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小厨娘端来一盘浇汁春卷,一盘水果沙拉,故意搁我跟前:这是我们女生的菜,你们男生不许吃。
她随即紧挨我坐下,一只手抚住腕,一只手托住腮,向四周略带娇谑地睒睒眼皮,于是周遭一溜老中小“男生”纷纷哄笑,伸长胳膊,偏要吃这道女人菜。
我往旁边侧了侧身。
二十岁的小厨娘有份不知世的混沌,人家说调戏与被戏,跟强奸与被奸差不多,看你如何消化,厉害的角色,就能化被戏为主角,被人谓之通透,或者非常为人不齿。如此说,我不是不能接受公众的打情骂俏,我只惊怵“男生”这个词,它非常令我毛骨悚然。
小厨娘山西永济人,家住普救寺下、鹳雀楼边,自小母亲疯痴,父亲多病,她与奶奶生活,十七岁遇上大厨,甘为人妇。那大厨长她十五岁,刀条脸,小眼睛,大金牙,公鸭嗓,佝偻背,诡谲且风流成性,曾有成都女孩千里迢迢奔赴山西,专为迫他结婚。成都女孩之后,大厨又陆续有过几个女人,从坐台小姐到打工妹妹,明妓暗娼,各色人等不一而足,小厨娘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惟不同的是,一年后小厨娘母亲失足水塘溺死,父亲车祸毙命,奶奶寿终,她与大厨便有了单依为命的味道,从此随他辗转,倒也没遭离弃。
小厨娘方脸窄额,腰身浑圆,算不得漂亮,但是她白,尤其在阳光下看,皮肤白得透亮,又有一头及腰长发,乌漆黑亮,时而披散,时而捆束,时而发髻,我在某个时刻无意回首,会惊诧她一瞬间的妩媚。她的娇憨亦半分都不掺假,因为觉得那样很美,然而这种娇嗔常常令我如坐针毡,比如最近看完几部港台片,便一直咬着舌尖讲话:你们男生,我们女生。作为众男生之间极少数女生之一,我努力让自己镇定,然而背上仍有毛虫爬过,施施然,泠泠然,一寸,,又一寸,我终于端着碗落荒而逃。---她的审美观也是混沌的。
小厨娘爱看韩剧,爱绣鞋垫,爱织毛衣,爱扎人堆扯闲篇,白天随大厨出去买菜,回来时手里总会拎点儿零食,一包瓜子一根冰棍,偶尔买件衣服,也是非常便宜的地摊货,但是她很兴奋,总迫不及地穿出来,带点羞涩又带点儿满足,白白的满月般的脸上分明还有稚气。她不大会搭配衣服,常常红配绿、蓝配紫地滥穿一气,有天穿了件长尾巴的韩版长衫,,脚下踩着双人字凉拖,蝴蝶一样忽而屋里忽而屋外地蹁跹。五月间单位分来一个男孩,去年西南交大毕业的学生,模样气质都好,年龄与小厨娘相仿,最开始同坐一桌吃饭时,小厨娘也拿眼悄悄打量他,新鲜而好奇,然而几天后她便对他熟视无睹,像看一只猫或一只狗。----她是那么忠于生活,随遇、顺从、居安、苟求,我常常稀里糊涂被她感染,呆呆望上很久,想,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和爱情,高庭对王侯,才子配佳人,美女许新贵,半斤抵八两,鱼找鱼虾找虾,螃蟹王八红豆绿豆,各各安于其位。
我其实挺服气这样顺理成章的夫妻、不假思索的幸福,镜里花水中月,看也不看,想也不想。被这样的念头擒住时,我便非常惭愧。原谅我半生都在得陇望蜀的不幸福中生活着,我其实挺想蒙住眼,蒙住耳,蒙住口,蒙住喉,蒙住心,觅着既定的轨,堕进唾手可得的幸福,走下去,走下去,到老死。
如果可能,我不觉得那样不好。真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