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
周日下雨了,阴天,周一晴天了,没有下雨,但是家里下雨了,我发短信时得知了。下班后,悠闲得像只苍蝇蜜蜂蝴蝶飞蛾反正是会飞的一种小东西,但不是鸟类,就那样飞到了公交车站。车很多,三站地很快就到了,下了车,我才发现背后的西天是一片刺眼的阳光,那么黄,像橙子汁,也像新玉米煮出来的棒碴子粥。而东方却满是乌云,就像雷雨天的那种乌云,我知道有的地方一定下了太阳雨。自从春天来了以后,路上的花花草草每天都是一个变化,可在我眼里他们一点儿都不美,一点儿想给他们留影的欲望都没有,我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像行尸走肉一样生活,这便是我一个多月以来的真实写照,我没有放弃什么,我只是在随波逐流,我对他们视而不见,正如他们对我熟视无睹是一样的,他开他们的,我照旧日复一日地路过,只是偶尔的花香会让我想起一些东西,那些老旧的记忆,像失落的名牌和过气的大腕躲在角落里兀自缅怀曾经的光彩。
我不是我,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不是十年前的我,也不是五年前的我,甚至不是昨天的我。自从奶奶去世后,我就总是会梦见她,每个画面和镜头都是安静祥和的,他们说死亡像一面墙,一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可我并没有这个感觉。你知道的,马上就到五月了,故乡的麦田已经绿油油的了,一片片连绵不绝的麦浪包围着一片片坟地,那些大小高低不一的坟包包像黑面馒头一样,它们在大地上就像馒头放在了沾满油渍的饭桌上似的,那么自然,那么随心所欲,仿佛天生如此。馒头在等待着活人去吃,而那些坟包包是他们的家。你可以想象,五月的阳光比四月更加明媚,其间还多了一丝饱满的热力,因为就要初夏了。在立夏的前一天,那些白杨树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透明的绿玉,活着的人到地里去浇麦子了,麦子刚刚打苞,正是需要水的时候。浇地累了,活人走到了坟包包旁边,会不经意的注意到坟堆旁的墓碑,有的没有墓碑,可能是一棵旺盛生长的蜀葵或是一株长了绿色果实的樱桃树,不管是什么,这个世界其实也是活人所熟悉的,他们一定会记得这个土堆下面埋着的是哪个人,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怎么样,他的死是寿终正寝还是飞来横祸呢,这些一定会在活人脑子里过一遍的。如果碰巧,自家的坟地就在自家的麦地旁边就更好玩了。活人累了,身边没有说话的人,那些先走的亲人这时候就会和他来聊天瞎掰的,家长里短,称心的不如意的,什么都可以说的,不用害怕会有人还嘴。看上去就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呢,并不是的。地下的人当然也会听见的,他们只是呆的地方不一样了,可以说死不过是一种永久性地位移,肉体在发生质变以后又换了一处更加合适的寓所。而灵魂还是存在的,它们于无形,肉眼看不见,但第六感能够感知,有时像一股电流穿过了身体,有时不过是身体某个部位的轻轻瘙痒而已,像风刮起的蒲公英种子蹭过皮肤一样。
要是我回去的话,我肯定会到祖父和祖母的坟前去看看,在黄昏时分听他们给我讲讲鬼故事,我想他们的鬼故事一定更多更充实了吧,因为他们就和千千万万的鬼生活在一起啊!我一定要告诉他们很多事,关于家里的,还有关于我自己的,他们肯定会问我怎么还没找到媳妇,还没结婚啊。我想我可以很诚实地跟他们回答了,再也不用掖着藏着害怕了,我可以说我会照顾好自己,或者说总会有个人跟我做伴的,就像你们俩一样不离不弃地一直到死。奶奶笑了,她跟我说起了一件事,是关于她弥留之际的“绯闻”。去年10月我回去的那天下午,她只剩下了一口气,眼睛浑浊不堪,马上就要全部闭上了,只是还有半个小指甲块那么大的一小点还在努力地睁着,尤其是当我喊她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挣扎和无奈。此刻,奶奶告诉我说她那时候知道是我从北京回来了,她是想要看看我的,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她那时也很伤心的,害怕真的就看不到我了,那时她还不知道灵魂出窍以后是可以随便看我的,只是我看不见她而已。后来实在看不见我,她只能放弃了,带着深深的遗憾闭上了眼睛。她的颧骨突兀,因为假牙被拿了出来,整个嘴部已经下陷,像一个黑洞,薄而无力的嘴唇偶尔勉强牵动一下,看得人心酸。小姑在一旁用很小的汤匙沾水洒在她的嘴里,她的咽喉还有吞咽的功能,脖子上的蜡黄色皮肤会吃力地动动。快完了,大家都这么说,寿衣已经穿好了,就等着她咽气了,可是她的那口气却是那么长久,足足让她的儿孙们等了一个白天再加上四个多小时,直到当天前半夜10点,她才真地走了。
我跟奶奶回忆她的弥留之际的情景,她说她记得,但是她知道的要比我们的多。她说其实她早在前一天就已经要咽气了,但是住在后院的黄大仙(黄鼠狼)还不让她走,想借她的身体用几个小时,也好让她多撑一段时间,可以看看我。奶奶说黄大仙不由分说就压在了她身上,黄大仙的主要目的奶奶开始时并不清楚,直到后来那个邻村的阴阳先生做法驱妖,她才明白,原来黄大仙和阴阳先生是有过节的,它是想报仇,但是又不敢去阴阳先生所在的村子,因此只能借助奶奶把阴阳先生引来。岂料黄大仙的算盘打错了,我们村里也有明白的人,看出来我奶奶是被脏东西上身了,于是给阴阳先生打了电话,告知我奶奶的具体情况和所在方位等,阴阳先生便在家中做法,驱除了黄大仙,让我奶奶得以咽下最后一口气。奶奶说黄大仙从她身上抽掉的那一刻,她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变得很轻了,仿佛没有重量了,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躯壳,还看到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姑等围在她的身子旁痛哭流涕。她知道自己是死了,可是她不想让他们哭,因为死了也并没有不好啊,还是可以看见这个世界啊!于是奶奶就喊爸爸,爸爸却像没听见一样,还在哭着,接着奶奶又去拍小姑的肩膀,可是小姑也没反应,也只是哭。奶奶又对其他人试了试,结果一样,根本没人看见她,他们看到的只是奶奶的遗体。奶奶哭笑不得,她去了后院去看她种的甘蔗,后门关得很严实,可她不用开就直接穿过去了。奶奶感到很奇怪,她又试了试墙壁啊树干啊电线杆子啊这些东西,结果没有一样能够挡住她,她都能穿过去。奶奶这时明白了,她是自己的灵魂,她的肉体没了,灵魂可以自由自在的穿行飞舞,不受任何约束。她感到很高兴,又去村子里转了几圈,结果碰上了好几个熟人,都是以前死去的那些人,奶奶便问他们爷爷在哪里,于是就有人告诉了她,后来她就找到了爷爷。当时爷爷正在喝酒,那酒还是鬼节时爸爸上坟带给爷爷的呢!爷爷很生气地对奶奶说,你迟到了!奶奶有点诧异,后来跟他说了黄大仙的事情,爷爷就不再怪奶奶了。
夕阳西下了,奶奶让我先回去,说是明天可以再来麦地里和她说说话,有时她也很寂寞的,因为当时爸爸他们烧给奶奶那个电视只有一个戏曲频道,可奶奶是爱看电视剧的。我说今年鬼节的时候会带给您一个数字电视的,可以看300多个频道呢!奶奶笑了,她说,其实人死了以后的灵魂就在村子周围游荡的,就是他生前的地方或者他最愿意去的地方或者他最舍不得的那个人旁边,不离左右的。我问是真的吗,奶奶说,当然是的,不信你摸摸你的右肩膀。我将信将疑,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肩膀,果然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奶奶说,那是你爷爷的手。奶奶又让爷爷拿开了,她说,灵魂不能碰活人的,那样对活人不好,但看看还是无妨的。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死人和活人是在同一个空间的,死人比活人多得多,那些灵魂都不占地方,他们漂浮着,包围着我,也包围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