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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6 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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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折终归海,徐之浊亦清
———谈张佩纶的诗
近代史上,有一位被称为“张丰润”的人。虽然,以某人藉贯作为他的外号(不是绰号),乃是清代官场惯例,如李合肥(鸿章)、张南皮(之洞)、康南海(有为)等,但也透着尊称的味道。能称得起“丰润”且叫得响的,只有张佩纶。因此,对于我们丰润而言,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张佩纶都算得上重量级的、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朝是青云暮逐臣
张佩纶,丰润县大齐坨村人。道光二十八年(1848)生于杭州,光绪二十九年(1903)卒于南京,年56岁,死后葬于丰润。其父印塘,宰浙江有循绩,仕至安徽按察使,曾经督兵抗拒太平军和捻军,李鸿章回皖督办团练时,与印塘成为患难之交,后印塘防寇卒于军。
张佩纶同治九年(1870)中举,次年联捷进士、入翰林院,年仅23岁。当时人说他“长身伟干,天资聪颖过人,读书目十行并下”,以古文研究著称于时;在光绪初年的政坛上,他是锋头极健的“清流”人物,与张之洞、宝廷、黄体芳合称“翰林四谏”。时人称作“今日一章,明日一疏,专事弹劾,遇事风生。贪庸大吏,颇为侧目。朝廷欲播纳谏图治之名,亦优容之。于是遂有清流之号”。以张佩纶为例,1875至1884年间,共上奏折、片127件,其中弹劾和直谏的占三分之一。与他人合奏的25件,其中弹劾内容的占五分之二。崇厚擅签《里瓦基亚条约》,割让伊犁周边土地予俄国,张佩纶上奏极言其非。尚书贺寿慈、万青藜、董恂,皆因种种劣迹被其劾去。弄到后来,一疏上闻,四方传诵,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连张佩纶爱穿竹布长衫,都有人竞相模仿。
张佩纶的弹章写得极好,这在当时是有公论的。他曾上《疏陈大员子弟不宜破格保荐折》,当日,军机大臣王文韶即在日记中称其“风骨,可谓朝阳鸣凤,无形之裨益良多也”。而翁同龢也认为,“张侍讲原折甚切实,真讲官也”。挨骂的人夸骂人者的文字,未知古代能有几人。可见其立论及文字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1882年,云南报销案起,案涉王文韶,御史洪良品、邓承修连续奏劾不能动摇其地位。张佩纶旋上三折,终使王文韶挂冠而去。张佩纶在政坛上的杀伤力,一时间无与伦比。光绪九年,他奉旨到陕西调查有关案件,在履行职责的同时,也扩大了弹劾范围,自诩为“往返五千里,咒骂十三家”。
正当张佩纶在政治上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1883年中法战争爆发,翌年,清廷下谕,委派36岁的张佩纶会办福建海疆事宜,加三品卿。在张佩纶已刊日记中,本年记载全部阙如,使得后人难以知道他接此任命时的确切心态,但从各种蛛丝马迹分析,他的感觉未必是后人猜想的春风得意。
马尾战败,张佩纶被贬革职,发配察哈尔罕陀罗海、张家口等地。三年戍边,虽然不像其它罪臣那样吃很多苦,甚至还有李鸿章保举的宣化知府章梦所(洪钧)的多方照拂,但从炙手可热的近臣,到无所事事的贬官,加上遭贬第二年,夫人边粹玉肝病去世,政治上、生活上的双重打击,张佩纶的心理落差之大,是可以想见的。
光绪十四年(1888)五月,张佩纶遣戍三年期满,后入李鸿章幕。同年娶李鸿章小女李菊耦为妻,婚后生有一儿一女,也即张爱玲的父亲和姑姑。自此,基本淡出政坛。但在李府,又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为此,甲午战争前夕,御史端良弹劾他干预朝政,朝廷责令他回籍。
翌年(光绪二十一年)春,他携全家南下金陵,“箸屋著书,不与世人接”。然而也“ 顾忧伤君国,往往中夜起立,或被酒泣下,寝以成疾。”(陈宝琛《张篑斋学士墓志铭》)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攻占大沽口,“拳匪祸起,闻外兵犯阙,遽咯血升许。然独累电趣文忠勤王,为画和戎之策,日数千言。”(同上)“尚布堂堂政,权偏鬼教操。似闻天有耳,谁致盗如毛?四野吞声恨,三军献职劳。远谋烦肉食,短发亦空搔。”(《有感》)正是此时所感。
庚子事变之后,1901年,经岳丈李鸿章举荐,以编修身份入都,随其办理合约之事,即《辛丑条约》。合约成,朝廷以赏翰林院编修,随同李鸿章办理交涉事宜。后因故遂称疾不出。第二年,又以四五品京堂补用,但未复出。他和夫人在南京筑“驯鸥园”,写食谱,著武侠,比翼双飞。张佩纶晚年有诗:“袖中合有屯田策,懒向辕门更纪勋。”对比辛弃疾:“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无奈与悲愤的心态情绪可以相较。
? 光绪二十九年(1903)正月初七,张佩纶卒于金陵。现存的作品有:《涧于文集》两卷、《涧于诗集》四卷、《电稿》一卷、《驿署函稿》一卷、《奏议》六卷、《书牍》六卷。以上书目收录在《续编四库全书·集部》卷零一五六六。其中,诗散佚较多。其它还有《张佩纶书札》、《管子学》,存于国家图书馆。
“朝是青云暮逐臣”,“门外骊驹独戍人”(《涧于集·春暮就戍叔宪抑仲公瑕子涵健庵送致淀园》)张佩纶的沧桑跌宕的一生,加上他的才气,必然使他的诗有担当、有力量、大气象。
鬓丝心铁感平生
《涧于诗集》共有诗歌560首,如果从创作倾向上分析,他应当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37岁以前,也即比较春风得意时期。这一阶段的诗歌也有个人悲苦,如少年离乱,丧父亡姊,生活窘困,但更重于政治世事。特别是同治十年(1871),诗人考中进士,开始了他们的清流谏臣的政治生涯,是其政治上最为得意的时期,因此诗作多展示的是个人抱负,抨击时政。但由于把精力集中在奏折弹章上面,诗歌创作偏少。《涧于诗集》第二卷诗即作于此时期,仅93首,加上早期(收入第一卷)81首,共174首。其友陈宝琛为其所作的《涧于诗集序》里说:“君博涉多识,才藻鸿丽,择言尤矜慎。顾志在用世,官京朝日,不甚致力于诗……”。虽然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然而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其作用是无法与奏章相比的。
第二阶段,应当是从遭贬谪至晚年闲居。命运发生了180°的大转弯。三年戍边,是诗人在肉体上和精神上备受折磨的时期,其精神的苦闷、情绪的低沉和超脱、人格的提升和完善,都真真实实地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中。政治上的大失败,却是诗歌创作上的大繁荣。“亲友望我归,我归固无家。”(《丙戌重九用东坡丙子重九韵四首》)以至“我心已止水,波涛不沄沄。虽羡投笔壮,肯辍莳药勤。”(同上)。因此,三年流放,竟得诗198首,超过前36年的总和。至于晚年,更是“一叶扁舟一粟身,风帆到处易迷津。能从激浪滩头转,便是清凉畛里人。”后16年写诗188首。政治上每况愈下,精神生活却越来越丰富,后两卷(20年)共有386首,占全部诗作四分之三还多。
“国家不幸诗家幸”便是如此吧。
纵观张佩纶的诗,你会有强烈的印象,那就是,所谓“诗言志、歌永言”,“歌诗因事而作”,这种近乎中国原始的对诗歌本质的认识,贯穿于他的全部创作之中。当代诗学理论中,诗中的知、情、觉,在他的诗中,统统都体现着这种本质。有学者把他的诗按内容分为唱和赠答诗、感时言志诗、贬谪类诗、和内诗等类。我觉得在逻辑上很难并列。因为唱和诗中有大量的感时言志诗,贬谪类诗亦然,至于和内诗,本身就是唱和诗。因此,我觉得硬性的分类反而破坏了他整体性。因为很简单:他的社会身份决定了他首先是有远大政治抱负的儒家知识分子,然后才是诗人。他的所历、所见、所闻、所感,都与他的追求抱负的形成与发展密切相关,都受着儒家的正统思想规定——尽管他的个性是突出的张扬着热烈、感性和强烈的爱憎,而后者成就了他的诗和诗的独特风格。
青少年时的诗人经历,对于他诗歌个性(包括关注点和表达方式)的形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张佩纶虽然其父为官,然而却很早就卒于任上,当时诗人只有7岁。再加上当时的战乱,举家到处避难,其姊就是在太平天国的军队围攻杭州时为免受辱投河自尽。从咸丰九年开始至同治九年这十年间,诗人一家避地海门。残酷的生活环境,使他过早地认识了底层人民的生活。忧世伤时,成了他全部诗歌的基调。《涧于诗集》第一卷第一首诗《避地海门赠沈熊》“金粉江南春,积骸莽焦土。沸水无潜鳞,偾车多弃辅。”“子曾从母走,吏忍捉人呼。”此时的江南正经历着人间惨剧,民生凋敝。在《邵香岩丈自泰州寄龙井茶于潜术赋谢》中,也有具体描写:“即今潢池兵尚动,汉节不到吴会稽。……杀戮无有犬与鸡”。《重至苏州》“桥上新人笑,沙中旧鬼冤。蘼芜春自好,何处辟疆园。”而具体到诗人的家庭生活,我们可以通过早年诗歌看到:“奉母更险阻,迁家越涛泷。岁凶饱芋栗……”(《感时言志别四兄及诸弟》),艰难程度可见一斑。《园中择菜八首》第一句就是“天下有至味,岂必屠门快。”这里面虽不乏阿Q,但彼时赞美野菜,绝非为养生之法作广告。第二首《荠》:“播谷当播麦,求菜当求荠。水旱固能忍,沧煦乃交济。……纵复无人采,深根且固柢。”与其说赞美的是野菜,毋宁说是赞美在这种艰苦环境中的人格。
诗人从来没有放弃对当时政坛的黑暗进行抨击,当然我们知道,晚清文网渐疏,言官风闻言事,也为这类诗的出现提供了重要的政治氛围。《送王小希同年之官余杭》“湖山久缺贤主人,可怜聋丞杂恶倅。官符夜下急如火,赪衣银挡数十辈。……拔薤恐撄巨宗怒,种桑未得长官诲。催科豪吏一叩门,里巷罢织野辍耒。……”这是友人去赴任前诗人所描写的当地的情况,牢狱中冤案无数,平时生活中豪吏欺压乡里,他们一旦出现,老百姓就像看到土匪一样“罢织”“辍耒”。同样的内容也出现在《送张孝达前辈巡抚山西》中“我闻三晋岁游饥,毒卉盈郊禾不种。”这是光绪七年,张之洞巡抚山西,临别前诗人对山西当时民间百姓生活状况的描写。
诗人还有专门的几首诗是来描写这场大灾难的,如《和圭盦灾异》“祲沴缠天毕,偏灾竟荐臻。不过忧水旱,岂意动星辰。舞羽仪仍举,吞蝗迹已陈。”舞羽降神的活动还在搞,那吞蝗移灾的唐太宗呢?从这里也曲折地读出他的讥刺。《豫中蝗》“东邻旱,西邻水。水旱苦不休,蝗蝝乃大起。道旁老弱尸纵横,赤地无苗动千里。农夫彳亍驱蝗归,里胥催科犹未止。使君投劾归去来,释蝗不捕蝗且死。”在这种时候,官员们并不是想着如何帮老百姓度过难关,而是“里青催科犹未止。使君投劾归去来,释蝗不捕蝗且死。”“节府从容更言事”。其心之忧愤,其情之激烈,其言辞之凌厉令人感奋。
对社会现实和民瘼的关注,始终是张佩纶诗的主题,即使在被贬戍边三年中仍然如此。他在《哭梦所》:“……边民竟何罪,春气不得施。问仓仓无粟,问学学无师。妇不绣而市,农不犊而骑。……黯吏俯首笑,守愚将见欺。他日视郡狱,有鹊巢其枝。” 在哭好友章洪钧突然去世时,哀痛至极,也是以民生与章的政绩相对应的。
青少年的艰难经历,丰厚的学养,镕铸了他积极入世的人生观。诗中所展现的强烈的追求和抱负,也就是很自然的了。诗人在23岁考取举人时,所写的一首诗,集中表达了他入世思想:“神剑理雄雌,良马别骍駹。感时抚身世,首途复乡邦。”“豪杰为时出,天鼓擂砰韸。”“起我壮游想,碧海横帆橦。”(《感时言志别四兄及诸弟》)可见其豪情满怀,意气风发。以“神剑”、“良马”、“豪杰”自喻,同时又表现了“碧海横帆橦”的自信。这种自信当然来自于“十三通文史,二十谒天子。”(同上)的那种超常的优秀。
那么,诗人的抱负或人生目标是怎样的?《酬吴子述》“徜徉鸿鹄志,且幸干戈橐。万户不足道,佣书事青袍。……托意在经济,扶雅宜风骚。” 他的志向远大而鲜明。再如《书圭盦再送柳叟诗后即迭原韵》“天下安危关将相,斯人气节竟山林。安知独舞谁为属,一剑如龙匣底吟。”应当说,这种志向的确立,也是人格的外化。也就是说,诗人首先就是一位堂堂七尺血性男儿,他的爱憎有着明显的古仁人风度:“嗟哉君子操,介立如松柏。嗟哉小人交,夺正如朱碧。”因此他感叹“德孤且不邻,物腐易求隙。”(《书陆月湖先生手校宣公奏议后》)那么它的表现方式呢,当然就是忠君报国了。所谓“丹心终不改,泣对日图南。”(《题恭亲王歌唐集句图》)
奉旨去福建以至马尾海战,诗人对战事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比如朝廷之失措,各方之掣肘,我方力量之薄弱等,但难得的是他未失报国之志:“嗟余衣偏衣,崎岖事闽峤。未获襄老尸,耻作孙歆报。”“余生随地适,书题安绝徼。”但他仍强调着“尺寸我所争,固合永歌啸。深宵剑箧鸣,岂有余光耀?”
被贬戍边,在意料之中,因为诗人早就有了“非谪乃其游”的思想准备。但令诗人寒心的是“凤凰不知有百舌,谓是百鸟鸣应节。谁知众语并一吭,舌如莺巧形鸠拙。”(《百舌》)诗人悲凉之余,不得不选择沉默:“男子贵自立,万口任毁誉。”(《北海轩十首》)“墙倒众人推”,诗人虽然明达,也只能是理论上的认知。从情感上,诗人遭受的打击还是空前剧烈的。
这是诗人命运的转折,诗的风格也由豪迈的神采飞扬,转而为沉郁苍凉,以至于后来的乐观旷达。这种转折,是痛苦的,特别是认知的超拔,更有如烈火涅槃。临别之际,诗人送给友人的不是为国捐躯豪言,而是“莫更疏直遭排遣”的酸苦。在《读樊川集有感》中,更有集中体现:“司勋胸臆在孤行,浮世传诗亦强名。仍岁江湖疑中酒,几人霄汉肯论兵。能容两党非无术,不作三公为有情。莫举前身江总例,鬓丝心铁感平生。”
在此期间,他喜读苏轼,却不喜欢《离骚》。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何厚此薄彼?他在《涧于日记》中写道:“余不喜楚辞,谪居读之,仍不喜。变雅忧国,离骚怨君,其意不同。使在孔子之先,亦在删列。”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苏轼教给他的是随遇而安,而不是屈原的沉沙自尽。因此,谪戍三年,得诗近二百首,却无怨尤之词,更多旷达之作。“大漠骄阳四千里,沙石烂煟如烧灰。使者饮泉渴不择,候吏背血谁矜哀。”可以说艰辛倍尝。然而笔锋一转“太息年时论边事,疏成殿阁凉风来。”这最末一句,端的好境界。在那种环境中,他知道:“大寒盛景谅难久,清商劲气将邅回。”(《塞上秋热用王荆公韵二首》)再有:“惊雷飞雹起无端,五月披裘怯夜阑。独有故人知傲骨,葛衣能敌九边寒”(《谢孝达前辈致海南香雷州葛二首》)也表明了谪戍之苦和达人知命。如果说,开始还有“微有江湖流落感,梦中重侣旧鹓班”(《梦所来守宣化过郡话旧赋二首》)的梦幻的话,那么后来,“勿预龙山会,从我归耕耘”,“堂堂白日去,迅如赴壑蛇。杜陵老未达,登台动咨嗟。君看田间饮,年丰话桑麻。或有临江阁,孤鹜飞落霞。”(《丙戌重九用东坡丙子重九韵四首》)从乐观达观,到归隐安适,本来就是东坡思想,想来诗人也有了这样的水到渠成。
三年谪戍归来,诗人差不多修成“正果”了。所以,以后尽管也关心国家大事,但远离政坛,甚至淡出人们的视野是他的主动选择。他在日记中写道:“终日闲适自佳,然光阴分寸亦复可惜。……人生逐日增次,须出一好议论。若饱食暖衣,惟利欲是念,何自别于禽兽?日存此念,每日于经史子集必详考一事,以免坐荒,亦活心之一策也。”读书治学与夫人唱和,怕是主要的了。诗人在其诗集中也写下了此期间的生活,如《兰骈馆自题效香山松斋体即用其韵》:“非隐亦非吏,闭门即山居。非主亦非客,扫地真吾庐。谁持腐鼠味,妄意猜鹓雏。恶声纵相随,岂识吾舟虚。况此兰斋内,贤妇相与喁。琴音月皎皎,花气风徐徐。梁清匪椎髻,桓高非鹿车。终焉信同志,密尔能自娱。东阁偶留迹,北窗时读书。磊磊更落落,非放亦非迂。”“非隐”“非吏”,“非主”非客”,“非放”非迂”六个“非”,道出了诗人此时的无任何压力的心态,一介布衣百姓,生活悠闲自在。
《涧于诗集》中与夫人李菊耦唱和的诗歌共有十五首。《兰斋即事赠内》:“结构林居又一年,猨驯鹤倦为情牵。书堆高过三间屋,花事忙于二顷田。露果饤盘酲宿酒,风兰留墨促新篇。闲去直是山深处,谁分清笳戟卫前。”再有,《和李菊耦》:“醉后同将退笔拈,较量肥瘦自分签。粉侯未用矜杨镇,但蓄神龙第一奁。”都是此时生活写照,也是思想感情的真实流露。
歌罢安知菀与枯
“偶然放意列弦壶,歌罢安知菀与枯。”(《偶然》)怎样认识张佩纶诗歌的成就?
应当说,他的诗歌在当时已经得到了人们的赞赏,以转益多师、用典精切和闳壮悱恻著称。汪辟疆在《光宣以来诗坛旁记》中评其诗“得力于玉溪、坡公,而剽健精悍之气溢于字句,亦深致,亦蕴藉。”徐世昌在《清诗汇》中评其诗为“雅慕玉局,以为天资学力直合李杜一手,而气节过之。……早蒙特达,中更谪戍,遭际尤与相类。出塞后诸诗,闳壮悱恻,往往得玉局忠爱之旨。近体缜密高华,伐材既富,隶事尤工,身世家国之感,文深而意远。” 应当说,汪、徐的评论是准确的。敢与李杜、苏轼等大诗人相提并论,虽然难免溢美,但到底非池中之物。
张佩纶从少年经历战乱,到青年得志,政治上辉煌,到贬谪戍边,再到退隐,这四个人生的重要阶段,都有大量的诗作反映。尽管有人说现存的“诗不及一半”,但首尾相当完整。时间从咸丰庚申年(1860)到光绪癸卯(1903)跨度43年。可以说,他的《涧于诗集》,就是他的心灵史,反映着他的心路历程,也折射着社会现状。
我们知道,张佩纶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黑暗,社会最为动荡,外侮最为剧烈的时代。作为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的诗歌充满了忧国忧民、感世伤时的悲悯情怀,积极入世、一心报国的忠君思想,不畏强权、强烈的批判精神。诗中多抒发“身世之感,家国之故”。
他的诗,无论长句古风,还是短章绝句,你找不到无病呻吟之作,即使归隐的晚年,诗转平和淡婉,但思想感情是健康的。可以说,前半生诗更具阳刚之力,至晚年,诗更趋阴柔之美。他的诗的艺术风格是多样的。但总的说来,豪放沉郁是其基调。在积极的生命状态中,他的诗的风格趋于豪放、硬朗、阳刚;在遭受挫折时,他的诗除了上述风格外,又多了沉郁和苍凉,也多出了过去没有过的旷达;及至晚年,就有了恬淡和朴素。可以说,他的诗风深得杜甫、苏轼的精髓。
这从他的所学中也可以看出。他年少时写诗学袁枚,中进士后学杜甫,认为:“学杜当从义山(李商隐)、山谷(黄庭坚)入,始免粗直”,因黄庭坚的诗出于苏轼,所以他长期攻读苏东坡,并“尝取诸家苏诗注本,有所纠补”,平时喜欢杜甫、杜牧的诗。
《光宣以来诗坛旁记·张佩纶》中说他:“诗尤工。与张广雅尚书并称为北派二巨子。……颇为光绪朝大手笔。”
所谓“北派二巨子”云云,正是说,他与张之洞为“同光体”北派两员大将,而且应当说他比张之洞还要厉害。
我却以为,张佩纶的诗,深受“同光体”主张之害。
众所周知,“同光体”是宗宋的。“在晚清,‘同光体’提倡宋诗,尤其推崇江西派,宋代诗人就此身价十倍,黄庭坚的诗集卖过十两银子一部的辣价钱。”(《钱锺书《宋诗选注》)早在南宋末年,严羽对宋朝诗歌已经作了公允的结论:“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学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因此他说:“最忌骨董,最忌衬贴。”以文学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多务使事”的毛病,在张佩纶诗歌中,随处可见,殊为可惜。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专门提到:“篑斋诗用事太密,惜其子弟门生,无任天社冯孟亭其人者为之详注。”我想,要打算为张佩纶的诗作注,怕也是难矣哉的!
我们读张佩纶的诗,很少如读唐人诗句那样顺畅晓达,先就有一种阅读上的“隔”,这种“隔”,首先使你不能一下子进入诗歌文本,更不要说境界。它不仅有大量的今典古典,也即所谓“用事”,且有许多冷僻字词,你须查大量的资料,否则,你先是不懂。对读不懂的诗,读者的感觉如何,自不待言。好像他写诗,憋着一肚皮学问,在那里写奏章而不是写诗。比如:《寄高阳师时奉命郑州行河》“举朝动色议窴河,枣野陻成又瓠歌。汉使博求中策赘,禹功利导下游多。傥迟竹落三旬塞,豫怯桃花二月波。今日狂澜仍只手,儿童走卒叹公皤。”这需要加多少笺注释疏,你才能了悟其妙?
惜哉!
(2012-5-5)
注:此为《浭阳古韵动京师》之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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