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再过一个月就是姑姑的周年祭日,这个忽然说的勉强极了,也许是因为母亲和我与姑姑的隔阂太深或者遗忘的太多,可是我心里依然记起这件丧事。古来就说——血脉割不断,那个曾经风华美丽的姑姑走了,很平静很奇异,更可以说是一个凄美的神话。(曾经写过一篇《口红》以纪念死去的姑姑,那里有我描述的事情,在此不多说了)现在阴阳两隔,十一个月已经没有埋怨,只有淡淡的怀念。
当我听到姑姑去世的消息时,心中不是忧伤也不是惊讶,觉得姑姑是瓜熟蒂落,落叶归根。这些思想真的不该出于我,我理当觉得一个亲人一下没了踪迹,是悲痛欲绝。自己异乎寻常的平静心情出自时间的流失和亲情的淡忘。怀着这么一份情感和媳妇、母亲、老姑、小弟去奔丧,也许连天都觉得我实在不应该,它罚我在高速堵车并且在泥泞的小道多走路几十公里,等我们到达姑姑家时将近中午。停下车后发现我家汽车颜色不适合奔丧:鲜红的车漆与披麻戴孝是多么鲜明的反差。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传来,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这里办丧事必须上演的习俗。这时,我少了些纠结,如果鞭炮也可以是悲伤的领路,那么鲜红色车漆也就没多少大不了。
走进灵棚,一眼看见摆在水晶棺前面的黑框相片,那是我姑姑新近照好的。姑姑的眼睛盯着我看,脸上似笑非笑。我的眼圈红了一下,只是瞬间,眼泪含在眼眶里转个圈,不知怎么又消失了。我难道真的已经麻木到不知情为何物了吗?见到在灵棚里半跪着小妹夫和小妹,他们披着长长的白袍子,小妹夫看见我后从很远就跪下,磕一个头再起来,向前走几步重新磕头,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该怎么办?不熟悉的风俗,不知道的礼节,我好难堪。正在这时,一个老人走过来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死去的女人亲侄子,可是我的悲伤跑到哪去了呢。小妹和老姑抱在一起惊天动地的嚎啕,媳妇已经止不住的落泪,连和姑姑有过结绊的母亲也满面的泪水,我却没有半滴,如今我难道真的成了石头人。上个月还和姑姑搂在一起的那个侄子,今天倒像一个局外人。
那个问我话的老人也让我在灵棚里半跪,蒙蒙的顺从,穿上和小妹夫一样的袍子,听他的摆布。和小妹夫一起在灵棚里迎了好几份奔丧,由于我不会礼节只能敷衍:半跪不跪,半迎不迎。小妹看了我一眼,埋怨小妹夫:“大哥不懂,你别让他在前面,这样不好看。”听小妹夫应承道:“恩,让大哥在后边,我挡着。”我趁机走到火盆前,添些纸钱给姑姑当西行的路资。八月的天气闷热,裹在身上的白袍束缚得很,蹲在火盆前燎得我脸发烫,火焰忽高忽低,稍不小心就会烧到手指,我不怕灼痛,只是怕这火焰会把我的眼泪都烤尽,再不会有一滴水流下来。
捱到傍晚,终于没有了来来往往的人,听主持丧事的老人说需要有人看守灵棚,我点头答应,让别人都去房间里睡觉,小妹夫和我在水晶棺一边一个盖上被单躺着,躺在席子上,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心里出现——如果把水晶棺拿掉,我们三个人一排,谁会知道哪个是活生生的。半夜被蚊子咬了起来,腿上不大不小三两个包,不去管它蒙上被单又睡去。梦里听到身边有声音,睁开眼睛仔细听,是水晶棺制冷发出丝丝拉拉的声音,有水滴从棺外滴下来,我忽然神经地想:如果此时姑姑推开棺盖,我一定不会跑,,和她说几句话,也好。胡思乱想着,扭头看看小妹夫醒了,他也在看着我。我转过头,灵棚的帷幔被风吹了一条缝,擦着地面有风,借着这丝凉意,我又睡了。
第二天,我坐在敞篷灵车上伴着姑姑去火化,一路上经过每一座桥梁和拐弯都有人把鞭炮点着,白纸屑飘在车厢里,飘在一路上。转了四五个弯来到一栋被树木簇拥着的院子,这里就是姑姑的最后归宿了。看了几眼院落,它的景致和我居住的城市火葬场有天壤之别,我们那里摩肩接踵,这里只有一字排开冷冷清清的几栋尖顶房子,地面也不是水泥的,而是用红土砖铺好,听附近的老乡说,这里盐碱的水太大,水泥禁不住腐蚀,红砖是主要的铺路材料。和我同车来的邻居悄悄告诉我;只有外乡人才会来这里火化,他们本地人都是入土为安的,一些敷衍职能部门的证明,用一些钱就可以搞定。我恍然大悟,此处的冷清是因为顽固或者说淳朴的乡风导致,我想只有他们每年清明才是真正的的扫墓,而我们却面对一撮没有温度的灰祭拜。
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人带着我们来到火化房间,我依旧麻木,流不出泪水,和三四个人抬着水晶棺,步子杂乱向前走。推开房门,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让人灰飞烟灭的场所:一条轨道尽头是黑黑的炉门,轨道这头有一个像一张床的东西,除了这些,房子里空空荡荡,我的心境也不过如此吧。打开棺盖,我最后一次看到了姑姑。她安详的躺着,口红还在唇上,眼睛闭得好舒服,就在这时,我快要冻结的眼泪一下融化了,不是痛哭流涕,顺脸颊淌下来的泪水是一条线,手拿报告单的男人一点也不顾及我的眼泪,可能是因为早已司空见惯,他不耐烦地说:“快点吧,一会就烧完了。”忙不迭把姑姑摆在铁床上,铁轮摩擦轨道,铁床滑进了炉门,那个男人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铁床向下打开,我只听见咕咚一声,等床再从炉门拉出来,它上面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炉门咣当一声关闭,火焰喷射出呼呼的声音,一股焦味从炉子里飘出来,男人立马让我们离开那间房子。
和一群人等在门外,抬头看烟囱里冒出的黑烟一直向上,再飘向西,姑姑化作一团烟,不是青烟而是黑烟,黑烟一点点变淡,逐渐逐渐成了一缕缕,逐渐逐渐淡成透明,直到看不见… …将近一个小时,那个房子没有了嗡嗡的声音,火化场的男人用一把簸箕从房间里端出满满一下黄白色的粉末,里面还有烧不化的大骨头,他告诉我们这是全部骨灰。跟我一起来的人用准备好的骨灰盒装,总装不下,我只好用铁锹把几块大骨头和一样黑黑的纺织物挑出来,那骨灰还是热的。就这样,姑姑从温暖柔软到冰凉再转成热,变成一把没有知觉的灰。安顿好姑姑的骨灰,鞭炮声又响起来,还有十几个礼花在热辣的空气里炸响,炸开的烟也轻极了,姑姑走了,和天空散尽的烟一样。
临离开小妹家,小妹告诉我:“大哥,你来一趟不容易,圆坟不用你来了,撕了你的帽子罢。” 我默默地点点头,用手撕扯孝帽,还没太大力,缝在一起的针脚一下分开来,展成一块白布,两天的汗渍把布染成淡黄色与白布的白杂在一起,和姑姑的骨灰很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