渴
●空谷穗
场净。谷入仓
空下来的谷穗,母亲一根根收拢
抱进堂屋里
那把躺在地上的锄头,刃口已经很钝
母亲攥着几棵谷穗,就那么
一下一下,摩挲着
其实也刮不下来几粒米
母亲说:苗子干净了,扎成炊帚才漂亮
多送你二姐,内蒙那疙瘩儿,稀罕
听着“嚓嚓”“嚓嚓”的声响
我依稀感觉
母亲的动作,明显迟缓了
●雪地有它自己的特异功能
比如火焰,熄灭时有一道光
比如灰烬,比土热。
雪地有它自己的特异功能,总在凸处
开一扇窗,千里之外先知先觉
比如呼吸,我们看不见摸不着
雪地中就有了形状。比如被风吹白的老人
又长出几缕胡须,捋了捋,雪地中就有了印痕
三份穷亲戚不算富。
雪地也有自己的亲戚,比如我
它提前预感我会登门
本来那天月高风清,我拎着空口袋
乘兴而去。连自己的影子
都没有借到
●匍匐
如果容我一个空当
我还要扒开草丛,再一次体味
十二岁那年,只有匍匐
才能清晰地辨出哪一种青草
早晾干,早卖钱,早一天
换回一双白球鞋
这么多年,我曾为一把镰刀的丢失痛心懊悔
弓下身子从草根入手
习惯于卑谦,习惯于低头,习惯于
所有写过的诗歌,都在最后一行
匍匐
我幻想那把镰刀
终有一天眼前一闪
为其轻轻擦去
藏在泪水中的锋芒
●老哈河此岸
彼岸绕开了山
羊毛,绿毯。退至老哈河
此岸。我赶着一辆驴车,慢悠悠
固执地寻找
一匹马的一小节骨头
河流连结辽蒙,恰是一根枣木秤杆
一头挑着草原,压迫天上的白云一直北去
而我,只有几捆青草
即便我盘腿,连同驴车以及整个身体
都做了秤跎。那马蹄窝里的星星
仍模糊不清
●驴耳朵沟
黑山嘴村的丘陵山地,驴耳朵般支楞着沟沟岭岭
王三亮形容:像寡妇雪梅的胸
瘦削,但硬挺
辽西十年九旱。驴耳朵常年贴近天空
而云晴朗,闪电在午睡
旱天雷劫持桃花杏花梨花
偷渡另一世界
都半路坠机
山矮,水薄,沟浅
两沿的庄稼吮不到雪梅的乳汁
孩子们熟悉了雪梅的胸脯
从一年级开始先学会跳沟爬沟
他们有着蹭光一块驴皮的天真
却一天天忽略
听觉的干涸
●温暖
寒风中的身子变得辽远,胳膊变薄,手指变细
蜷缩。不由自主地缩回秋天,缩回到
一株节节草的袄袖里
再没有比袄袖更温暖的家了
这种交叉的温暖,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虽过早地拔节,但不离,不弃
想想这个秋天我就发冷。
叶子凄凉地落地,节节草骄傲地挺立着温暖
我天天与它碰面,彼此却互不招呼
●母亲的冬藏
堆一层萝卜,撒一层细土
撒一层细土,堆一层萝卜
泼上两舀子凉水,母亲抬起头:
这样,萝卜才不会糠
五十岁的母亲手脚麻利
精心打理着,泥土下面
属于她自己的一小片天空:
白菜下窖早了会伤热
红薯,土豆必须沾着泥
太干净的就要甩
转眼一场大雪而至
母亲却一遍遍往外撵我们:
天底下啥都能藏
就是不能藏孩子
天黑了,母亲苫上草帘子
菜窖敞开一条缝儿:
留个气眼,它们也喘气。
夜深时,土里的星星
都从窖口钻出来
●我有一滴水
水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
我的日子太小
撑不起,一孔网眼儿
但我拥有一粒高粱
可以泡涨,可以胖大,可以发酵,可以
酿成,酒
我选择这一刻的醉。醉之前
我把酒烫热,蒸气中迷失自己
酒醉时我忘记了高梁地,正等一场大雨
正等我的两只木桶上山
会救活,一次大旱呀
我的日子太小了,小到无人把我
从醉中喊醒。我空有一副圆润,晶亮的皮囊
能混入酒里。面对一株坚挺的高粱
无人原谅我的瘫软
●我有一片星空
我为拥有母亲的星空而自豪。
一颗颗,一粒粒扒拉着满炕的菜籽儿
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相互依偎。又
分门别类被母亲点亮
黄瓜架下是油灯和萤火
我试图享受更多,童年,星光和月色
南瓜秧会缠绕多少细微的幸福
那韭菜的细枝末节,割不断
一颗星,闪着光的液汁
我需要一座葱嫩的房顶
住进去,躺下来
陪母亲辨认,那花,那刺,那藤,那蔓
那果实,需要我砍倒一片高粱
截穗,褪叶。用秸杆支撑起母亲的四梁八柱
而星空,恕我不能,一一复述
●风吹雪
雪比风慢。我们原谅她
向冬眠在土里的半截草绳,偿还
蛇舞。向眼前黑暗中紧闭的穹顶
偿还钥匙。以及开启之后
麦地的空旷,河流的袒露
黑山嘴村一座低矮平房
有夫妇俩正撮牙缝儿,搓手心儿
愁二闺女的大三学费
此时天空属于一个白衣少女
瘦削而嶙峋的轻。
大地沉重。我们允许她磨蹭一会儿
多看几遍帐目。只挤压,只溶解
不膨胀一张欠条儿
●拐杖
根,扎在了辽西,就无法挪动半步
黑山嘴常年大风呼嚎。尤其立冬之前
风从叶片的虫孔里穿过
整个杨树林子哼哼叽叽。霜
降于浓重的鼻音处
只滑了一跤,就让一个被风吹白的老人
趔趄了,又趔趄
像患了先天性小儿麻痹症
虽活了十五年,才胳膊粗细的树干
勉强倚住。老人
踉踉跄跄。尚能拣拾过冬的枯枝败叶
风沙满袖,手揣不进。也
攥不紧一根拐杖了
●一瓢凉水
干透了的葫芦一切两半
一半是凌源,一半是平泉
母亲用一半装着金灿灿的小米
一次次跑向平泉的姥姥家
另一半总是舀满凉水递给我
再喝一口,就不会饿了
……锅里的饺子已经翻滚
母亲端一瓢凉水,砸下去少一半
饺子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
母亲又泼下一少半,捞出两个
用手指摁了摁,随手扔进锅里
感受着母亲熟练的泼凉水动作
我突然想起一九七四年,已经水饱的圆肚子
母亲依然举着
一瓢凉水,在我眼前晃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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