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北大法学家许章润的书评
朱伟一:南枝留得夕阳明——读许章润《六事集》有感
时间:2009年3月6日 作者:朱伟一(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所兼职教授)来源:学术批评网
灵魂深处闹革命——文字有这个力量。好的文字是心灵与心灵间的交流。《通过交谈而保持人心》是这样的文字,是心与心交流。该文作者许章润对我们说:“友爱的本质在于言谈,据说这是希腊人的看法。因为只有经常交换意见,才能把公民聚集为一个城邦。”说的多好啊! 章润还引用了拜伦的诗,将交谈比作“一种渺冥灵气的庄严的幻影……像夏日的风在花丛中里潜行;像是月光泻下了山中的森林,它以流动不定的视线,照耀人的心和容颜。”恰到好处的引用经典,也是好的文字。美国作家埃默森说过,创造好的句子最好,其次就是引用好的句子。
好的文字不仅触及心灵,而且也还会言及时弊或民族劣根性。比如,我们这个民族到今天也不会交谈。两千多年前孔子便批评我们“言不及义”。我们是一个严重失语的民族,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而且有暴力倾向。所以《通过交谈而保持人心》一文有很强的针对性。做贼心虚的人还会自己对号入座。但这只是暗合,并非作者好事而故意影射。实在是好的文字触及终极问题,给人很多联想。
《通过交谈而保持人心》收在《六事集》一书中,文集由法律出版社出版。我的感觉是这本书夜读最好。书中有多篇怀旧的文章。我以为怀旧的文章应该是夜读的:“凄绝昨宵灯影里,故人颜色渐模糊。”往事也如“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我很喜欢《六事集》那几篇关于校园和校园旧事的文章:钟楼挺秀、芭蕉打雨的华东政法学院,嘉陵江畔高树浓荫里的西南政法学院,还有学院路41号中国政法大学中的“今夜复今夜”。《六事集》翻开了退色的旧相片,用章润自己的话说是,“而婆裟旧籍,就如诗人所咏,当水月流逝,它们也披满了忧伤。”
好的文字要有诛心之论。《六事集》有这样的文字。章润批评滥竽充数的博士生导师时说:“不少受惠者,心性和心智都不适合从事大学教育,自己受罪,学生蒙难。”一针见血,一刀见血,绝无钝器解牛的感觉。朋友,如果想去大学教书而没有机会,看了这段文字就不会难过。当然,如有孩子要上大学,那就另说。 读到《六事集》的这段文字,我不禁产生了联想:有些朋友的中文难以达意,却常以岳武穆自居。我很是纳闷,文字是文化最大的载体,中文都讲不好的人,如何会爱国?怎么爱国?
章润的文字也是幽默的。请看下面一段:
去校医院体检。查牙,遵令坐上治疗椅。一大夫来,摸索不到开关,我疑心她真是大夫。第二位白大褂来,解释说第一位不常使用该椅,所以出现刚才的情形,叫我不要胡想。结果,她虽找到开关,机器却无反应,于是坦诚,这椅子早已不能用,今天体检人太多,只好凑合,不想成了这样,对不起啦!
幽默不是调侃。幽默是有绝望的痛苦,却带着微笑徐徐道出我们的荒诞之处。并非所有人都很看得见痛苦的。大部分人对痛苦视而不见。 章润的眼里有痛苦。《六事集》中他说:“十年前为自己常常泪溢双眼暗自羞愧,十年后的今天为自己还能落叶惊心、满眼湿润而庆幸。”《六事集》中“愚人乐园”一词——很精准的表达。愚人乐园中那些傻笑的人,本身就让人为他们感到痛苦。幽默与调侃的不同还在于:幽默是含泪的同情,而调侃只不过是没事偷着乐。章润有同情之心,有悲悯之心。他写道:“心事是人的定义的要素,心灵是存在的家园……我们彼此以心取暖,守候着世界。”
《六事集》所收的长文不多,好的文字通常不会连篇累牍。《常识》(Common Sense)、《动物农场》(Animal Farm),《别人的钱——如何去用》(Other People’s Money, and How to Use It),还有《共产党宣言》(Communism Manifesto),都是分量很重的书,但短的像小册子,有的就是小册子。霍姆斯大法官的《普通法》和黑格尔的《哲学讲义》也都是讲稿汇编成的薄书。大师有微言大义的水平,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当然,他们首先是要自己把为想清楚。从另一方面说,即便是大师,其辉煌思想也是有限的。多数时候大师也是在重复自己。贝多芬的主旋律不多,大部分时候他是在变奏。
篇幅短并不影响文字的分量。我与北京大学法学院的陈瑞华教授谈起《六事集》,瑞华表示,“章润的文章理论性比较强”。理论性强便给人头头是道的感觉。偷放冷箭可以不谈理论,但正面明辨是非则必须理论性强。《六事集》中还有理论文章,如《自由在于分享公共权力》、《公共权力的私性化和准黑化》、《国家目的与法律宗旨》,还有《国家的德性与伦理功能》。但这些理论文章感知性强,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
《六事集》有立体感和层次感。立体感和层次感来自视角。章润学过绘画,感知性比较强。章润热心推动中华法律体系,却是在海外拿的博士学位,又多了几个视角,如孔子所说,“远行必有所获”。章润西南政法的本科,在中国政法大学读过书也教过书,最后在清华大学法院院落草,教授法理学。
我与章润相识已有十多年,但很少见面,每年不过一、两次。但交谈并不一定要见面,笔谈也可以。每次在报刊上见到章润的文字,总有如晤的感觉,虽然没有对答,却彼此心同。我以为,作者与读者之间也是一种对话。当然,肯定有人对《六事集》并无共鸣。《六事集》说真话,但出于种种原因,问者不听逆言是一种常见现象。戴维·梭罗说过:“真话需要两个人:一个愿说,一个愿听。”
章润在国内求学时正是1980年代。那是一个志趣向上的年代,学子大多亲近英雄,文章意气,临风高唱。但转眼物是人非,恍若隔世,耿耿书生反成遗老遗少,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晚凉满人间。我读《六事集》看不到春色,感到的是深深的秋意。《六事集》是一曲哀歌——不,应该说是挽歌。当汽车成为廉价产品时,思想和思索便成为一种不可及的奢侈。还有那望不到边的奴才,在电视剧中不断出现。皇上说了免礼平身,奴才们还是伏地不起。枯叶萧萧有恨声,南枝留得夕阳明。当秋去冬将来临的时候,向南的树枝上还有残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南阳留得夕阳明——《六事集》以文字帮助我们留住、感受和诠释已经逝去或正在逝去的世事和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