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在《诗选刊(上)》3月号的11首诗
张凡修作品(发“最新力作展示”栏目头条,配照片简介)
●狼道
此后再不见群狼出没
一个母亲饿死在狼道上
本是丘陵两山余脉,你挤我,我挤你
交会处形成又浅又窄的沟,挤成一条
群狼下山的必经之路
过了三年。扔下哥哥姐姐在竖道沟
只我一人随父亲“改嫁”横道沟
父亲惦记着哥哥姐姐
暗处,来回穿梭狼道
继母攀上高高的山榆树上摘榆钱
我蹲在地下往篮子里装
继母像鸟儿一样栽了下来
一个人,领三个孩子
不惊动又一个母亲的灵魂
不惊动五月,瞬息的苍老
●等一场雨
越来越感觉这个夏天的钝
高粱叶子枉有浑身利刃
竟等不到,一场磨刀的雨
磨刀人将一条长板凳举到半空
其实,就是一边吆喝,一边
哄着蔫下来的叶子:
暂放弃摇曳,省下风中的露水滋润花
暂放弃张扬,省下尖上的锋芒坚定杆
英雄气短。夹起尾巴等一场雨
无外乎等一场雪。必须先等草
结籽。等树叶,跌落。等大雁
南飞。
要扎进天空多深,才能刺中一条闪电
丘陵遍地石头,蹭不亮一片刃口
磨刀人干裂的手指,只攥紧
不张开
●火焰里
“烧烧烂柴禾,好种园子”
铁丝耙子搂着二月的喜悦和纷乱
一堆叫火焰,另一堆
还叫火焰
火焰里
一枚半截二踢脚第二次炸响。
似乎有备而来,那第一声
大年三十的初夜之啼
它将红衣悄然退隐
灰烬从容地来临,又轻轻躺下
早春的露水鲜嫩,省略了覆盖
一个周而复始的季节。不忍
捻灭草根
●我有小日子 三十亩地,热炕头
再寻摸几小块好地
我有小日子
小日子,像微微晃动的高粱
反反复复地絮语叨叨
慵常,平静,知足 霜降一到,眼瞅着便是冬了
我把一头牛往山坡上一轰
扛一把大镐
转悠得丘陵,就愈发小了
“扑哧”,镐头陷进三尺
我趔趄了又趔趄,就乐了:
可能刨出一小块好地。
把两只大鞋子脱掉
大脚丫子来回踩,那个脚窝子
可盛下两碗水:暄,透
蹲下起来,起来蹲下
我抓一把土攥成一个蛋
狠憋一口气,一吹,土散了:
“正经好地,种啥长啥。”
丘陵山地寸土寸金
我决定还种高梁
它扛风,扛旱,扛涝
小日子,就皮实
● 九月最后的一天
八月的桃子汁液丰盈
一直没舍得吃
它的绒毛慢慢学会老道
抵挡着隔三差五的雨
我知道它的肉体鲜嫩
内心的青瓤儿滴滴答答
这一场雨过去
草帽将努力褪去头顶
不是摘下来的,是阳光后面
有一只手,一层层剥皮
当我吃下这颗桃子
大地会粗糙起来,庄稼皱褶丛生
这一天注定是干净的一天
干净得只有一枚桃核,裸露双肩
抖一树花纹
●喇叭花
我永远不会说出来。她喊出一个村庄
她的大嗓门儿,挖到了
不可挽留的洞穴
说出来。我害怕探究季节的温度
一如她的枝枝蔓蔓,突然从北方蔓延
捧来雪流
多年后当我呜咽。我会从记忆深处
喊出一泓湖水。然后,我泛舟摇桨
一支村南,一支村北
●马莲草
马莲花开二十一。姐要嫁人了
端午那天,姐献出了长发
把粽子扎紧。带足了干粮上路
一个人的来路是唱着儿歌蹦蹦跳跳的
女大十八变。一夜之间
姐苗条了,水灵了,亭亭玉立了
姐夫是山里汉子。他在山对面等待
爬梁。翻梁。突然是一峭壁,直上直下
姐打发毛驴独自跑回家里
姐将绿嫁妆红盖头撕成一条一缕
又脱下红兜兜,统统拧结一起
拽着绳子,赤裸裸溜到谷底
一场大雨瞬息而至。姐瞟见姐夫在冷风中颤栗
姐心疼,姐最后撕碎自己编成一件蓑衣
捂在姐夫湿漉漉的后背
●残茶
独自凝视一只茶杯
只剩一小堆草梗了
我怎么能够复原一片
草原的星星
我想把一切的一切,说完
但,水已流走
茎杆和叶片
喜欢去远方旅行
喜欢把别离的情绪
捏成一朵花,悬浮于杯中
季节一天天干旱
到了这个春天,他已离去很久
但似乎,我总能感觉到
他身体里消失的水和香气
正从远方匆匆折返
●我有一滴水 水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
我的日子太小
撑不起,一孔网眼儿 但我拥有一粒高粱
可以泡涨,可以胖大,可以发酵,可以
酿成,酒 我选择这一刻的醉。醉之前
我把酒烫热,蒸气中迷失自己
酒醉时我忘记了高梁地,正等一场大雨
正等我的两只木桶上山
会救活,一次大旱呀 我的日子太小了,小到无人把我
从醉中喊醒。我空有一副圆润,晶亮的皮囊
能混入酒里。面对一株坚挺的高粱
无人原谅我的瘫软
●我有一片星空 我为拥有母亲的星空而自豪。
一颗颗,一粒粒扒拉着满炕的菜籽儿
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相互依偎。又
分门别类被母亲点亮
黄瓜架下是油灯和萤火
我试图享受更多,童年,星光和月色
南瓜秧会缠绕多少细微的幸福
那韭菜的细枝末节,割不断
一颗星,闪着光的液汁
我需要一座葱嫩的房顶
住进去,躺下来
陪母亲辨认,那花,那刺,那藤,那蔓
那果实,需要我砍倒一片高粱
截穗,褪叶。用秸杆支撑起母亲的四梁八柱
而星空,恕我不能,一一复述
●风吹雪
雪比风慢。我们原谅她
向冬眠在土里的半截草绳,偿还
蛇舞。向眼前黑暗中紧闭的穹顶
偿还钥匙。以及开启之后
麦地的空旷,河流的袒露
黑山嘴村一座低矮平房
有夫妇俩正撮牙缝儿,搓手心儿
愁二闺女的大三学费
此时天空属于一个白衣少女
瘦削而嶙峋的轻。
大地沉重。我们允许她磨蹭一会儿
多看几遍帐目。只挤压,只溶解
不膨胀一张欠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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