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都想睡了,但是翻到朋友的博,看见她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就要和这个女人恋爱一场,不为别的,就为这种从千里之外打来电话,却只是让我听一听蒙语的情调,一种飞扬着灵性的诱惑。
鼻腔一阵酸热,泪慢慢涌上来,为她最后那个词,——诱惑。
只有她能迅速又准确地给这种孩童式的动作下个定义,用那样一个看似贬义实则漫散的词语,怕也只有我,能迅速从那两个字中捕捉出温甜辛涩,细柔怜爱,然后,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潸然泪下——让人听一听身边的声音,让他感受你身边的气流,闻到你的呼吸,让他联想,我亲爱的恋人,或者朋友,她原来在弄头发,她身边是一群操着异族口音的妇女,她们在调笑、打闹。她脚下炉火温香,她窗外漫天黄沙。
她立身其中,又置身其外。她歪着头在给人打电话。
她走在五月的重庆,暮春的夜晚,天上有单薄的月,她闻见空气中馥郁的香,看见路边大朵白色的花,她拧开底楼的电子锁,一级一级拾阶而上,鞋跟敲着大理石台,咯,咯,咯——她歪着头在给人打电话;她在滨江路陪人吃饭,中间溜到阳台上透气,细雨濛濛的山城,雾都,湿润的空气像恋人缠绵的眼,她看见不远处长虹卧波,江水如练,往来渡轮汽笛声声,悠长沉闷,她敛住呼吸,说,你听——她歪着头在给人打电话;她在惠工路买书,一本一本挑拣,出门撞见卖花姑娘,一块钱一把的马蹄莲,她怀抱着花在玉兰树下闲坐,身边市声鼎沸、人流如织,卖荸荠的小贩挑担走过,她学他的声音轻声吆喝,扑曲儿~,——她歪着头在给人打电话;她从工地上回来,鞋子糊满泥巴,裤脚沾着泥点,她蹲在水管下洗手,一只蝴蝶飞过来,一只蜻蜓又飞过来,白色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她歪着头在给人打电话。
她立在滦河边给人打电话,四周群山寂静,清澈的滦河水被大坝拦腰截断,她问电话那边那人:你们那儿,什么样?那人说,从我办公桌这个角度望出去,三面环山,脚下是灰色的大坝。蝉在外面叫,河风从窗户吹进来。大坝上游水深,水面上有渔民放的网箱,对了,你见过网箱没有?
她说:见过。
正午的蝉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白花花的太阳照得她耳鸣心跳,她看看脚底下灰色的大坝,又看看上游的碧水晴空,水面上波光潋滟,网箱周边,白色的泡沫浮标像一串串珠链。她手里捏着两块涪江石,呆立河边,周围山空水静,像一个不真切的梦。
后来。
她在湄洲岛给人打电话,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牧童;她在八盘峡给人打电话,她让人听黄河水呜咽奔腾;她在青海湖给人打电话,她说那里有被时光冻住的油菜花;她在纳木错给人打电话,心地虔诚,众神静寂,怎么一转身又是虚空?她在平遥古城给人打电话,她在风陵渡口给人打电话,她在鼓山给人打电话,她在塞北给人打电话。她急急地奔着一个地方赶去,从南方到北方,从东边到西边,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没人知道,她的电话,是敞开,是贴近,是示好,是漫不经心、兴之所至,又是心血来潮、讨巧撒娇。
她甚至做不成别人心头一个讳莫如深的记忆。
只有朋友,用一个词成全了一个尘土飞扬的篇章。
半生的丰满繁华,在深夜里,被这个词轻轻一击,便羽凋翎落、泥剥瓦解。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修成了一尊佛,披挂端然,无懈可击,只她不信,伸出手来哗啦一推,原来还是水和的土,泥做的坯,油彩描画的眉眼——她是破坏者,不许我心存幻想,不许我避重就轻,不许我长睡不醒。她是修复者,执意要把我弄醒、弄疼、弄惊,叫我掉泪、震颤,然后挽了我的手,走进寻常巷陌。
她说,那是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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