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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食味杂咏注》【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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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0 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山东
周作人:《食味杂咏注》


今年厂甸买不到什么书,要想买一本比较略为好的书总须得往书店去找,而旧书的价近来又愈涨愈贵,一块钱一本的货色就已经不大有了。好在有几家书店有点认识,暂时可以赊欠,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几本来看罢,有看了中意的便即盖上图章,算是自己的东西了。这里边我所顶喜欢的是一册《食味杂咏》,东墅老人嘉善谢墉撰,有门生阮元序,道光中小门生阮福刊。据石韫玉后序,乾隆辛丑主会试,士之不第者造为蜚语云,谢金圃抽身便讨,吴香亭到口即吞,坐此贬官,但此二语实出《寄园寄所寄》中,两公之姓相合,故毷氉者移易其词以腾口说耳云。东墅老人自序云:
  乾隆辛亥夏养疴杜门,因思家乡土物数种不可得,率以成吟,于是连续作诗,积五十八首,而以现在所食皆北产也,复即事得四十三首,共成一百一首,各系数言于题下。盖墉家世习耕读,少时每从老农老圃谈树艺,当名辨物,多以目验得之,又邻江海介五糊,水生陆产咸易致之,考其性味,别其土宜,不为丹铅家剿说所淆。中年以北游之后食味一变,而轺车驿路,爱好咨诹,京城顾役者无问男女皆田家也,圉人御者皆知稼穑,下至老妪亦可询之,以是辨南北之异宜,析山泽之殊质。又少多疾病,时学医聚药,参之经传,证以见闻,或有疑义辄为诠注。陶斯咏斯,绝无关于喜愠,游矣休矣,非假喻于和同。诗成,汇录之,方言里语,敢附博物哉,庶其以击壤之声,入采风之末云尔。序文末尾写得不漂亮,也是受了传统的影响,但是序里所说的大约都是实情,我所喜欢的部分实在也还是那些题下的附注,本文的诗却在其次。古人云买椟还珠,我恐怕难免此诮,不过这并无妨碍,在我看来的确是这椟要好得多,要比诗更有意思,虽然那些注原是附属于诗的,如要离诗而独立也是不可能。阮云台序中有云:“此卷为偶咏食品之诗,通乎雅俗,然考证之多,非贯彻经史苍雅博极群书者不能也。”可谓知言。我同时所得尚有王鸣盛《练川杂咏》,并钱大昕王鸣韶和作共一百八十首,朱彝尊《鸳鸯湖棹歌》百首,谭吉璁和作百十八首,杨抡《芙蓉湖棹歌》百首,并刘继增《惠山竹枝词》三十首为一卷。这些诗里也大都讲到风物,只是缺少注解,有注也略而不详,更不必说能在丹铅家剿说之外自陈意见的了。以诗论,在我外行看去,似朱竹汀最佳,虽然王西庄钱竹汀的有几句我也喜欢。如朱诗云:
  姑恶飞鸣逐晓烟,红蚕四月已三眠,白花满把蒸成露,紫葚盈筐不取钱。注云:“姑恶鸟名,蚕月最多。野蔷蔽开白花,田家篱落间处处有之,蒸成香露,可以泽发。”又云:
  鸭馄饨小漉微盐,雪后垆头酒价廉,听说河豚新入市,萎蒿荻笋急须拈。
  注云:“方回题竹杖诗,跳上岸头须记取,秀州门外鸭馄饨。”王诗云:西风策策碧波明,菰雨芦烟两岸平,暮汐过时渔火暗,沙边觅得小娘怪。
  注引宋吴惟信元王逢简句外,只云“俗呼蛏为小娘蛏”。以上注法或是诗注正宗亦未可知,不过我总嫌其太简略,与《食味杂咏》相比更是显然。“南味五十八首”之十六曰《喜蛋》,题注甚长,今具录于下:
  古无蛋字,亦无此名,经传皆作卵,音力管反。《说文》,■,释云,南方夷也,从虫延,声徒旱切,在新附文之首,是汉时本无此字,故叔重不载而徐氏增之。《玉篇》仍《说文》不收,《广韵》则亦注为南方夷,至《唐书》柳文皆以为蛮俗之称,《集韵》并载■■,要皆不关禽鸟之卵。今自京师及各省凡鸟卵皆呼为蛋,无称为卵者,字从虫从延,本以延衍卵育取义,蛋则■省也,考《说文》卵字部内有■字,卵不孚也,徒玩切,与蛋为音之转,盖古人呼不以之孚鸡鸭之卵而徒供食者即以孚之不成之卵名之,因而俗以蛋抵■也。隋唐前无■字,亦无此名。元方回诗曰,秀州城外鸭馄饨,即今嘉兴人所名之喜蛋,乃鸭卵未孚而殒,已有雏鸭在中,俗名哺退蛋者也。市人镊去细毛,洗净烹煮,乃更香美,以哺退名不利,反而名之曰喜蛋,若鸭馄饨者则又以喜蛋名不雅而文其名,其实秀州之鸭馄饨乃《说文》毈字之铁注脚也。诗中又有注云:“喜蛋中有已成小雏者味更美。近雏而在内者俗名石榴子,极嫩,即蛋
  黄也。在外者曰砂盆底,较实,即蛋白也。味皆绝胜。”第二十九首为《鲜蛏》,注云:
  “蛏字《说文》《玉篇》俱无,亦不见他书,《广韵》始收,注云蚌属,盖即《周官》狸物蠃■之类,味胜蚬蛤,若以较西施舌则远不逮矣。”诗中注云:
  “蛏本江海所产,而西湖酒肆者乃即买之湖上渔船,乘鲜烹食极美。同年王谷原与麴生交莫逆,每寓杭乡试时邀同游西湖,取醉酒家。有五柳居酒肆在湖上,烹饪较精。谷原嗜食蛏,谓此乃案酒上品,即醉蛏亦绝佳,因令与煮熟者并供之。此景惘然。”第三十首为《活虾》,诗中有注两则,均琐屑有致,为笔记中之佳品:
  家乡名渔家之船曰网船,渔妇曰网船婆。夏秋鱼虾盛时,网船婆蓑笠赤脚,与渔人分道卖鱼虾,自率儿女携虾桶登岸,至所识大户厨下卖虾,易钱回船,不避大风雨。
  南中活虾三十年前每斤不过十馀文,时初至京,京中已四五倍之。近日京城活者须大钱三四百文,其不活而犹鲜者,以用者多,亦须二百左右,然大率捞之浊水中,其生于清水者更不易得。适值那时所得的几部诗词里也还有类似的题咏,可谓偶然。其一是全祖望的《句馀土音》,系陈铭海补注本,其第五卷全是咏本地物产,共有六十九首,只可惜原注补注都不大精详。“四赋四明土物九首”之一为《荔枝蛏》诗下原注云:
  “浙东之蛏皆女儿蛏也,而荔枝则女儿之佳者。”上文所云小娘蛏盖即一物,吾乡土俗蛏不尚大者,但不记得有什么别名,只通称蛏子耳。冯云鹏著《红雪词》甲乙集各二卷,乙之一中有禽言二十二章,禽言词未曾见也,又有咏海错者二十五章,其十四到十六皆是蛏,曰竹蛏,曰女儿蛏,曰笔管蛏,却无注。其第二咏白小,有注云:
  “即银鱼,杜诗,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记事珠》以为面条,非也,吾通产塔影河者佳,不亚于莺脰湖。”《食味杂咏》南味之五云《银鱼》,注云:
  “色白如银,长寸许,大者不过二寸,乡音亦呼儿鱼,音同泥,银言白,儿言小也。此鱼古书不载,罗愿《翼雅》于王馀脍残云又名银鱼。脍残虽相类,然大数倍,不可混也。”诗中注云:
  “银鱼出水即不活,渔家急暴干市之。有甫出水生者以作羹极鲜美,乡俗名之曰水银鱼,以别于干者。”
  东墅老人对于土物之知识丰富实在可佩服,可惜以诗为主,因诗写注终有所限制,假如专作笔记象郝兰皋的《记海错》那样,一定是很有可观的。至于以诗论,则谢金圃的银鱼诗与冯晏海的白小词均不能佳,因系用典制题做法,咏物诗少佳作,不关二公事也。倒还是普通一点的风物诗可以写得好,如前所举棹歌即是,关于白小可举出吾乡孙子九一绝句来:
  南湖白小论斗量,北湖鲫鱼尺半长,
  鱼船进港■船出,水气着衣闻酒香。孙子九名垓,有《退宜堂诗集》四卷,此诗为《过东浦口占》之第二首,在诗集卷一中。

(民国廿四年三月十三日,北平)


1935年 4月刊《文饭小品》3期   署名知堂   收入《苦茶随笔》


来源:http://www.uus8.com/BOOK/html/type3/24/sh07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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